「北宋以來,一人而已」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對納蘭性德的評價。「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是曹寅在《題楝亭夜話圖》中對納蘭性德寄寓的相思。
這位被譽為「大清第一詞人」的納蘭性德,於大清順治十一年(公元1655年)農曆臘月十二日,誕生在京師明珠府邸。
納蘭性德的一生,可謂是輝煌而短暫。他出身名門,正黃旗下的納蘭氏,是滿族最顯赫的八個姓氏之一。降生之時便擁有著眾人可望而不可得的富貴與榮華。也正因如此,他將一生仕途順暢,官運亨通。
可是這樣的人生,卻只持續了三十一年。
納蘭性德的一生,可以分為以下幾個階段。
一、年少有為、初嘗世事時期
納蘭性德,本名納蘭成德,字容若,名字是後來為了避太子的諱改的,現在多以納蘭性德有名於世。
他出生那年,他的父親二十歲,正值風華正茂的年紀。長子誕生,身為父親自然是寄予厚望,與妻子一起,著力培養納蘭性德的文學素養,請來顧貞觀作為納蘭性德的老師。
在多方面培養之下,納蘭性德不負眾望,十歲便能作詞。
後人常說,在納蘭身上,總能看到那位幾百年前的南唐後主的身影。
不錯的,這一時期的納蘭作的詞,已然顯現:
梅梢雪·元夜月蝕星球映徹,一痕微褪梅梢雪。紫姑待話經年別,竊藥心灰,慵把菱花揭。踏歌才起清鉦歇,扇紈仍似秋期潔。天公畢竟風流絕,教看蛾眉,特放些時缺。
由這首詞,納蘭性德的文學素養可見一斑。作這首詞的時候,納蘭性德不過幼學之年,想像力便如此豐富,令人不禁感嘆納蘭性德天賦之高。
詩詞之中,也見到了不少神話和傳說,如廁神紫姑、嫦娥竊藥等,這些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後期的培養。
我們也由此可以看出,天賦固然重要,但是如果只有天賦而不加以培養,怕是會落得方仲永的下場。
先天素質與後天教育只有有機結合,才能使孩子獲得全面而持久的發展。
他十七歲到太學學習,十八歲參加順天府鄉試考中舉人,但在十九歲的時候染了疾病,沒能參加殿試。
人的一生並不都是一帆風順的。即使先天的條件賦予人們無限可能,但恰好上天既是給予者,也是剝奪者,給了納蘭性德之前的順利,也給他留下了遺憾。
雖說沒有參加殿試,未能上榜,但納蘭並沒有放下文學,而是繼續閱讀,繼續他所熱愛的文學事業,主持編撰儒學彙編《通志堂經解》和《淥水亭雜識》。
與此同時,他結實了顧貞觀,結識了自己一生的至交好友們。
與顧貞觀的相識算是誤打誤撞,顧貞觀為了解救自己的好友吳兆騫而來到京城,也是這時,顧貞觀的才氣為納蘭明珠所欣賞,請他做了納蘭性德的老師。
兩人一見如故,亦師亦友,說盡心中無限事,彼此是知己般的存在。
納蘭性德有詞:
金縷曲·贈梁汾德也狂生耳!偶然間、淄塵京國,烏衣門第。有酒惟澆趙州土,誰會成生此意?不信道、遂成知己。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君不見,月如水。共君此夜須沉醉。且由他、娥眉謠諑,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尋思起、從頭翻悔。一日心期千劫在,後身緣恐結他生裡。然諾重,君須記!
納蘭性德稱自己為「德」,說自己本是狂放不羈之人,也代表他與友人坦誠相待。詞中多用典故,「有酒惟澆趙州土」一句,說的便是喜好結交好友的平原君,「青眼」代表了他的尊重,這也是有典故的。
是說魏晉南北朝時期的竹林七賢之一阮籍,他是個愛憎分明的人,在面對自己尊重的人時,露出青眼,在面對自己不喜的人之時,露出白眼。
在這裡,青眼表示的便是納蘭性德對顧貞觀的尊重。
在這一時期,納蘭性德也遇到了他人生中的初戀——表妹。
這位表妹的存在與否,目前尚有爭議。可納蘭許多詞作,均與這位表妹息息相關。
畫堂春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為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一生一代一雙人,是納蘭容若許給表妹的誓言。可造化弄人,與他互為青梅竹馬的表妹,與他終究不能終成眷屬,為了穩固朝中地位,納蘭明珠將這位表妹一手推至選秀場,最後這位表妹成了皇宮裡的妃子,成了納蘭家族與愛新覺羅家族關係的紐帶。
初嘗世事的納蘭性德痛不欲生,年少的血氣方剛讓他不顧後果地假扮成喇嘛隨行入宮,可最終只是兩人遠遠地望了一眼,無言訣別。
或許是有遺憾的,或許,又沒有遺憾了。
在這個階段,納蘭性德收穫親情、友情和愛情,盡然並不全都是那麼完美,但於納蘭性德一生而言,年少時是他最快樂的時期。
二、初入仕途、再嘗世事時期
康熙十六年,納蘭容若獲得了人生中第一個官職——御前侍衛。人人皆知納蘭性德以詞聞名,可這個官卻是武官。
其實則不然。
納蘭性德自幼學習六藝,射御禮書騎術無一不通,武藝也是十分高超的。作為御前侍衛,納蘭性德多次隨聖上出行,也隨軍出徵。
