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杲禪師在他的書信中,對默照禪的批判,有時候用詞非常激烈,給人一種印象,好象是宗杲禪師完全否定了默照禪似的。那麼,默照禪的實際情況究竟是不是象宗杲禪師所批判的那樣,坐在黑山鬼窟裡如枯木一般呢?
前面我們已經說過,宗杲禪師批判的是默照禪所帶來的流弊,並不是說他完全否認了默照禪。要知道,宗杲禪師對文字禪也採取了猛烈批判的態度,甚至將他的老師圓悟克勤禪師的《碧巖錄》刻本焚毀了,以免貽誤後學。凡此種種,都是出於一期應機之方便,是治病之藥語,我們萬不可將它執為實有之定法。這是我們看待「默照禪」以及「宗杲禪師批判默照禪」所應採取的態度。
首先,我們來看看宗杲禪師是如何看待靜坐的。
初讀宗杲禪師的書信,往往會產生這樣一個錯覺,就是宗杲禪師對傳統的靜坐之法頗有微詞,甚至是反對。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的。宗杲禪師講:
雲門尋常不是不教人坐禪、向靜處做工夫,此是應病與藥,實無恁麼指示人處。(《答曾侍郎(天遊)(問書附)》
學道人,十二時中,心意識常要寂靜。無事亦須靜坐,令心不放逸,身不動搖,久久習熟,自然身心寧怗,於道有趣向分。寂靜波羅蜜,定眾生散亂妄覺耳;若執寂靜處便為究竟,則被默照邪禪之所攝持矣。(《示清淨居士(李提舉獻臣)》)
我此門中,不論初機晚學,亦不問久參先達,若要真箇靜,須是生死心破,不著做工夫。生死心破,則自靜也。先聖所說「寂靜方便」正為此也。自是末世邪師輩不會先聖方便語耳。左右若信得山僧及,試向鬧處看「狗子無佛性」話,未說悟不悟,正當方寸擾擾時,謾提撕舉覺看,還覺靜也無?還覺得力也無?若覺得力,便不須放舍。要靜坐時,但燒一炷香靜坐。坐時不得令昏沉,亦不得掉舉。昏沉、掉舉,先聖所訶。靜坐時,才覺此兩種病現前,但只舉「狗子無佛性」話,兩種病不著用力排遣,當下怗怗地矣。(答富樞密(季申))
從這三段文字可以看出,宗杲禪師所反對的並不是靜坐本身,而是那種好靜惡動、執靜坐為究竟,好淨惡染、執空靜之境為大休大歇的遠離中道的用功方法。靜坐可以對治眾生的散亂和妄覺,可以令眾生身心寧怗,方便眾生入道。因此,宗杲禪師也時常勸人「無事亦須靜坐」,只是靜坐時不可住在靜坐中所出現的寂靜境界上面。靜坐時當以無分別心用功,既要避免落入昏沉,又要防止掉舉,既不可著意排除妄念、作對治想,亦不可因鬆懈落入失念和枯寂的狀態中。靜坐只是方便法,不是究竟法。真正的靜來源於般若,也就是要透得生死心破,生死心不破而執於靜坐,猶如以石壓草,徒勞費力。
其次,我們再來看看正覺禪師的「靜坐默照禪」究竟是怎樣一回事。
關於默照禪,正覺禪師曾自述其宗旨云:
……但直下排洗妄念塵垢,塵垢若淨,廓然瑩明,無涯畛,無中邊;圓混混,光皎皎,照徹十方,坐斷三際。一切因緣語言,到此著塵點不得。唯默默自知,靈靈獨耀,與聖無異,於凡不減。元只是舊家一段事,何曾有分外得底,喚作真實田地。恁麼證底漢,便能應萬機,入諸境,妙用靈通,自然無礙矣。(摘錄自《宏智正覺禪師廣錄》卷六)
另外,正覺禪師為了回應宗杲禪師的批判,曾撰有《默照銘》,其中云:
默默忘言,昭昭現前。鑑時廓爾,體處靈然。……妙存默處,功忘照中;妙存何存,惺惺破昏。……默唯至言,照唯普應。應不墮功,言不涉聽。照中失默,便見侵凌……默中失照,渾成剩法。默照理圓,蓮開夢覺……默照至得,輪我宗家。宗家默照,透頂透底。(《宏智正覺禪師廣錄》卷八)
這兩段文字,出自正覺禪師本人,應當說,比起宗杲禪師在書信中的零星轉述,更能夠準確地說明默照禪的真實含義。
從這兩段文字可以看出,正覺禪師所說的靜坐默照,並非要學人坐在黑漆桶中,如枯木一般,也並非要住於空靜之境而落入動靜二邊中的靜邊。相反,正覺禪師強調,既要「惺惺破昏」,同時又要「功忘照中」,避免「照中失默」、「默中失照」二病。「照中失默」就會心浮氣噪、被境界所轉;「默中失照」,就會落入昏沉和死寂之中。由此可見,默照禪強調的是要遠離心意識之分別,跳出語言的窠臼,主張默中有照,照中有默,照默同時,並且,此照是「無中邊」而「普應」、「應萬機」而「圓明」,「能入諸境,妙用靈通,自然無礙」,並非要住在靜境上。
實際上,正覺禪師所說的默照禪,與經上所說的「善能分別諸法相,於第一義而不動」,並無二致。與三祖《信心銘》中所講的「絕言絕慮,無處不通;歸根得旨,隨照失宗;須臾返照,勝卻前空」,以及永嘉大師《奢摩他頌》中所講的「忘緣之後寂寂,靈知之性歷歷,無記昏昧昭昭,契真本空的的。惺惺寂寂是,無記寂寂非;寂寂惺惺是,亂想惺惺非」,也是完全相通的。
這樣看來,正覺禪師所提倡的默照禪與宗杲禪師所提倡的看話禪本質上是一致的,兩者都反對住在枯寂之中,反對落在靜境而失去妙用;只不過是兩者在所應對的根機、入手方便、所表現的風格上各不相同而已,並無優劣之分。
關於話頭禪與默照禪所對之機以及用功風格上的差異,聖嚴法師曾在《禪門解行》中作過如下評判,可供我們參考:
大致而言,修行的方法,可有松與緊的兩門,平常生活緊張,心神勞累的人,初入修行法門,宜用鬆弛;平日生活懶散,心神浮動的人,初入修行法門,宜用緊張。而大慧宗杲的公案話頭,逼拶緊迫,正是用的緊法;宏智正覺的默照靈然,正是用的松法。雖然不能僅以鬆緊二字說明默照與看話兩派,用鬆緊二類來給它們作區別,應該是正確的看法。……
不論默照禪或看話禪,只要用之得宜,都是好方法,且看修道的人,有沒有明師指導。事實上,有些人是需要兩種方法交互並用的,在太松時,要用緊法,太緊時,要用松法。即在看話頭的方法上,也有松法;在默照禪的工夫上,也有緊法。方法是死的,應用是活的。不能一定說,那一種好或那一種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