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裡,我和其他人一樣,只是一個見證者。我的生活已經成了這一事件的一部分。我住在這裡,和所有的一切在一起。
——S.A.Alexievich
新冠肺炎來襲 | 南大學子防疫觀察(六十六)
南大新傳「未來編輯部」出品
作者:
馬千惠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本科生
次丹白珍 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2017級本科生
劉諾 南京大學文學院2019級研究生
截至日本當地時間3月3號23時,日本新冠肺炎確診病例累計達999人。其中,在日本本土因感染新冠肺炎死亡的人數有12人。
從對網絡平臺上對於「山川異域,風月同天」的熱議,到中國網友「恨鐵不成鋼」,疾呼「抄作業」,再到日常生活裡搶廁紙的場景,日本在此次疫情裡的「存在感」十足。近期,我們聯繫到一些在日本工作、學習的中國人,從他們的境遇中,試圖更全面地了解日本疫情的發展現狀。
在日留學生:
疫情中的高校考試之旅
小劉是一名東北育才外國語學校的高中生。2019年10月,他第一次來到日本,在一所語言學校——關西語言學院學習日語,為自己明年考取日本高校作準備。
2019年12月,小劉回到瀋陽,和家人一起度過了兩周的寒假。2020年1月3日,他回到日本,繼續修讀語言學校。
回日本不久,他便聽說了「武漢爆發肺炎」的消息。起初,他對此並不在意,甚至認為「從距離來看,日本當然要比國內離病毒更遠。我應該是更安全的。」然而,兩個月以來,疫情在日本不斷發展,他變得越來越擔心、越來越焦慮。
小劉回憶起當時的情況,有些後悔自己沒有屯足夠的口罩:「武漢封城是在1月23號,當時中國很多城市已經出現了口罩脫銷的情況。所以我身邊很多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都到藥妝店去購買口罩,通過郵政郵寄回國。當時日本藥妝店的口罩還有很多,我的同學買了一大包口罩,大概有六、七百元人民幣。現在想來,我最後悔的就是,沒有在那段時間多買些口罩留給自己用。」
武漢封城一周後,日本陸陸續續出現了一些病例。和病毒在中國的傳播路徑相似,日本起初的病例都有武漢接觸史。「我當時仍舊未太在意,因為當時的病例都是去過武漢的人。似乎沒去過武漢、沒和去過武漢的人接觸過的人,都是安全的。我住在京都,和東京相比,京都沒有很多遊客。所以我下意識地認為自己還安全。」小劉說。
小劉第一次真正感覺到疫情形勢嚴峻,是在一月底,在他的住所附近,確診了一個病例,是中國人。
「之後,京都就買不到口罩了。」他回憶說。
日本多個超市口罩脫銷
疫情在不斷發展,但是,小劉還有幾場考試要考。1月28號,為了參加長崎大學的入學考試,他從京都來到長崎。2月6號,小劉再次出發,去北海道小樽參加考試。他看到,小樽商科大學的門上,已經貼上了關於新冠病毒感染肺炎的通知。「在人比較少的北海道,我也沒能買到口罩。」小劉有些失望地說。
小樽商科大學貼出的通知
疫情來臨,有一些日本的學校選擇取消了校內留學生入學考試。小劉告訴我,他的一個同學本來要去參加東京農工大學的入學考試。但是,2月10號,這位同學收到了學校寄來的信件,告知他原定於2月26號的留學生入學考試被取消了。「雖然臨時取消考試會打亂同學的計劃,但是,現在疫情已經這麼嚴重了,這樣的安排更妥當保險吧。」小劉認為。
東京農工大學的信件
疫情來臨,一些學校取消了自己的校內留學生選拔考試。大多數日本學校對留學生的錄取會從四個方面考量:日本留學考試成績、英語成績、由高校自主進行的校內留學生入學考試成績、證書等其他資料。取消校內留學生入學考試後,東京農工大學將主要憑藉日本留學考試成績對留學生進行選拔。
但是,並不是所有學校都做出了這樣的決定。
2月26號,小劉第三次從京都出發,前往橫濱參加橫濱國立大學的入學考試。他告訴我,出發之前,他的父母一直在勸他放棄這次考試。看到新聞報導中日本電車的擁擠狀況、學生群體的集聚、日本政府目前尚未實行交通管制措施等信息,他父母憂心如焚。
「但是放棄了考試就等於放棄了考入這所學校的機會,放棄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夢想學校。」小劉猶豫了幾天,最終還是去了橫濱。
考試結束的那天晚上,我和他聊天。小劉說,「你們停課在家還是很幸福的!而我,不僅要上學,還要去外地考試……如果這種時候還要讓大家去上學,會更瘋。」他發了一張表情包過來,「我就是這樣。」
