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晨
市河是古代儀徵城內的河。今天,貫穿儀徵城只有一條東西向的儀城河,就是鼓樓南面、連接城西胥浦河和城東石橋溝的河,這條河是1968年開挖的,借用了部分古代的市河。古代儀徵城裡的水系,可不是這樣的,其橫貫東西的市河主幹道,從南門直達東門;還有兩條向北延伸、蜿蜒滲透到儀徵城內各處的支流和若干分叉,就像遍布全身的毛細血管一樣,滋潤、養育著儀徵人民。
筆者在儀徵工作生活三十多年,未曾從西到東沿市河完整地走過一遍,由於城南衛東新村、城中小學、第二人民醫院、馬驛街一帶拆遷,擔心再也看不到有關河道,才於2019年5月11日,騎著電瓶車從大慶路西城河處進入,沿河道艱難地走到東門。之所以說艱難,是因為上述拆遷已經開始,筆者在廢墟中努力尋找著舊河道的線索,確認著南門、唐公橋、清江閘、仁壽橋的方位,在倉橋花苑和海德花園,探尋已經消失了的市河走向。探訪結果:市河南門水關外西延部分(城壕)已用城垛方式覆蓋;南門內從唐公橋到海德花園東側的主河道已經填埋,約佔市河全長的三分之一;清真寺向東的河道尚在,只是很窄了,名稱是「清真寺排水溝」;那兩條向北延伸的支流,除畔池北市人民醫院停車場附近還有一點點舊河道外,其餘基本上看不到了。
【清真寺排水溝】
縣誌上有市河的介紹:
市河,在城內。江水由南水關入,淮水由東水關入。二水會合,流灌溝港,舟船絡繹。自清江諸閘廢,內河淤澱。明萬曆元年,知縣唐邦佐循河故址,重加開浚,環繞縣學。後漸坍卸,僅容小舠。今為民所侵,漸迫狹矣。久淤。康熙五十九年,知縣李昭治開,至雍正元年工竣。
解讀一下,古代儀徵市河,是有兩個源頭的,一處是南門水關,江水從這裡進城;另一處是東門水關,淮水(運河)從這裡進城。
清江諸閘淤廢之前,城裡河道是通暢的,「舟船絡繹」,淤廢后,明萬曆元年(1573)知縣唐邦佐「循河故址」重新開浚,清初河道又淤塞了,康熙五十九年(1720)知縣李昭治再次組織開浚。
清江諸閘是哪些閘?什麼時間淤廢的?
查縣誌可知,明初洪武十六年(1383),晚年在儀真養老的原兵部尚書單安仁,重建了南宋三閘,其中南門潮閘、廣惠橋腰閘是南宋嘉泰二年(1202)張頠所建的石閘,另一座清江閘,是南宋嘉定年間所建,在運河入江口的延伸線上。所以諸閘指的是潮閘、腰閘、清江閘。
張榘說:「今臨江四閘(明成化年間開鑿於儀真外河)既通行,故清江、廣惠二閘,漫不復用。南門裡閘,餘少猶及見,板橋其上。今實以土,民居其旁,並水關塞之。」
張榘,字範中,一字同埜(yě),嘉靖十三年(1534)甲午科舉人,南京兵部侍郎黃瓚外孫,未仕,《嘉靖兩淮鹽法志》兩位主撰人之一。縣誌上沒有交代張榘說這話的時間,但從張榘生平推論,諸閘淤廢的時間約在嘉靖年間。
唐邦佐在萬曆初年開浚的市河,即為明初單安仁重修諸閘的河道,而單安仁是在疏浚南宋河道的基礎上完成的,就是說,這段河道即為宋代的運河河道。
市河並不是簡單地從南門到東門一條線,起碼有兩條南北向的分支。一條分支(西支河)從倉橋(廣惠橋)、天寧橋(澄江橋)到單家橋,然後折向西經過鼓樓橋,在通縣橋西側折向北,經過西門內到達城隍廟;另一條分支(東支河)是從東門內折向北,分兩叉,一叉向西經過畔池匯入西支河,另一叉繼續向北,向西、向北、再向西,直到義倉。
康熙五十九年(1720)重浚市河之後,乾隆二十五年(1760)、嘉慶三年(1798)還有疏浚市河的記載,因古代無機械,人力挑浚對河道的改變不大,從《道光重修儀徵縣誌》城隍坊巷圖、1994年版《儀徵縣誌》民國城廂圖和 「江蘇天地圖」1966年儀徵遙感影像地圖,可以看出古代市河的分布、走向和位置。
【道光志城隍坊巷圖】
【民國城廂圖】
【1966年儀徵遙感影像地圖】
