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齊鳳豔
為一個小漁村寫一本書,我想作者對它一定有著深厚的情感,這小漁村一定也有其獨特之處。當我讀完《漁雁小鎮》這本書,我不僅看到作家宋曉傑對二界溝這個海邊漁村的愛,我還看到,小鎮不小,因為它三面環海,它就有了廣闊的胸懷,浩蕩的過往,遼闊的未來,而漁雁文化是它的血脈。我也看到,宋曉傑在二界溝的海岸線、灘涂邊、木船裡的行走、採訪、思索與感喟。這是一本書,也是一群人的歷史,一個地方的方志,一種文化的承載,一肩接續未來的重擔,一位有文化責任感的作家的心血。
我雖是土生土長的遼寧人,但是我從來沒有去過盤錦,我只知道那裡的大米,那裡的河蟹,那裡的紅海灘。讀了《漁雁小鎮》後,我才知道我原來對這三樣的感知只是一種概念,即使觸及味覺也寡淡,即使關乎視覺也極平面化。而讀了《漁雁小鎮》之後,再淘洗那白晶晶的大米粒,我能觸摸到退海衝積平原濱海鹽漬水稻土的黑色;再吃稻田河蟹,「秋風響,蟹腳癢」的民諺會引起我的會心一笑;而那紅海灘上,一個女人長發書卷,面龐微昂,正在朗誦一首詩:「緣引命運的呼喚/空空的岸已遠/收拾起所有的悲傷吧/濃稠的血液 紅色的胎記/是大地賦予你的神聖標籤/多麼熟稅啊 你的波峰浪谷以及/到哪裡都不會錯認的容顏/——那其實就是故鄉的容顏/就是母親的容顏」。她就是宋曉傑。
這首題為《致紅海灘》的詩中,我讀到了作家對這片退海平原的熱愛,對家鄉的情感。盤錦是宋曉傑的出生地,二界溝就在她的故鄉。所以當我閱讀《漁雁小鎮》,我讀到的不只是漁雁文化、物產、風俗,我更讀到了一種對二界溝的熱愛,因了有熱愛的貫穿,整部《漁雁小鎮》都是親切的,無論是大本棕錨繩、漬水鉛墜,還是燈籠標子、檣與桅,摸一把都溼漉漉的,是海之潮氣,更是作家心緒之氣韻泛起的溫潤。比如在書籍的第九章《物產》中,寫水稻時,作家有這樣的筆觸:「僅是簡單的一碗米飯嗎?鄉土、鄉情、鄉愁……與水土有關,與味蕾、胃和心腸有關。仔細想想,誰沒著魔似的想過媽媽的私房菜呢?舌尖上的家園,那感覺就是具體的鄉愁。」
也許我個人比較的感性的原因,我更願意將《漁雁小鎮》看作是一部鄉愁的書寫。此番家園不在舌尖,在筆尖。但是這本書又豈止是一部鄉愁呢?這部書有更高的宗旨:回憶、記錄和傳承古漁雁文化。該書從歷史沿革、技藝傳承、風土人情、現代文明等多角度、多側面,比較系統地呈現了漁雁小鎮的前世今生。既是對其地理、人文的全景式掃描,又是對盤錦市溼地文化、海洋文化的管窺;既是對古漁雁古老技藝、開拓精神的經驗性歸納與總結,又是對即將消逝的文明的警示與挽留。寫下就是記下,就是繼承,就是傳播。因為這本書我知道了二界溝、漁雁文化,而二界溝和漁雁文化在鉛字中、書頁裡成為每一個閱讀者的浮想。
也包括我自己的浮想,但是它不是空想,因為《漁雁小鎮》是具體而詳實的。十三個章節,從《地情》《命名》《傳承》到《風情》《禮俗》《物產》,再到《詩篇》《盛宴》《創意》,二界溝所擁有,漁雁文化所統攝,作者都以樸素的語言既勾勒輪廓又工筆細描,並用情思點睛。同時,每一章題目之下,作家都引用一段富有詩意的話語或詩句。因此,《漁雁小鎮》中的非虛構不是生冷板硬的,而是親切熨帖的。
宋曉傑說:「我寫的時候就是不想讓它成為乾巴巴的地名、數字等等綜合在一起的報告文學,所以加入很多純文學的元素。」書中這樣的例子很多。比如在第三章講述魚圖案瓷片時,在古漁雁民間故事傳承人劉則亭講述了一則故事之後作家的浮想到的田螺姑娘的故事:
「這算不算中國版『灰姑娘和王子』的童話?我一直好奇,故事中為什麼是田螺姑娘,而不是土豆、地瓜、西紅柿姑娘?其一,是因為田螺與海有關;其二,凡是與海相關的事物,都有翅膀、有情懷,符合人們對暫時不能實現的理想生活的嚮往。它是一條浪漫主義的船,它的遠帆(篷)、舟楫,配得上承載這些有分量的虛無之物。」
再比如,在第十章寫大蘆蕩時,作家用的小標題既有生活與生命氣息,又有思索和睿智:「像喜訊一樣傳播」、「會思想的蘆葦」、「讓世界深呼吸」。蘆葦被賦予了情感色彩和精神形貌。而正文中的句子是旖旎迷人的:「當我寫下蘆蕩,眼前便是排山倒海的壯觀景象,那是恆定的浩浩蕩蕩,不是破土、抽芽、生長;不是離群索居的一根兩根、一片兩片,而是天地間橫無際涯的蒼蒼茫茫;不是夏的旺盛、蓬勃,而是秋的悲壯、荒涼……像摯愛親朋不斷縈迴的臉龐,像良辰美景漸次閃映的斷章。」
