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巴巴拉附近產酒,有一家酒廠釀製一種杏子酒(Aprivert),清香甘洌,是果子酒中的極品,冰凍後,特別爽口。鄰舍有李樹一株,枝丫一半伸到我的園中,這棵李樹真是異種,是牛血李,肉紅汁多,味甜如蜜,而且果實特大。
那年七月,一樹累累,掛滿了小紅球,委實誘人。開始我與國祥還有點顧忌,到底是人家的果樹,光天化日之下,採摘鄰居的果子,不免心虛。後來發覺原來加州法律規定,長過了界的樹木,便算是這一邊的產物。有了法律根據,我們便架上長梯,國祥爬上樹去,我在下面接應,一下工夫,我們便採滿了一桶殷紅光鮮的果實。收工後,夕陽西下,清風徐來,坐在園中草坪上,啜杏子酒,啖牛血李,一日的疲勞,很快也就消除了。
聖巴巴拉有「太平洋的天堂」之稱,這個城的山光水色的確有令人流連低回之處,但是我覺得這個小城的一個好處是海產豐富:石頭蟹、硬背蝦、海膽、鮑魚,都屬本地特產,尤其是石頭蟹,殼堅、肉質細嫩鮮甜,還有一雙巨螯,真是聖巴巴拉的美味。
那個時候美國人還不很懂得吃帶殼螃蟹,碼頭上的漁市場,生猛螃蟹,團臍一元一隻,尖臍一隻不過一元半。王國祥是浙江人,生平就好這一樣東西,我們每次到碼頭漁市,總要攜回四五隻巨蟹,蒸著吃。蒸蟹第一講究是火候,過半分便老了,少半分又不熟。王國祥蒸螃蟹全憑直覺,他注視著蟹殼漸漸轉紅叫一聲「好!」,將螃蟹從鍋中一把提起,十拿九穩,正好蒸熟。然後佐以薑絲米醋,再燙一壺紹興酒,那便是我們的晚餐。
那個暑假,我和王國祥起碼饕掉數打石頭蟹。那年我剛拿到終身教職,《臺北人》出版沒有多久。國祥自加大伯克利畢業後,到賓州州大去做博士後研究是他第一份工作,那時他對理論物理還充滿了信心熱忱,我們憧憬人生前景,是金色的,未來命運的兇險,我們當時渾然未覺。
一九八九年,歲屬蛇年,那是個兇年……
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後院三棵義大利柏樹中間那一株,葉尖露出點點焦黃來。起先我以為暑天乾熱,植物不耐旱,沒料到才幾天工夫,一棵六七十呎的大樹,如遭天火雷殛,驟然間通體枯焦而亡。那些針葉,一觸便紛紛斷落,如此孤標傲世、風華正茂的常青樹,數日之間竟至完全壞死。奇怪的是,兩側的柏樹卻好端端的依舊青蒼無恙,只是中間赫然豎起槁木一柱,實在令人觸目驚心,我只好叫人來把枯樹砍掉拖走。從此,我後院的西側,便出現了一道缺口。柏樹無故枯亡,使我鬱鬱不樂了好些時日,心中總感到不祥,似乎有什麼奇禍即將降臨一般。沒有多久,王國祥便生病了。
那年夏天,國祥一直咳嗽不止,他到美國二十多年,身體一向健康,連傷風感冒也屬罕有。他去看醫生檢查,驗血出來,發覺他的血紅素竟比常人少了一半,一公升只有六克多。接著醫生替他抽骨髓化驗,結果出來後,國祥打電話給我:「我的舊病又復發了,醫生說,是『再生不良性貧血』。」國祥說話的時候,聲音還很鎮定,他一向臨危不亂,有科學家的理性與冷靜,可是我聽到那個長長的奇怪病名,就不由得心中一寒,一連串可怕的記憶,又湧了回來。
許多年前,一九六〇年的夏天,一個清晨,我獨自趕到臺北中心診所的血液科去等候化驗結果,血液科主任黃天賜大夫出來告訴我:「你的朋友王國祥患了『再生不良性貧血』。」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陌生的病名。黃大夫大概看見我滿面茫然,接著對我詳細解說了一番「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病理病因。這是一種罕有的貧血症,骨髓造血機能失調,無法製造足夠的血細胞,所以紅血球、血小板、血紅素等統統偏低。這種血液病的起因也很複雜,物理、化學、病毒各種因素皆有可能。