唐宋關於市河的記載不多,嘉定十一年(1218),真州知州袁申儒,在向上級申請建設東西翼城的報告中,列舉了十二條好處,「陳便宜十二事」,其中第十二條說道:「鹽商大賈,昔皆入泊市河。今慮有警,遙艤江汊,市無貿易。今翼城得成,更浚潮河,客舟盡輳,商旅安於市廛,則固守愈堅,十二也。」意思是從前鹽商大賈們的船,都停泊在市河裡,現在有了戰事,他們都停到江邊去了,那裡沒有人煙,生意做不起來。如果建起翼城,那麼就可以停泊在城裡了,他們安心做生意,我們守城也更加堅固。
南宋真州司法參軍劉宰,有詩《送邵監酒兼柬儀真趙法曹呈潘使君》:
儀真來往幾經秋,風物淮南第一州。
山勢北來開壯觀,大江東下峙危樓。
沙頭飄緲千家市,艫尾連翩萬斛舟。
此去煩君問耆舊,幾人猶得守林丘。
可見儀徵在宋代,市井繁華,河網密布,漕船萬斛,市民枕河。
明清市河的前身,即為宋運河。北宋在運河上建有真州復閘,宋仁宗時期年漕運量達800萬石,為中國漕運史上的頂峰。南宋則在真州復閘的基礎上改建成石閘,並且為了保證閘室水源,還連接了月河。張榘考證,「月河在東翼城內,左抵東園,右接運司,或今紙坊橋以東河也。」可見,東支河就是月河。
西支河倉橋兩側,建有宋代州常平倉和廣惠倉,縣誌特別提示,這兩座倉「即故船場,中有大池,塔影浸其中。」為什麼是「故」船場?蘇軾《論綱稍利害奏狀》:「唐廣德二年(763),劉晏為江淮轉運使,乃於揚子縣置十船場」,可知倉橋附近,為唐代船場,結合「景龍三年(710)泗州僧為鎮白沙而修建佛塔」,「唐興元(784)中,淮南節度使杜亞,自江都西,循蜀江之左,引渠入漕,以通大舟。至今傳云:北山寺旁,舊有運河纖路。」等信息,可推測西支河是唐中後期運河受江通道,也是北宋州城東門外的城壕。
明代中後期,運河入江口已經南移到城外天池、大碼頭,市河不再承擔漕運、鹽運任務,但是,作為一座城市的「通身血脈」,維護和疏浚工作還是得以進行,縣誌有陳邦楨《蓄洩水道說》、李昭治《開市河詳文》、鄭相如《重開儀徵市河碑記》等文,講述挑浚市河的經過和積極意義。
陳邦楨的《蓄洩水道說》說:「城內市河,乃一縣一城通身血脈。氣融血活,身乃康泰。若氣凝血滯,能保身之不病乎?」將市河比喻成人體的氣血之脈,痛則不通,通則不痛。
李昭治《開市河詳文》,則分析浚河的好處:老百姓生活所需物資,都有賴於船運,修好了市河,就不用了肩挑人扛費大勁走遠路了。遇有火災,可以就近取水救焚;城內井少水鹹,不太適合飲用,有了河水,就不用跑老遠去江邊運了。城裡東北一隅,是瓜園菜圃,有了水源灌溉,老百姓有得食用了。
李昭治還說,形家水法云:「通則利,而阻則害。」如今儀徵確有「昔盛今衰」的異象,看來不挑河是不行的。但是挑河的資金,是要大家抬槓子的,怕大家看法不一致,我先捐二百兩,在城內西北角先挑浚一段試試看。
李昭治是個有想法有措施的縣令,他於康熙五十九年(1720)先試點一段,然後造輿論:今年豐收了啊!今年科舉成績好啊!這都是挑浚市河的結果啊!在資金籌措到位的基礎上,李昭治將試點覆蓋到面上,全面挑浚市河,並在康熙六十一年(1722)疏浚東支河的學宮分叉,「鑿泮池,如半月形。池外築堤,名曰『瀛洲』。堤上植桃、柳數百株,堤外挑玉帶河,南北與市河通。」
疏浚市河果然大見成效,這一年鄉試報捷,全縣創紀錄地有十一人同時中舉(縣誌卷十《河渠志》「水利」條目援引涇川鄭相如《重開儀徵市河碑記》表述為十一人,但《縣誌》卷二十八《選舉志》則記載鄉舉九人、貢舉五人、恩賜一人,本書取碑記數十一人),官民都相信「通則利而阻則害」的風水說,廣大人民群眾投身水利事業的熱情高漲,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儀徵城內南北各條市河全部浚通。大家還為知縣李昭治立了一塊碑,碑文較長,有興趣的同志請參看縣誌卷十之《河渠志》。
十一名中舉者中有一位名叫陳倓(1695-1739,字定先,號愛川,曾賜一品服,充冊封安南使)。他於雍正十一年(1733)再接再厲考中進士。更重要的是,他是這一年(癸丑甲科)會試第一名、殿試第一名,三十九歲的狀元!
