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贈日本歌人》
春江好景依然在,遠國徵人此際行。莫向遙天望歌舞,西遊演了是封神。
《魯迅日記》1931年3月5日記載:「午後為升屋、松藻、松元各書自作一幅,文錄於後……」題贈升屋的就是這首《贈日本歌人》,詩後原署「辛未三月送升屋治三郎兄東歸」,本題目是收入《集外集》時加的。升屋治三郎是日本的劇評家,也是中國戲劇的研究家,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文學部,曾在上海居住。這首詩是魯迅從花園莊避難歸家五天後作的。當時,柔石等遇害不久,魯迅餘恨未消,放眼中國文藝界,除進步書店被封,左翼作家被捕被殺外,文壇藝苑秋風瑟瑟,枯葉飄飄,一派肅殺之氣,戲劇舞臺上群魔亂舞,色情泛濫。魯迅借題贈友人之際,巧妙地諷刺了梨園界的空虛與可憐,雖沒有直接斥責國民黨統治的卑劣與腐朽,但內含褒貶。
「春江」即黃浦江,相傳是戰國時代楚國的春申君黃歇所開,所以又叫春申江,簡稱春江或申江。這裡指代上海,同時點明春天。提起春江,馬上使人想到了唐朝詩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薇。」春花、春月、春夜,是何等地令人意亂情迷啊。然而,魯迅沒有心情摹畫春江美景,春江美景對上海來說已成了一具外殼,此時在上海流氓、暗探、走狗、特務橫行霸道,一片白色恐怖。「春江好景依然在」,意味著空有好景,而人事已非。這是春秋筆法,曲折地流露出對黑暗現狀的強烈不滿。杜甫《春望》:「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司馬光《續詩話》評道:「山河在,明無餘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兩者是何其相似啊。
假如上一句的寓意尚未被領悟的話,那麼,「遠國徵人此際行」的意思就十分明顯了。既然春江美景是那麼迷人,升屋治三郎為什麼要在煙花三月離開上海呢?可見自然界的旖施風光掩飾不住現實生活中的一陣陣寒氣,黑雲壓城,荊棘遍地,迫使遠國的徵人匆匆歸去。朋友離別本就令人傷感,而此情此景又給魯迅平添一分悽槍。詩由「莫向遙天望歌舞」切入主題。魯迅叮嚀東歸的友人不要再顧盼中國的歌舞劇壇,意即你根本不要再對中國的文藝界抱有任何幻想了,言外之意則是你以後不要再來中國了。好友傷別,長亭相送,淚眼相望,最起碼也會道聲珍重。這反常之語蘊蓄著詩人莫大的激憤。
升屋治三郎是戲劇評論家,來上海本為評介中國戲劇,可在當時的上海一直上演的是《西遊記》、《封神榜》等荒誕離奇的連臺本戲,以及由此派生出來的宣揚色情的《盤絲洞》,偶有新戲,也多是色情之類的戲路。魯迅在寫給韋素園的信裡氣憤地說:「上海的市民是在看《開天闢地》(現在已到「堯皇出世」了)和《封神榜》這些舊戲,新戲有《黃慧如產後血崩》(你看怪不怪?)西遊演了是封神」既點明了不希望友人再來的原因——那樣只能令這位劇評家再度失望,更是對國民黨反動派一面槍殺革命作家,扼殺進步文化,一面用封建色情文藝麻醉人民的行為的鞭撻。
詩裡的觀點與魯迅對《西遊記》和《封神演義》這兩部古典名著的評價全無關係,只是一種借代,代指戲劇舞臺上的神怪戲與色情戲,也代指整個黑暗的文藝現狀。30年代前後魯迅寫了很多揭露文化專制的文章,如《上海文藝之一瞥》、《黑暗中國的文藝界的現狀》、《「民族主義文學」的任務和運命》等,痛切地感到:「對於左翼文藝,是壓迫無所不至,然而別的文藝,卻全然空洞無物,所以出版界非常寂寥。」
不少人肯定地認為詩另有深意。蔣介石派和汪精衛派爭鬥不止,魯迅借《西遊記》中的「大鬧天宮」來譏刺他們;由於利益不均,蔣介石被迫下野,權力重新分封,魯迅又借《封神》來描摹其醜態。此說過於牽強:汪精衛在廣州另組「國民政府」與蔣介石唱對臺戲,蔣、汪雙方分別在南京和廣州召開國民黨四代會並選出同等數額的委員,蔣介石下野以及孫科等紛紛上臺等,都發生在魯迅寫詩以後;這首詩是題贈給日本歌人的,「歌舞」、「西遊」等全是文藝之事;對國民黨反動派的文化專制政策的針砭已隱含其中。所以,把它賦予更多的政治內涵動機雖好,但只憑主觀臆斷就評說某些詩句的寓意,一首小詩恐怕是承載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