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姓名?」
「謝臼」
「身份證號碼?」
「310——」
「給我看一下吧。」
「什麼?」
「身份證。」
謝臼他猶豫了一下,把身份證從包裡翻了出來,證件碎成兩盤靠一條松松的膠帶盤住。警察皺了眉,「怎麼弄成這樣。」
謝臼摸了摸鼻子,「不小心的。」
「多長時間了?要去補辦啊。」警察把身份證拼在一起,對電腦輸入信息。
男生頭髮亂糟糟的,裹在漏了絨的髒大衣裡禮貌地點點頭,「我回去就補辦。」
滑鼠掃到住址這一行,警察抬頭看了眼謝臼,上下打量了他髒不拉幾的衣著,視線落到他腳邊破得不成樣子的行李袋。
他沒去過他的城市,但在他的認知裡,名字裡帶「山莊」的小區都不便宜。
警察嘟囔一句,「上海來的?來讀書的?」
謝臼點點頭,又追加一句,「不是,就過來玩玩。」
「來多久了?」
「…快一年了吧。」
身後同事路過,好奇地望了兩眼屏幕,打聽了一下:「這小夥子怎麼了?」
「被偷了兩萬塊錢。」
警察把頭扭過一個隱秘的角度,靠著同事耳朵才壓低聲音,「富二代,剛剛成年,上海來的,八成是離家出走,又被騙了。」謝臼聽得一清二楚,抿了抿嘴,沒說話。
警察回過頭,問謝臼:「除了現金呢?還有沒有別的東西被偷了?」
謝臼搖了搖頭。
「你怎麼隔這麼久才報警啊?」
謝臼低著頭沒回答。警察等了一陣,往前探頭提醒道:「你知道的吧?兩萬塊屬於『數額巨大』,三年以上十年以下。你朋友要坐牢的。」
謝臼握著斷裂的身份證,左右想把它拼在一起,手卻像不聽使喚,怎麼都無法把歪斜的縫隙拼上。嘗試了很多次,他才發現這張身份證不是斷了,是碎了。少了一個缺口,再多膠帶也綁不好了。
警察看著謝臼,嘆了一口氣,轉頭又打開電腦顯示屏,「我做個電腦筆錄,時間過了挺久吧。你還記得你朋友叫什麼名字嗎?」
男生抬起頭,「賀嘉一。」
謝臼在十七歲第一次遇見賀嘉一,不是什麼好地點,更不是什麼好日子
一年前身份證還是好的,還是個大戶人家小少爺的標識。
謝臼把家裡阿姨的行李袋翻出來,往裡頭塞東西,這個標識就在母親手裡攥著,一直攥到謝臼被計程車司機催著上車。母親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身份證塞回了謝臼的手裡。
「我想了想,你還是帶著這個吧。但是千萬不要拿出來,手機卡我幫你丟了,微信qq都別用了,支付記得用現金。那個地方沒人認得你,你就安安生生呆到我們把廠的事解決了和你聯繫。我也不知道要多久,等我們把事情搞定,就送你到國外的高中,一樣能繼續讀書,耽誤不了。」
謝臼點了點頭,把身份證藏在背包最裡的夾層,壓在厚厚一沓鈔票底下。
家裡人匆匆給了個交接地址,上面潦草幾筆交代他到了茶館要找張姨,尋個住處。
賀嘉一她找謝臼要身份證的時候,謝臼剛舟車勞頓落了地兒,腦子渾渾噩噩,翻開包就找。手摸到錢了,才想起母親的囑咐,抬頭道歉,「忘記帶了,下回給你吧。」
拙劣的藉口被賀嘉一看穿,「你不是才下飛機嗎,能忘到哪兒去?你登機不用檢查身份證?」
茶館的隔間又小又破,她擺了擺手,再過去一釐米就快打到他。謝臼向後一靠,脊背抵在牆上。
他太知道如何哄騙得女孩子歡心,換做平時,再輕車熟路不過。
謝臼明了必然為何成為必然,說是還未卸下周轉的憊懶,這使他施展不出花花公子那套,確實是一個很好的藉口。
但他心裡更明白眼前這個看著不比他大的女孩與他十七歲前經歷過的人生海海是不同的,她滿身的煙火市井氣息,不帶任何討好的神色,以及尖酸的說話方式,更準確地說,他已經提前預知到了怎麼樣酸澀的生活是屬於自己十七歲以後的人生。
「別說借你間屋子住,旅店裡頭也不敢接沒身份的啊,您要是不介意,等張姨來了自己去找她,或者我給您找個暖和的橋洞湊合幾晚。」
說完,她松下背,靠在椅子裡又是一副拒世之外的樣子,拾一把瓜子翹著腿聽詞。她曉得茶館裡不少人在看她,就換了換姿勢,半個身子倚在扶手上,漏下半截褲管蕩在椅子外面,壓根不想打發看客半勺風光。