儀徵文人厲惕齋有詩讚曰:
紙坊橋過順流東,
迤邐行來到泮宮。
四面柳蔭遮不斷,
一船人在綠天中。
在市河沿岸,有宋代管理六路(省)漕運的發運司衙門,有為糴米和榷貨(專賣)而建的常平倉、廣惠倉、南樓酒庫,有明清文人的花園,比較有名的花園有七星泉、半灣園、東城圖畫。
七星泉。在市河半灣西南,是程崟(yín)的舊館。
程崟,字夔州,歙縣籍,康熙五十二年(1713)進士,官至福建清吏司郎中,致仕後居儀徵城南倉巷,乾隆二十五年(1760),倡浚市河。年八十一卒。
程崟的舊館後歸太學生林棲鳳,林棲鳳在市河邊枕堤築屋,名曰「水木清華舫」。林棲鳳的侄子林坤,在園子裡浚泉時發現一塊石碑,碑文是從前的主人程崟寫的《七星泉記》。於是在塘西建了個亭子將石碑置於亭內,孝廉黃盛修為亭子起了名字,叫「七星草亭」,並撰楹聯:「潮通半灣路;花覆七星泉。」後來亭子年久失修,又將石碑嵌於引夢軒之壁。
程崟在《七星泉記》中說道:
「真州城南舊館,是我少年時讀書的地方。館臨城河,跨過木橋就到堤外方塘,東西約廿丈,南北一半。附近還有兩個相連的小塘,雖小但水清甘甜,裡面還有魚。乾旱或冬春時,市河及其他池塘都涸竭,但這個塘一泓瀅然。水塘附近的居民,都來此挑水,其他人聽說了,接踵而來,居然幾不下千戶。這個只有一畝左右的水塘,能供應半城人用水,從未乾涸,很奇怪啊。康熙三十一年(1692)冬,天寒地凍。我站在橋上望塘水,結冰了,但冰下似乎有微流,喊人來看,大如盆盎,小如盤盂,共有七處。一個在塘北,一個在塘東,一個在西北角,這三個稍大。北面與之相連的小塘裡,也有三個,而西南角還有一個,都很小。用竹筒取水嘗之,輕清甘洌,三個大的尤其絕勝。大家譁然:這個不就是泉眼嗎?怪不得塘水不乾涸,原來是有泉眼啊!這地方風水真好!
我覺得這個泉有五個美德:味道甘甜適用;時出不竭有本;井養不窮施普;隱而不彰讓善;萃為一淵鍾美。有其中一點就可以做文章了,更何況有五點!
我還覺得,泉眼是七個,正合北鬥七星之數,這是個好兆頭,應該用『七星泉』來命名。人生也是如此,顯晦有時。這裡是我少年學習的地方,到老了才悟到這個道理。有好多事情,其實一直存在,只不過剛剛發現而已,有感而發,寫下這點文字。乾隆癸酉(十八年,1753)春初,程崟書。」
半灣園,在南關內,市河水曲處。是王錫山的家圃。
阮元在《廣陵詩事》中記載:「真州半灣,為王氏別墅,周櫟園先生亮工舊遊處。『半灣』二字,即櫟園所書。」周亮工是清初著名文人,明朝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曾任山東濰縣知縣,遷浙江道監察御史。入清後官至戶部右侍郎,曾任兩淮鹽運使。
縣誌上還載有宋犖(1634-1714,字牧仲,號漫堂,商丘人,官至吏部尚書,曾任江蘇巡撫)的詩《雨中遊半灣園留飲》,共三首,取其一:
微雨乘輕屐,名園取次看。
花深開徑好,苔滑振衣難。
小院幽禽下,空亭積靄寒。
池荷青且翠,新水正瀰漫。
在半灣園的隔壁,居住著儀徵著名畫家尤蔭,尤蔭因自己的家與著名的「半灣園」毗鄰,自稱半灣詩老。後來得了痼疾(估計是輕度中風),所以又自稱半人。
尤蔭(1727-1807),字貢父,一作貢夫,號水村,居住在儀徵城裡的倉巷。縣誌卷八《輿地誌》「名跡」條目載,「尤處士宅」在倉巷,處士尤蔭所居。宅後臨半灣,題曰「半灣草堂」,太守伊秉綬題曰「青石庵」,又贈楹帖云:「露從今夜白,人與此堂高。」