這沒有「扯遠」,也沒有游離於「正傳」之外。當歷史、文化與事物被這樣親切的呈現,我感到它們是生動的,作家賦予了它們更鮮活的生命力去走向未來。《漁雁小鎮》不是為了將其塵封在文字中,而是要通過文字,給讀者一個血脈貫注的漁雁小鎮。所以,我個人認為書中隨處可見的純文學性語句(有時可能是一段,有時可能是一句)增加了文本的可讀性,賦予了過往的一切鮮活的生命力。
一切與水和人有關。水在那裡,在二界溝,在遼東灣畔。水不只有水,它有灘涂萬頃,有鷗鳥飛翔,有魚蝦洄遊。「天上有飛鳥,水中有遊魚,怎麼能缺少人呢?」人來了。
歷史上,有這樣一群打魚人:他們沒有深海作業的能力,只能在淺海捕魚捉蝦,而魚蝦並不固定生活在一處,它們隨水的溫度適宜、食物的豐厚性等因素周期性定向洄遊。為了維持生計,這些打魚人只能沿著海岸追逐南北洄遊的魚蝦,過著在兩地或幾地之間遊移的生活。後來,即使他們的漁撈能力增強了,有了船和各種漁具,有些人還依舊遵循著先人的生計方式,繼續著這種古老的遷徙。漁雁指的就是這些漁獵之人和與之相關的文化現象。這種遷徙現象在中國的各大江河入海口早已絕跡,但遼寧盤錦二界溝保留下來的漁雁及其後代們中間流傳的傳說和故事,在很大程度上再現了人類曾有過的文明形式。這裡有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代表性傳承人劉則亭及「大國工匠」、手工排船技藝傳承人張興華。宋曉傑也在為漁雁文化的承襲與傳播做貢獻。一本書的面世就像一棵幼苗的成長,如一種技藝的傳承就像一個生命的延續。
讀完這《漁雁小鎮》,我重新翻到正文第四頁插圖:遼河口海域漁雁聚居地二界溝地理位置圖。圖片展開視野,鋪陳時空。一群人從河北文安窪等地向遼河口走來,烈日、風雨,步伐不停;一群人在織漁網,織得那麼大,似乎要裝下海;一群人在灘涂捕撈,腳陷入泥濘;一群人在海上,小船顛簸;一群人在與網東、偽保安隊鬥爭……造船的壯年學著父輩的口吻:「船上載的是命,裝的是家。在闖海時,要把脊梁當成桅杆,把腳當作鐵錨,生要踏著浪頭走,死要抱著大海睡。」那聲音和臉堂一樣黝黑的號頭唱道:「大貓(指網)下水呵!」餘人隨聲而起:「一網夠拖喲!」驚飛黑嘴鷗,驚舞蘆葦蕩。
是的,讀完《漁雁小鎮》,再重新拾起書中說到的點點滴滴,在一種整體認知中感受每一件什物(子安貝、蛤蜊油、帆、槳)、每一種植物(蘆葦、鹼蓬草、稻秧)和動物(魚、蝦、蟹、大天鵝)。只有我自己豐富了,我才能細細品味。那麼,作家自己一定得對漁雁文化、二界溝掌握、體悟更多,才能寫下這部知識性、文化含量和文學性皆上乘的書籍。作家對她的這部作品也是懷抱著殷切希望的:「一切離去的都將通向未來。願這本書是誠摯的邀約,乘著吉祥鳥的翅膀,將深情的問候與美好的祝福撒向大江南北;願它像一艘乘風破浪的木船,將古漁雁和漁雁小鎮的故事傳遍四面八方……」
用237千字寫一個小鎮,它的詳實、具體和無微不至是可想而知的,我的這篇讀後記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夠對這部書籍的內容與形式,主旨與精神進行全面揭示的。宋曉傑在後記中寫到:「唯有愛是不能忘記的」。我想對一片鄉土的愛是作家寫作本書最大的熱情與力量源泉。當我讀到她2001年8月份寫的長詩《大蘆蕩》的時候,我對艾青的詩句「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有了更深刻的感悟。這部書籍是作家對生養她的「母土」的「一躬到地」。
【作家簡介】
宋曉傑,生於遼寧盤錦,一級作家,2012—2013年度首都師範大學駐校詩人。已出版各類文集二十餘部,曾獲第二屆冰心散文獎、2011年度華文青年詩人獎、2009冰心兒童圖書獎、第六屆全國散文詩大獎、首屆「紫金.江蘇文學期刊—《揚子江》詩刊獎」、遼寧文學獎等。
【作者簡介】
齊鳳豔,筆名靜鈴音,遼寧康平人。有詩歌、散文、文藝評論發表在《海燕》《揚子江》詩刊《芒種》《遼河》《散文選刊》(原創版)《精短小說》《羊城晚報》《中華文學》《企業家日報》《西部散文選刊》《人民日報》海外版《黑龍江日報》《江南時報》《華西都市報》等,已出版譯作兩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