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海光先生死於1969年,迄今已經過去了49年。如果先生還在,將步入他的期頤之年。
1919年12月5日,殷海光降生在湖北省黃岡縣(今黃岡市)龍山鎮殷家樓村。他本名殷福生,這個名字,想是寄託了家人的美好祝願。道教中,道友見面是以「福生無量天尊」作為打招呼的敬語的,可惜,殷海光在短暫的生命歷程中,歷盡磨難,沒有滿足家人對他福生無量的期許。
殷海光的一生,身上最大的標籤,就是自由主義者。而最初,殷海光感興趣的卻是邏輯學。當時在大學讀書的同窗好友,給他帶了一本書,由金嶽霖為清華大學哲學系學生編寫的講義《邏輯》。1935年,殷海光訂購到查普曼和罕勒合著的《邏輯基本》。如饑似渴地讀完之後,年僅16歲的殷海光,起了將其翻譯出來的念頭。
完成這部四百七十多頁的邏輯學著作翻譯之後,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他,又寫了一篇洋洋灑灑一萬五千字的譯者引言。至此,殷海光跨出了他學術生涯的第一步,也拉開了此後一生以筆為矛、追求自由的序幕。
1936年秋,高中畢業的殷海光,得到金嶽霖鼓勵,繼續北上求學。金嶽霖的性格單純篤實,可是作為金門弟子的殷海光,這一生都沒有收斂過自己的鋒芒。
1938年秋,國家局勢動蕩,大學紛紛遷移。殷海光追隨金嶽霖的腳步,來到了西南聯大,在這個傳奇校園裡的哲學系,度過了珍貴的四年。4年之後,又考入清華大學哲學研究所,專攻西方哲學。
1948年底徐蚌會戰時,他曾以《中央日報》主筆的身份親臨前線。從燈紅酒綠的都市,走向連年兵燹之戰場,眼見「赤野千裡,廬舍為墟」,殷海光黯然神傷,開始「體認到中國的問題滿不是派系口號所喊得那麼簡單」,並「開始了解黨派偏見如何有害於中國問題之適切的解決」。也由此「對國事的態度,大為改變」。
1948年11月4日,殷海光在《中央日報》上發表《趕快收拾人心》的社論,對豪門貴族和國民黨的內外政策加以猛烈抨擊,受到蔣介石怒斥。也就是從這個時候起,殷海光開啟了自己身為自由鬥士,為國為民、不畏迫害的特殊生涯。
同年5月12日,殷海光又因在《中央日報》上發表社論《設防的基礎在人心》,將跟隨蔣介石逃臺的軍政人員貶為"政治垃圾",再次觸怒國民黨當局,受到國民黨的圍剿、迫害。在此情形下,接觸到時局黑暗的他,離開《中央日報》,開始選擇高校作為自己的棲息地,並最終選定了臺大。
才華橫溢而又不願流俗的殷海光,到臺大後,致力學術,再一次綻放出人生光華。1949年11月,殷海光與胡適、雷震等人,在臺北籌辦了綜合性半月刊《自由中國》。當時胡適不在臺灣,雷震以負責行政事務為主,殷海光成為刊物的靈魂人物。他的言論、思想,得到一個公開發聲的平臺,也使得刊物的發行量扶搖直上。
這段時間,「哈耶克」對他的影響最大。1953年,殷海光拜讀了哈耶克出版於1944年的《到奴役之路》。他的思想也抵達真正成熟的時期,並開始以自由主義作為自己做人行事的準則。
在臺大期間,殷海光成為臺大最受歡迎的教師之一。殷海光的學生劉福增曾表示:「一講到三十多年來的臺大,第一個常被提到的人,不是傅斯年,就是殷海光。但是,如果從學術思想的內涵、學術批評精神和風範的樹立,追求真理精神的光輝,以及感動和影響青年學子思想精神和學術情趣等方面來看,殷海光,無疑的,是臺大三十多年來的第一人。」張灝回憶說:殷先生的理想主義精神,使他成為當時「臺大校園裡的一塊精神磁石」。
1957年8月開始,殷海光在《自由中國》推出了總標題為「今日的問題」的一系列社論,全面檢討臺灣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問題。他一改之前的晦暗,走到了最前臺聚光燈之下。在《是什麼,就說什麼》之中,殷海光還提出了知識分子肩上所擔之責:「近代的自由思想者是本著剛健的精神積極奮鬥才開出民主自由的花朵。今日之勢,不做自由人,就得為奴隸。除了這二者以外,真是再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了。」
1957年8月至1958年2月,《自由中國》共計提出15個問題,作為「今日的問題」。有多篇文章,出自殷海光手下。對於尖銳問題的直面,殷海光掀起了很大波瀾,但高潮點則是他所提出的「反攻大陸問題」。
殷海光認為,「反攻大陸問題」是一切問題的關鍵。當時的國民黨官方言必稱「反攻大陸」,蔣介石將「一年準備,兩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常掛嘴邊。「反攻」,是國民黨力證其政黨合法性的「護身符」,殷海光直言「反攻是不可能的」,為此遭到了國民黨的嚴厲打擊。