尤蔭擅長詩畫,曾經跟隨果親王出塞,著有《出塞集》。李鬥評價他「虹橋遊詠,詩多絕唱,當代文士重之。畫以蘭竹擅名,偶一潑墨,皆成傳作」(《揚州畫舫錄》卷十「虹橋錄上」)。禮親王愛慕其才,延請為幕賓。後來隱居在儀徵的半灣,以賣畫為生。(果親王和禮親王不是同一個人)
尤蔭是儀徵著名的詩人、畫家,山水、花鳥、蘭竹皆入逸品,尤其擅長寫竹,得文、蘇法。「其蒼古沈厚,如挾風雨之勢。書法從畫竹中來,有金錯刀遺意。」
尤蔭又因家藏蘇軾石銚(diào)(煮開水熬東西用的器具,儀徵人叫水銚子)一個,稱自己的房子為「石銚山房」。
尤蔭在禮親王家切磋畫畫,估計他喜歡顯擺,沒事兒把家傳蘇軾的石銚子拿出來把玩,又時不時地吹噓,一不小心傳到了乾隆帝耳朵裡。這下樂極生悲,石銚子於乾隆四十五年(1780)被皇帝「指索」了去,尤蔭無可奈何,家傳寶物沒了,思念至極,無以寄託,只好把石銚子畫下來,「追憶作《石銚圖》」。此恨綿綿無絕期,嘉慶八年(1803),尤蔭又輯《坡仙石銚題詠》,記所失東坡煎茶器,自跋卷末云:
舊藏坡仙石銚,乾隆庚子(1780),得歸天府,成希世之珍矣。自抱足攣,不出七載。偶檢諸公後先題詠,薈萃成帙(zhì)。外孫吳少鏞為寫一通,存於巾笥,以志仰止前賢之意。嘉慶八年癸亥(1803)閏月,春雪快晴,蓬門未掃。竹軒司馬攜茗過,詢及往事,出以商訂,遂付刻梓,貽諸海內博雅君子,少資談助云爾。
乾隆五十七年(1792)重陽節前,江蘇巡撫奇豐額監臨鄉試,著名文人袁枚託儀徵友人江皋(吟香主人)採購三千件「蕭美人糕」,用船運到南京給奇豐額送節禮,奇豐額賦詩答謝,袁枚回詩,文人謝啟昆、趙翼、吳煊、白守清唱和,唱和詩編成了《蕭糕唱和集》,吳錫麒作序,尤蔭作《隨園饋節圖》畫。該唱和集冊頁現藏南京博物院。詳見筆者《蕭美人糕》一文。
嘉慶十三年(1808),四十五歲的阮元從河南再任浙江巡撫,赴任途中特意到儀徵倉巷尤蔭家中拜訪,流連半日。這對忘年交,相見恨晚。尤蔭對身為封疆大吏的阮元探望他一介抱膝閒嘯的老貧士十分感動,賦詩一首:
大梁移節赴東南,飛蓋經過竹裡庵。
久著待人三握髮,敢勞為我一停驂。
丹霄微風初相見,野水閒鷗快接談。
重向吳山開幕府,指揮如意淨煙嵐。
儀徵知縣屠倬特別喜歡竹子,對尤蔭的竹畫欣賞備至。他有《題尤水村丈畫竹》詩兩首,取其一:
八十一翁工畫竹,草堂個個集青鸞。
今年元日行春去,更上先生臥榻看。
屠倬還有《題尤水村畫梅冊十二首為賈騎尉作》,限於篇幅,此處不錄,詳見筆者《阮元儀徵事》一書。
東城圖畫,是《嘉慶揚州府志》中記載「儀徵八景」的其中一景,在東城內,周櫟園太史(周亮工)曾題「東城圖畫」,後由邑人汪堂(汪磽巖)改造成「水香村墅」,內有春風草堂、衝淡池館、春醒閣、冬青書屋,還收藏有名人詠遊倡和之作。阮元在《廣陵詩事》中記載:「汪磽巖堂水香村墅中,有藤花小徑、清影軒、東城圖畫之亭、鶴柴魚磯、聽雨廊、小濠梁、梅嶼、桂巖、蔭遠堂及春酲閣、衝淡池館、款冬書屋。磽巖仲子文珂,字芝田,有《水香村墅十三詠》。」
東城圖畫隔壁還有個吳園,在半灣園東岸,吳步李築,池臺水通內濠及東城圖畫,頗佔城南之勝,後有德樹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