談及未來的打算,小劉說,日本政府還沒有對交通的全面管制措施,他想在三月份回國。「回國的話,我會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趕不上大學開學。因為如果我再回日本,需要隔離十四天。」小劉有些迷茫地說。
2月27號,他買了3月16號從日本回瀋陽的機票,飛機在上海中轉。一天之後,他買的機票被退票了。「大阪飛上海段的航班被取消了,機票在手裡還沒捂熱呢,就被退票了。」來不及吐槽,他當機立斷買了3月17號國航從大阪飛北京的機票。「再猶豫,我估計我就回不去了。」
小劉收到的退票郵件
「希望國航能保住最後的中日生命線。」小劉在他的朋友圈裡這樣寫道。
藥妝店的口罩危機
張薇在東京生活9年多了,她在銀座旁的一家「松本清」藥妝店裡做導購。2月上旬,她第一次遇上了自己打工的藥妝店買不到口罩的極端情況。對此,張薇感到頗為錯愕,因為平日對單筆銷量極大的產品,藥妝店都會採取囤貨的方式保證銷售的平穩,但這次的問題在於,供應鏈上遊已經趕不上需求了。「大家都買不上口罩,連我們內部員工都買不到。」張薇說道。
2月份不僅是日本新冠肺炎的開端時間,更是日本花粉季的開始。「現在日本人挺可憐的,好多男士佩戴女士的專用口罩,看著讓人覺得很心酸。」她說。
平日裡藥妝店生意很好,張薇的生活也很繁忙。她每天除了趕地鐵時刷刷朋友圈外,極少有時間關注國內的新聞。1月底,她從日本NHK看到有關中國疫情的相關報導,並沒有發覺疫情的嚴重性。「看到新聞後,我就跟國內的親戚聯繫了,疫情對他們的生活並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我家人也都在日本,還是正常上班生活,就多增加了些防護工作。」
從張薇看到新聞的當日起,每天都有在日的華人來藥妝店搶購口罩。「藥妝店貨架上防病毒的口罩其實就幾個,大部分還是防花粉口罩。但是只要是口罩,擺出來五分鐘都不到就會被搶沒。」張薇無奈的說道。連續幾天,張薇沒有搶到自己店裡的口罩。奶奶擔心張薇每天上下班接觸人流量大,早晨8點就去其他藥妝店排起隊,才搶到了2包防花粉的口罩。
張薇2月26號的朋友圈
在日本出現疫情後,張薇每天都能從爸爸或者老公那裡聽到疫情的新變化,他們都十分關注相關的新聞。「我覺得如果新冠肺炎在日本爆發,可能傳播速度會更快。因為大家上下班都是使用公共運輸工具,比如地鐵、電車。所以我每天出門都會很注意防護。」她無奈地說。
2月1日,一名從「鑽石公主」號郵輪下船已經7天的中國香港遊客,被確診為新冠肺炎。5日,日本厚生勞動省宣布船上人員隔離14天。隔離期結束後郵輪上的確診感染人數為705人。對此,張薇替日本政府感到憤憤不平:「我覺得日本當時就不該收留這艘船。很多國家拒絕了這艘船,只有日本接受了。這對日本造成了很大的影響,現在日本奧運會也有可能會取消,我覺得這是得不償失的。」
在「鑽石公主」號郵輪上的疫情出現後,NHK對於疫情的報導次數在不斷增加。從剛開始的一天一至兩次,到現在一天報導多次。「我覺得現在日本也慢慢引起了對疫情的重視。」張薇說。
NHK26號當日關於新冠肺炎疫情情況報導 張薇提供
2019年初,張薇決定辭職參加職業培訓考試,希望可以以此實現自己進大型企業的夢想。在經過艱難的備考後,她得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的入學許可證。2020年3月,會計學校就將要如期開課了,但是疫情的到來使張薇多了幾分顧慮:「我擔心疫情會影響我正常開學,因為現在有些日本學校已經停課了,有的學校甚至連開學典禮都取消了。」
張薇的錄取通知書
根據日本放送協會(NHK)27日報導,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宣布:要求全國所有小學、初中和高中從3月2日起暫時停課。張薇打算上的會計學校3月份的試聽課也已經被取消了,她不得不在家裡等待開課通知。
在讀醫學博士:情況變化得很快
2月20號上午,在日本京都就讀醫學博士的姚成賢(化名)在朋友圈中發布了一條動態:「今天開始連續三天我們科室要主辦日本疫學會,但是卻到處買不到口罩,作為staff的我,有點怕。」下午,她在朋友圈說,她和年輕的同事基本都戴上口罩,年紀稍長的疫學家們則較少戴口罩。
為什麼疫學家們不怎麼戴口罩?姚成賢認為:「日本普通人的話好像沒有很恐慌,畢竟日本一直多災多難,個人防護都做得很好。再加上這個病毒的致死率比SARS還要低,所以基本上當作普通流感來防護。」