最後黃大夫十分嚴肅地告訴我:「這是一種很嚴重的貧血症。」的確,這種棘手的血液病,迄至今日,醫學突飛猛進,仍舊沒有發明可以根除的特效藥,一般治療只能用激素刺激骨髓造血的機能。另外一種治療法便是骨髓移植,但是臺灣那個年代,還沒有聽說過這種事情。那天我走出中心診所,心情當然異常沉重,但當時年輕無知,對這種病症的嚴重性並不真正了解,以為只要不是絕症,總還有希望治癒。事實上,「再生不良性貧血」患者的治癒率,是極低極低的,大概只有百分之五的人,會莫名其妙自己復原。
王國祥第一次患「再生不良性貧血」時在臺大物理系正要上三年級,這樣一來只好休學,而這一休便是兩年。國祥的病勢開始相當險惡,每個月都需到醫院去輸血,每次起碼五百cc。由於血小板過低,凝血能力不佳,經常牙齦出血,甚至眼球也充血,視線受到障礙。王國祥的個性中,最突出的便是他爭強好勝,永遠不肯服輸的戇直脾氣,是他倔強的意志力,幫他暫時抵擋住排山倒海而來的病災。
那時我只能在一旁替他加油打氣,給他精神支持。
他的家已遷往臺中,他一個人寄居在臺北親戚家養病,因為看醫生方便。常常下課後,我便從臺大騎了腳踏車去潮州街探望他,那時我剛與班上同學創辦了《現代文學》,正處在士氣高昂的奮亢狀態,我跟國祥談論的,當然也就是我辦雜誌的點點滴滴。國祥看見我興致勃勃,他也是高興的,病中還替《現代文學》拉了兩個訂戶,而且也成為這本雜誌的忠實讀者。
事實上王國祥對《現代文學》的貢獻不小,這本賠錢雜誌時常有經濟危機,我初到加州大學當講師那幾年,因為薪水有限,為籌雜誌的印刷費,經常捉襟見肘。國祥在伯克利念博士拿的是全額獎學金,一個月有四百多塊生活費。他知道我的困境後,每月都會省下一兩百塊美金寄給我接濟《現文》,而且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家境不算富裕,在當時,那是很不小的一筆數目。如果沒有他長期的「經援」,《現代文學》恐怕早已停刊。
王國祥重病在身,在我面前雖然他不顯露聲色,他獨處時內心的沉重與恐懼,我深能體會,因為當我一個人靜下來時,我自己的心情便開始下沉了。」
我與王國祥十七歲結識,那時我們都在念高二,一開始我們之間便有一種異姓手足禍福同當的默契。臺大,王國祥居然考上了,而且只錄取了他一名。我們正在慶幸,兩人懵懵懂懂,一番折騰,幸好最後都考上與自己興趣相符的校系。可是這時王國祥卻偏偏遭罹不幸,患了這種極為罕有的血液病。
西醫治療一年多,王國祥的病情並無起色,他的親戚打聽到江南名醫奚復一大夫醫治好一位韓國僑生,同樣也患了「再生不良性貧血」,病況還要嚴重,西醫已放棄了,卻被奚大夫治癒。
奚大夫開給國祥的藥方裡,許多味草藥中,竟有一劑犀牛角,當時我不懂得犀牛角是中藥的涼血要素,不禁嘖嘖稱奇,而且小小一包犀牛角粉,價值不菲。但國祥服用奚大夫的藥後,竟然一天天好轉,半年後已不需輸血。很多年後,我跟王國祥在美國,有一次到加州聖地牙哥世界聞名的動物園去觀覽百獸,園中有一群犀牛族,大大小小七隻,那是我第一次真正看到這種神奇的野獸,我沒想到近距離觀看,犀牛的體積如此龐大,而且皮之堅厚,似同披甲戴鎧,鼻端一角聳然,如利斧朝天,神態很是威武。大概因為犀牛角曾治療過國祥的病,我對那一群看來兇猛異常的野獸,竟有一份說不出的好感,在欄前盤桓良久才離去。
因為輸血可能有反應,所以大多數時間王國祥去醫院,都是由我開車接送。由於早起,我陪著王國祥輸血時,耐不住要打個盹,但無論睡去多久,一張開眼,看見的總是架子上懸掛著的那一袋血漿,殷紅的液體,一滴一滴,順著塑膠管往下流,注入國祥臂彎的靜脈裡去。那點點血漿,像時間漏鬥的水滴,無窮無盡,永遠滴不完似的。