從窗子裡看天色慢慢暗下去,有一場平白驟然的雨,打溼歸去茶館外流動的夜色。
謝臼知道張姨今天大概是出現不了了。
他把手伸進包裡,把鈔票捏緊。出門之前,母親打開了保險柜,說,「不好帶黃金,過安檢不好解釋。家裡的現金不多,你先全帶走。現在家裡所有資產都給凍了,這些錢你能撐一天是一天。」
謝臼從小看著父母經商,知道把錢用在請人辦事上多是事半功倍。除了藏在包裡那隻手,他還是個富家少爺姿態,直著背,抬起頭看藤椅裡躺得舒服的賀嘉一。好像之前從炒鞋的黃牛手裡截下看中的鞋子一樣,一點沒在怕的。
「說吧,要多少錢。」
賀嘉一笑了,一看對方就是上道兒的人,伸手比了個五,「不收你多,五百,怎樣?」
謝臼點了五張票子,擱到賀嘉一面前,「來的時候淋了雨,我現在想回去換衣服。」
賀嘉一接過錢,看也沒看,放進口袋,「爽快。」
房子是賀嘉一騎著小電驢帶謝臼去看的。行李袋被擱在腳板上,謝臼很不習慣地坐在後座,兩手死死抓著座位旁的護杆,隔開自己跟黑心小老闆的距離。
賀嘉一的外套沒扣上,兩瓣衣服鼓了風呼哧亂飛,打得謝臼胳膊生疼。她是沒在意,把車騎得歪歪扭扭,絮絮叨叨給謝臼當導遊。
她提前打好了預防針,「城裡大路好認,進了巷子裡就要靠自己。你可得給我記牢了,歪不進家門我可不來救你。」
「教你個方法,你認著河記路,河旁邊有塑膠跑道,你就沿著這條河一直走,來,我們過個橋,看到前面這所中學有沒有,你在這裡左拐,然後就這裡,這家肯德基,你要記牢,過了肯德基兩個口,再一個右拐…
誒你抓牢了啊!」
一個措不及防的拐彎,謝臼一下子就失去了平衡,兩隻手抱上賀嘉一的腰。好細啊,比肉鋪店的排骨還膈應,他下意識嘀咕一句,「你好瘦啊。」
「什麼?」賀嘉一沒有聽清,她歪了歪頭問。
「沒什麼。」謝臼把手撤回去,挪了挪屁股回到一個安全距離,他提高音量,對著賀嘉一的耳朵喊,「我說你好瘦啊,話還很多。」
「你信不信我把你撂在這裡就不走了?」賀嘉一放了狠話,小電驢卻哼哼騎上了疙疙瘩瘩的石板路,她一個字裡頭帶三個顫,「等等,你記著這個。看見電線桿你就要往右拐了,再往裡頭你要瘋狂記電線桿、水井、公共廁所的位置,雖然老是斷水斷電公共廁所也是臭的沒人敢進去,但你還偏要靠這三個東西找到家。你把腦子帶上沒?」
謝臼笑了,他挺久沒覺得好笑了。風把他的頭髮都吹到後腦勺,他像哄小孩一樣應付這賀嘉一,「帶上了,帶上了。」
七個彎又八個拐,小電驢終於停在一扇破破爛爛的木門前。門口過個檻,門裡一條道兒,左手電箱右手小廣告,一個不大的院子,零零散散塞了四五戶人家。賀嘉一領著謝臼上樓,樓梯窄得行李箱都得往前拿,停在一扇門前,她試著鑰匙,「咔噠」一聲門開了。
也許是謝臼一路上做了太多的壞打算,他真正看到房間的時候,其實也沒有那麼失望。
小是小了點,但衣櫃書桌一個不落,家當不新,但擺得規矩整齊,好歹有了家的樣子。賀嘉一見謝臼沒什麼牴觸,就起了勁。
「還不錯吧?房間剛剛翻新過。前面剛剛住過一個人,甲醛氣都被人家吸光了,你正好放心拎包入住。來,我給你看看我最喜歡這個房間什麼地方。」
賀嘉一招呼著謝臼,蹬了鞋子爬上床。屋子確實是新打掃過的,空氣裡沒一點黴味。謝臼眼見著她爬上自己的床,心想這個人也太不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吧。賀嘉一「過來,過來啊」招呼了兩聲,謝臼也無奈地爬了上去。
「噹噹噹噹—」賀嘉一自己給自己配樂,拉開了窗簾。陽光照進屋子,刺得謝臼睜不開眼,他晃了晃神,重新聚焦。淡粉色天空漫過小城,再遠一點,海面被籠在霧氣裡。
「城市的房子都有固定高度,只有這一間,解放前被老屋主加高了兩米,你現在就是整條桃花巷最高的住戶,神氣吧!」賀嘉一趴在窗臺,指了指遠處模糊的海面,「不錯吧,這裡還能看到海,我可喜歡那裡啦。」謝臼目光躍過小半座城,才看見那片海域,「很普通啊,也看不見多少。」