「我覺得戴口罩主要是在自己感冒或者有其他傳染性疾病——許多日本人,包括醫務工作者會有這樣的習慣和傾向。或者說是在預防花粉症的情況下。不過現在都在說這個新型冠狀病毒,所以戴口罩的市民也變多了,但確實不是所有人都戴著。至於管控上,比如說司機、商店都要求戴口罩,有些企業也會給員工發口罩,要求戴口罩上班。相關活動還是在舉行,我們教授也是說正常工作,不去人多的地方,不見不著急見的人,多加防護。」她說,自己的態度也是不輕信非醫學官方報導,做好防護,不要恐慌,等待疫苗。
2月26日晚,姚成賢告訴我,整體來說日本政府以呼籲大家防護為主,並沒有也不太可能採取大規模的「措施」。然而僅僅幾天之後的3月2日,她告訴我,就在這幾天,情況迅速發生了變化,日本人民也「不淡定了」,開始搶購廁紙、米麵等生活物資。
2月26日前,姚成賢的生活狀態並未受到太大影響。學校教授在一月下旬就群發郵件說到恐慌與歧視,再有作為醫務工作者,同事們的態度比較平和,並不太有「歧視」問題。當時對於姚成賢來說有點困窘的是,一去學校人就會碰到熟人問候爸媽(姚成賢家人在湖北),弄得她不太好意思去學校。
然而26號之後,形勢緊張起來,學校大多都停課了。姚成賢發現附近超市的開門時間推遲,並且身邊人都在囤各種物資,「我剛開始還不屑於去搶購,現在發現家裡沒廁紙了,要去買結果買不到了。」超市物資並沒有漲價,但是姚成賢去買大米時,發現便宜的米已經被搶購一空,只好買了一袋貴的米回家。
3月2日時,我們再次討論了「要不要帶口罩」這個問題。我發現,中國官方在宣布存在「人傳人」的結論後,馬上敦促公眾出門戴口罩和勤洗手;而日本卻不是這樣的宣傳口徑,主要強調勤洗手,以及有咳嗽症狀的人要戴口罩,而不是人人都戴。姚成賢回想起,前段時間學校經常發來郵件,大概意思是有感冒症狀的人注意自己的咳嗽禮儀(捂住口鼻,不要對著人等),以及戴口罩。郵件裡說,通過沒有症狀(咳嗽,噴嚏)的人,傳染的可能很小。
對於日本政府的宣傳方式,姚成賢推測,可能是因為日本沒有中國這麼地大物博,資源很有限,做不到中國這樣自產自銷,很多事情會考慮優先級。包括「搶廁紙」,也是因為日本相當依賴中國進口,有傳言說可以用廁紙的原料來生產口罩,所以大家擔心廁紙會斷貨。至於這種宣傳是否輕視了病毒的威脅,她覺得無法給出定論:「畢竟事情發展是動態的,只能按現有的情報做出決定。」
關於試劑盒的問題,姚成賢說,日本目前的檢測門檻很高。因為醫療資源有限,還有其他許多疾病的治療需要兼顧。因此在目前階段政府花費過多的醫療資源去對付新型病毒並不是上策。她身邊的日本人對此大多是能理解的。對於政府的措施,她認為政府決策者要考慮和平衡的東西會更多。當然,確實也有部分日本人對政府並不滿意,認為政府「不作為」。作為專業人士,姚成賢認為,目前普通民眾能做的還是儘量保護自己,遵守紀律,以及等待疫苗——2009年H1N1流感時日本人恐慌過,最後研發出了疫苗。
不過,她還是強調,不同國家的國情不同。她說起身邊有個日本人講過這樣的觀點,認為中國採取相對強硬的做法,也是因為中國「守規矩」的人太少,不好管理。對於這種「強硬措施」,她是有些矛盾的。一方面佩服國家的強大執行力,一方面覺得要真正造福人民,更需要政府把強大執行力花在治理空氣汙染和食品安全問題上——畢竟這些問題帶來的疾病負擔要遠遠沉重得多。否則這種強大與高效率,難免虛浮了些。
我說起最近的一些觀察,包括公共衛生領域的技術性人才缺乏,以及不同級別城市的醫療資源、衛生意識差距之大。姚成賢說,日本的公共衛生和防疫制度十分「細緻」,並且這不只是單方面的政府措施,而是和民眾的主動配合息息相關的,比如在吸菸、營養健康等問題上,雙方都非常關注。「我前段時間還想過回國去基層做些公共衛生相關工作呢,不過最後不了了之了,」說到這裡,她顯得有些無奈:「真正學公共衛生的人又有多少在相關崗位上發揮作用呢?」
做到能做到的,儘量不要恐慌——姚成賢近來基本宅在家中,剛辦的環球影城年卡就要躺在手裡吃灰,因為影城最近關門了;去不了健身房,國內價格水漲船高的SWITCH健身環在日本也有價無市,買不到現貨;她開始照著美食視頻培養廚藝技能,日式吐司的成功率較高,饅頭的水平尚不穩定。
姚成賢做的饅頭
姚成賢遠赴日本求學,家人都在湖北,因為父親接觸過確診病人,全家人在隔離點觀察十四天,所幸都健康平安回家。過程中雖然免不了擔心,但也實在是幸運。這一場病毒的襲擊還將蔓延多久?誰也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