在一次出徵北上之時,作下流傳千古的《長相思》:
長相思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
納蘭性德文韜武略,溫潤如玉,美名遠揚,這一時期,納蘭性德的父親納蘭明珠,和一位漢人官員徐文元一同擔任經筵講官,也就是為皇帝講解經文的角色。這無疑大大拉近了納蘭家,乃至納蘭性德與皇帝的關係。
擔任經筵講官後不久,納蘭明珠又擢為尚書,地位上升不少。
封建社會政治場上最常見的情況出現了——聯姻,納蘭性德迎娶了自己第一位妻子盧氏。
盧氏是當時兩廣總督的女兒,與納蘭家可以算得上是門當戶對。盧氏的出現,讓納蘭性德從痛失表妹的陰影之中走出來,一切已成定局,納蘭性德接受了現實,也接受了這一段感情。
夫妻二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婚後的生活也是十分和諧。盧氏是納蘭性德用情最深的一位妻子,可惜二人成親之後,好景不長,盧氏死於難產。納蘭詞三百餘首,三分之二皆是為盧氏作的悼亡詞。其中,最為人稱道的是納蘭性德寫的第一首悼亡詞:
青衫溼遍·悼亡青衫溼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在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悽涼。願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迴廊。咫尺玉鉤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殘陽。拼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簿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禁寸裂柔腸。
短短的一首詞,將納蘭性德的亡妻之痛揮灑得淋漓盡致。那時安慰自己的妻子已然逝去,無人揮動剪刀為他縫補衣衫,也不再有那個害怕自己獨處的小女人在屋中等他,以為是夢一場,可夢醒來,一切還是真實地發生了。
在這一時期,納蘭性德雖步入朝中,有了自己的官位,可是失去了自己的摯愛結髮妻子。
人生總是有失有得的,有時命運會給人希望,可有時,失望的打擊可能更為沉重。
三、歷經百態、飽經事實時期
採桑子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裡西風瀚海沙。
官場沉浮,勾心鬥角,阿諛奉承自然是必不可少,可納蘭性德不一樣。
他有自己內心堅守的一隅淨土,以他的文才,若要開口奉承,沒有人會是他的對手,可他並沒有這麼做。這一首詞,寫出納蘭性德對自己人格的肯定,與那些開口諂媚的俗人劃清界限,堅守自己的內心淨地。
當然,理想與現實總是充滿了激烈的衝突。
納蘭性德的出身與處境決定他不得不走官場這條路,既然已經身為皇帝的御前侍衛,便不能過自己與詩詞為伴的詩意生活。他不以自己的身份自誇,而是化自己的萬分無奈為一句:「不是人間富貴花。」
盧氏亡故後,他開始信佛法,以慰亡妻之痛。但身為納蘭氏的繼承人,他不能一直逃避下去。在盧氏去世後,他躲避了三年。三年後,納蘭性德迎娶了官氏,也來自是與納蘭家門當戶對的家庭。
與盧氏不同,官氏是個風風火火的女子,也並非納蘭性德所愛。可天命所致,無可奈何,納蘭性德又將心事寄寓詞中:
點絳唇一種蛾眉,下弦不似初弦好。庚郎未老,何事傷心早?素壁斜輝,竹影橫窗掃。空房悄,烏啼欲曉,又下西樓了。
下弦與初弦,是納蘭性德恰當的比喻,也生動地寫出了自己的心思。
政治場上的苦悶,婚姻中的不滿,納蘭性德在這一時期是並不快樂的,而他又將這份五味雜陳的情感寫成詞,字裡行間表達著自己的心境:
浣溪沙殘雪凝輝冷畫屏,落梅橫笛已三更,更無人處月朧明。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縱橫,斷腸聲裡憶平生。
此刻的雪不似那年塞外「風一更,雪一更」的壯美,夜也不是當年的新婚夜,月夜之中,詞人早已沒了那年的期盼,納蘭性德以「人間惆悵客」自喻,感嘆自己的餘生,都要在淚縱橫和斷腸聲中回憶了。
康熙二十四年,那年納蘭容若三十一歲,五月三十日,那天是他的第一任妻子盧氏的忌日。
卻剛好在那天,納蘭性德離世。
也許是上天的垂憐吧,讓他與愛妻在不同年的同一天離世,也算是補上了一段緣。
納蘭性德傳奇的一生,至此結束。
上天給了這位寵兒顯赫的家世和疼愛他的父母,卻也在不斷與之開玩笑。
試想——
倘若當初納蘭性德未入仕途,做個快意瀟灑的詞人,是否結局便會不同?
倘若當初納蘭性德與初戀表妹終成眷屬,是否那些悼念盧氏的亡詞便會不復存在?
倘若當初皇帝命他做個文官,後來的他是否會更快樂?
我們無從知曉。
既然命運安排至此,我們要麼順從,要麼反抗。順從與反抗,都是自己的抉擇,不必抱怨他人。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