「你不該問『為什麼喜歡那裡』嗎?」謝臼反應不如人意,賀嘉一自己接著說,「那片海,有出現在過我偶像拍的電影裡好幾次。可出名了,你竟然不知道。」
賀嘉一沒再去在意謝臼的反應,她像是上了頭一樣,嘰嘰咕咕開始算帳:「手裡三萬,找張姨借一萬,再找老向借一萬,明年開學前再湊足三萬塊錢,我還是有希望的。」
「你湊錢幹什麼?」
「大學學費啊,在電影學院讀書很貴的。」賀嘉一十根指頭還在空中掰算著,謝臼突然想到了,問:「對了,這裡有做飯的地方嗎?」
「有啊,在我家。」
「啊?」
賀嘉一走下了床,拖著鞋子到房門口,指了指樓下,「我就住在樓下西邊那一間,你從我門前的走廊走過去,裡面有個小廚房,是公用的。這裡的人都不怎麼做飯,你想開夥自己去做就好了。」末了不忘補充一句,「開了夥記得隨時叫我。」
賀嘉一說的沒錯,住在院子裡的人多不做飯。
一個院子,小小隔間大多都住著是南北奔忙後囿於他鄉的歸客,白天在城市邊邊角角做著城裡人看不上的活,晚上在巷口小餐館買盒飯也捨不得多加四五塊換兩個葷菜,饅頭素菜,就點家鄉的醬料,一頓也能半飽。
謝臼一開始還像著樣子去菜場買點便宜的菜,後來出了門拐拐繞繞,要麼找不到菜場,要麼摸不回家,也就放棄下廚了。
第二天中午,謝臼跑到廚房熱餃子,正好碰上剛睡醒的賀嘉一。她耷拉著亂蓬蓬的長髮,下垂的眼尾看起來困頓得很。她脖子裡掛著毛巾,接廚房的熱水洗臉,像貓一樣在自己臉上亂搓,而後抬頭看向靠在微波爐旁邊的謝臼:「怎麼你也不做飯了?」
「不做了。」謝臼說,「我感覺菜場每天都在不一樣的位置,老家都沒這麼繞。」
賀嘉一哈哈哈笑了兩聲,「那還是因為你窮,窮人路窄富人路寬。這地方,富裕的人都能走出去,最後只剩窮人在裡頭自己跟自己鬥。」
「不是,我就很奇怪,你能找得到路嗎?」
「白天找得到,晚上我不敢說。」賀嘉一把毛巾擰乾,「比起迷路我更加怕黑,你沒見到我太陽起了才出門,太陽落下前就回家嗎?」
「哦,你現在一邊讀書一邊打工?」
「我不工作哪來的閒錢讀大學啊?」賀嘉一翻了個白眼,「周末去餐館工作啊,平時就在集訓的地方上課。沒跟你說嗎,我學的是編導,過兩個月藝考完了再去學校補文化課。」
謝臼有些鄙夷地看著賀嘉一:「像你這樣子就別做暴富的美夢了。一周工作兩天,一天工作五小時,你這輩子都走不出桃花巷了」
「那應該工作多久?每天上完課再去打一晚上工,一天十二小時,一周七天?幸虧我沒對象,要是我有對象有孩子,怕是長到七歲都見不著面。」
謝臼心想,何止七歲,長到十七歲都是家裡阿姨帶的。
說實話,謝臼得知父母被查了的時候沒有什麼實感,因為他們本來就不太回家,回了家也是忙著談公事。好像從十幾年前就開始做二手準備一樣,謝臼的不安從來沒有消失過。家裡姐姐說這次不一樣,這次死了人,要壓下來不容易。謝臼卻舒了一口氣,除了有些捨不得衣帽間那一整面牆的球鞋,其他倒是讓他輕鬆了不少。
謝臼咬了口餃子,堅定地對賀嘉一說,「但是這樣真的會有錢。」
「但是這樣沒有心。」賀嘉一不以為然,手指沾了一點水使勁壓自己頭上翹起的一撮頭髮,頭髮在視線的盲角,壓了兩三下都沒有下去的意思。謝臼看不太下去,放下餃子,越過賀嘉一沾了點水,站在她身後幫她縷頭髮。
鏡子裡的賀嘉一隻能到謝臼的肩膀,她盯著低頭幫自己整理頭髮的男孩子想,如果我挺直腰板,可能也不比他矮多少。又轉念一想,也許過幾個月,這個少年也會像是被抽了氣一樣委下來。也許用不了幾個月,要是生活卯足了勁,幾天就能把一個完成的人錘得稀巴爛。
「嗯,這樣就好了。」謝臼撤了手,滿意地打量著頭髮服服帖帖的賀嘉一。
賀嘉一也盯著鏡子裡的對方,思考了一會兒:「你找到工作了嗎?」
謝臼搖了搖頭。
女生甩了甩腦袋,把毛巾疊好掛在欄杆上。頭髮絲上的水珠濺了謝臼一臉,他用胳膊蹭了蹭臉。
「你去張姨的茶館打工吧。她那裡缺一個打雜的。我幫你講講,現金結工資,沒有身份也不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