1960年9月4日,「雷震案」爆發,雷震被捕,《自由中國》停刊。殷海光不僅沒有賴以發言的平臺,人身安全也受到威脅。案發當天,《自由中國》編輯部全體成員,各自被完全隔離在家中,如同身處孤島,孤立無援。
政治的黑暗,沒能使他完全噤聲。從10月1日到16日,殷海光接連在《民主潮》等雜誌發表了《我看雷震和新黨》、《法律不會說話——因雷案而想起的》和《雷震並沒有倒——給李萬居先生的一封公開信》等文,堅持不懈地為自由呼號。
在一生的治學生涯中,殷海光一直以介紹西方的形式邏輯和科學方法論到中國為己任,撰寫了《思想與方法》、《論認知的獨立》、《中國文化之展望》等著述。他認為,由於儒家文化的泛道德主義傾向和中國文化採取的」崇古」價值取向,中國的文化精神中缺乏認知因素,為此,必須依靠西方實證論哲學來補救。
殷海光大力提倡」認知的獨立」,強調「獨立思想」。他終生秉持科學、民主、自由的精神,堪稱是一位最富有批判精神的自由主義者。
其實,早在1957年,殷海光就出版了一本以對話體寫成的邏輯常識普及著作《邏輯新引:怎樣辨別是非》。他指出,尊重並培護言論自由,必須做到「就事論事」:「只問是非,不問是誰說的。…無論贊成或反對,應該完完全全以論題為範圍,而不旁生枝節。這是言論自由必需的態度和修養。」 這一類觀念和觀點,對於六十年後的當代中國讀者,特別是那些缺乏起碼的邏輯常識教育的網民來說,仍有啟迪心智的價值。
他的學生林毓生先生回憶說:「殷先生在他的(邏輯)課上,常常拿生活上的具體實例來說明邏輯的規則,有時也拿官方的政策、文告來說明其不通(不合邏輯)之處。這樣的方式,使他的課程變成讓頭腦不受專制散布的愚昧與虛偽所矇騙的利器。殷先生講課時,非常有條理,莊嚴而小拘謹,雋語如珠,靈光閃閃,……帶來一股新鮮的空氣,深具魅力,非常吸引人。」
1966年1月,《中國文化的展望》出版。但此時,殷海光已經失去了在校園公開演講的自由,外出活動也被跟蹤。1966年7月,甫出版的《中國文化的展望》一書被列入禁書之列,臺大迫於壓力,不敢再聘用他。
隨後三年,殷海光陷入了貧病交加、無人支援的苦難之中。如此困厄之中,殷海光卻從沒有後悔過來路:「自由之實現是要付出代價的。在這太陽被烏雲遮蔽的時代,我之身受,正是為自由所付出的代價。也許還得再付出哩!」
先行者是孤獨的。殷海光曾自豪地自道:「就思想努力的進程而論,我超過胡適至少一百年,超過唐牟至少三百年,超過錢穆至少五百年。箇中的進程,我自己知道得很清楚。這些知識分子在種種幌子之下努力倒退,只有我還在前進不已。」 這種大夢獨醒、又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猛,也給他的人生帶來巨大的痛楚。
他本想去往美國謀生,受到國民黨多方阻擾,直至病逝,殷海光都沒有離開臺灣這片土地。
1967年,殷海光被檢查出胃癌。1969年,纏綿病榻兩年有餘的殷海光,走到了自己人生盡頭。
臨終前,殷海光寫道:「我死的不甘心,我的思想才剛剛成熟,就在跑道的起跑點上倒下來,對於青年,我的責任未了,對於苦難的中國,我沒有交代。」
他為自己一生所下的註腳,總也離不開那個烽火連天的年代。「我是五四後期的人物(Post-May-Fourthian ),正像許多後期的人物一樣,沒有機會享受五四時代人物的聲華,但卻遭受著寂寞、悽涼和橫逆。」
作為「五四後期的人物」,他夾在五四一代和下一代之間,思想的光芒被遮蔽在五四一代的陰影之中,與下一代在心靈上的溝通又因代際的關係而遭阻隔。但殷海光並未被時代的浪潮所打倒,他從來也沒有放棄過希望,他掙扎著摸索前行的路,並希望自己的摸索能成為下一代前行的資糧。
那一年的9月16日,臺灣的自由主義之父殷海光病逝,這天離他50歲生日還有整整3個月。
他一生都保持著激揚的精神,自由的精神,以澎湃的思想學說和一己之力對抗國民黨當局,以理性而雄辯的論說啟迪著幾代學人。
今天,那個一直以「五四之子」自喻,終其一生也沒能實現真正的自由的自由戰士,已消逝在褪色的時光裡。
只有他的著述仍在流傳,只有他的靈魂有時還在知識界的夢想裡閃現。在時隔半世紀之後,殷海光那不屈的道德英雄的形象,仍在啟迪我們這些後人,去尋找人類理想的光亮。
文字 | 杜駿飛
責編 | 胡園 王靜穎
編輯 | 孔德淇
本文經杜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