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黛玉教養缺失,一定會招致潮水般的口誅筆伐。沒錯,以林家的書香世家,還有探花出身的父親對待賈雨村的謙恭態度,林家怎麼會缺失教養呢?看看黛玉進賈府的表現,真是沒有一絲一毫失禮之處,進退有度、應對有節,簡直是儒家「詩禮」的化身,完全有資格做以「詩禮傳家」為家風的賈府的典範。
然而,如果願意細讀原文,就會發現,黛玉這種極具教養的表現,並沒有維持多久。等到寶釵進府,作者對黛玉的描寫就已經用上了「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同時用寶釵「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體現出黛玉在賈府早已失了人心。
前面說了,林如海所體現的教養之一,就是對身份地位都不如他的賈雨村謙恭有禮。最能檢驗一個人的教養高低的,就是看他如何對待比自己身份地位低的人,林黛玉在下人中失了人心,正是她「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具體表現。
有人說,黛玉只是失下人之心而已,下人們沒見識,不能當成衡量黛玉缺少教養的標準。其實,活在底層的下人們,在情感的表達上都很直接,所以能明顯看出他們不喜歡黛玉。而那些閨秀們,會表現得比較隱瞞,需要細讀才能發現。
同為孤女,湘雲受不了黛玉的刻薄而遠離她。
「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的史湘雲怎麼也沒想到,她這個先到的賈母寵兒,會被後來的黛玉刻薄到不得不遠離她。
湘雲從小寄養在賈府,和寶玉青梅竹馬,再加上二人都是愛說愛笑愛熱鬧的性格,因此而親密無間。
然而,當她像往常一樣喊寶玉為「二哥哥」時,卻被黛玉取笑在了。
「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ㄠ愛三四五』了。」
俗話說,罵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臉,揭短和打臉,都是很傷自尊的事。湘雲「咬舌」的毛病,屬於生理缺陷,拿人家的生理缺陷取笑,是很缺德的。
所以,即便湘雲「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也受不了這種取笑,於是她馬上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她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
這話說得在理,即使是十全十美的人,也不應該總尋別人的不好來取笑,何況黛玉本身也有諸多毛病。
黛玉的這種不顧別人感受的取笑,嚴重傷害了湘雲。於是,她也和那些下人們一樣,發現寶釵更好相處,她便漸漸遠離了黛玉,主動親近寶釵。
李紈和探春與黛玉三觀不合,都與黛玉針鋒相對過。
如果不是探春發起成立了詩社,她和李紈一樣,私下與黛玉打交道的機會不多,主要原因是三觀不合,沒有共同語言。
李紈與黛玉三觀不合,主要在詩書教養方面。如果黛玉保持了剛進府時的教養,那麼她和李紈的三觀就是最合的,都出自書香之族,都受到過儒家禮儀的嚴格教育,都知道該如何恪守規矩禮節。
但是,自從黛玉丟掉了這一切,變得「孤高自許、目無下塵」,凡事都想爭先且牙尖嘴利,李紈就離她的三觀越來越遠了。
探春與黛玉的三觀不合,則主要體現在生活態度上。探春務實,黛玉務虛,探春重實幹,黛玉重虛度,探春在務實中為家族憂患,黛玉在務虛中只求個人的安樂。二人正處在對立的兩面,就像水火無法相融。
如果賈府能一直處於極盛中,不相融就不相融吧,各自安好就行,但偏偏賈府在走下坡路,黛玉享受的歲月靜好,需要探春這樣的實幹家負重前行,矛盾就自然產生了。
矛盾產生的時刻和李紈一樣,那就是我在說正事,你卻總在插科打諢。這其實挺煩人的,可見黛玉心中無正事,因此不懂得尊重別人的正事,反而用她的閒心來打攪這些大忙人。
所以,探春和李紈,都在一個恰當的時刻,對黛玉發洩過不滿,不過是以半認真半開玩笑的形式,具體是認真還是玩笑,以黛玉的聰慧和敏感,當然一清二楚。
兩面三刀的王熙鳳,當面把黛玉誇成花,卻經常在不經意間給她挖坑。
在很多讀者心裡,王熙鳳是最喜歡黛玉的人,對她多有關愛。然而,書中卻通過賈瑞的經歷告訴我們,王熙鳳這個人,最是兩面三刀,越是笑著,就越是在玩心眼。所以,賈瑞兩番兩次掉進王熙鳳的甜蜜陷阱,最後一命嗚呼。
另外,以黛玉的聰明,也看出了王熙鳳這個人,最是喜歡「打個花胡哨」,就連看望被打傷的寶玉,都要做表面文章,「討老太太和太太的好兒才是」。
所以,她對黛玉的那些好,也是為了討老太太的歡心,只為做給老太太看。
暗地裡,她卻在給黛玉挖坑,最明顯的事例有兩件,一是在寶釵生日時故意說:「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你們再看不出來。」即使湘雲不說出來,大家也心照不宣,知道她是在內涵林妹妹,達到讓黛玉心裡不痛快的目的。
第二件就是到處宣揚寶玉與黛玉的親密關係,在沒有官宣之前散布這些傳言,其實對黛玉很不利,有損黛玉的名聲。
那麼,王熙鳳為什麼對黛玉不滿,其原因就在於黛玉的不勞而獲,所得到的待遇,比她這個拼死拼活的正經孫媳婦還要好。憑什麼?就憑黛玉的名字裡有個「玉」字嗎?所以,她無意中發了一句牢騷:「討人嫌得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
迎春惜春不問世事,卻與同樣不問世事的黛玉長期不合。
迎春和惜春像是兩個活在賈府的透明人,不問世事,象徵性地參加集體活動,其餘時間都躲在自己的小世界裡。
她們與黛玉的不合,主要是性格不合。黛玉高調,她們低調;黛玉好強,她們隨意;黛玉愛詩詞,她們對詩詞沒興趣。
正是因為性格沒有相合之處,她們和黛玉沒有共同語言,書中明說她們「素日不大甚合」。
當然,也因為性格不合,交集很少,自然也沒什麼矛盾,就像現代社會的點頭之交,見了面則彼此打個招呼,僅此而已。
同輩之中,還有一個寶釵,一直被黛玉視為敵人,自然也沒辦法像朋友般相處。
當然,這一切,都指的是寶釵和黛玉結為「金蘭契」之前。
就在「金蘭契」之夜,黛玉意識到了自己處於眾叛親離的境地,連治病的燕窩都不敢問賈母要,而是極為低調地接受了寶釵的幫助。而她也醒悟了,之所以落到這種境地,是因為教養的缺失,「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得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
從六歲母親去世,到現在十五歲,近十年的時間,處於無人教導的階段,在賈母無原則的疼愛中,唯我獨尊,讓身邊的人一個個遠離她,一個能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