但是王國祥躺在床上,卻能安安靜靜地接受那八個小時生命漿液的挹注。他兩隻手臂彎上的靜脈都因針頭插入過分頻繁而經常淤青紅腫,但他從來也沒有過半句怨言。王國祥承受痛苦的耐力驚人,當他喊痛的時候,那必然已經不是一般人所能負荷的痛苦了。我很少看到像王國祥那般能隱忍的病人,他這種斯多亞(Stoa)式的精神是由於他超強的自尊心,不願別人看到他病中的狼狽。
王國祥重病在身,在我面前雖然他不肯露聲色,他獨處時內心的沉重與懼恐,我深能體會,因為當我一個人靜下來時,我自己的心情便開始下沉了。我曾私下探問過他的主治醫生,醫生告訴我,國祥所患的「再生不良性貧血」,經過二十多年,雖然一度緩解,已經達到末期。他用「EndStage」這個聽來十分刺耳的字眼,他沒有再說下去,我不想聽也不願意他再往下說。然而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問題卻像潮水般經常在我腦海裡翻來滾去:這次王國祥的病,萬一恢復不了,怎麼辦?
如果有人告訴我喜馬拉雅山頂上有神醫,我也會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時,搶救王國祥的生命,對於我重於一切。
自從王國祥生病後,我便開始到處打聽有關「再生不良性貧血」治療的訊息。我發覺原來大陸這種病例並不罕見,大陸中西醫結合治療行之有年,有的病例療效還很好。於是我便決定親自往大陸走一趟,也許能夠尋訪到醫治國祥的醫生及藥方。我把想法告訴國祥,他說道:「那隻好辛苦你了。」王國祥不善言辭,但他講話全部發自內心。他一生最怕麻煩別人,生病求人,實在萬不得已。
一九九〇年九月,去大陸之前,我先到臺灣,去林口長庚醫院拜訪了施麗雲醫師。施醫生告訴我她也正在治療幾個患「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病人,治療方法與美國醫生大同小異。施醫生看了王國祥的病歷沒有多說什麼,我想她那時可能不忍告訴我,國祥的病,恐難治癒。
我攜帶了一大盒重重一沓王國祥的病歷飛往上海,由我在上海的朋友復旦大學陸士清教授陪同,到曙光醫院找到吳正翔大夫。吳大夫與我討論了幾次王國祥的病況,最後開給我一個處方,要我與他經常保持電話聯絡。我聽聞浙江中醫院也有名醫,於是又去了一趟杭州,去拜訪一位輩分甚高的老中醫,老醫生的理論更玄了,藥方也比較偏。有親友生重病,才能體會到「病急亂投醫」這句話的真諦。當時如果有人告訴我喜馬拉雅山頂上有神醫,我也會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時,搶救王國祥的生命,對於我重於一切。
我飛到北京後,我去參觀那家專門治療「再障」的診所,會見了主治大夫。那是我頭一次到北京,自不免到故宮、明陵去走走,但因心情不對,毫無遊興。我的旅館就在王府井附近,離天安門不遠。晚上,我信步走到天安門廣場去看看,那片全世界最大的廣場,竟然一片空曠,除了守衛的解放軍,行人寥寥無幾……那天晚上,我的心境就像北京涼風習習的秋夜一般蕭瑟。在大陸四處求醫下來,我的結論是,大陸也沒有醫治「再生不良性貧血」的特效藥。王國祥對我這次大陸之行,當然也一定抱有許多期望,我怕又會令他失望了。
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塗地。
一九九二年一月,王國祥五十五歲生日,我看他那天精神還不錯,便提議到「北海漁村」,去替他慶生。我們一路上還商談著要點些什麼菜,談到吃我們的興致又來了。「北海漁村」的停車場上到飯館有一道二十多級的石階,國祥扶著欄杆爬上去,爬到一半,便喘息起來,大概心臟負荷不了,很難受的樣子。
我趕忙過去扶著他,要他坐在石階上休息一會兒,他歇了口氣,站起來還想勉強往上爬。我知道,他不願掃興,我勸阻道:「我們不要在這裡吃飯了,回家去做壽麵吃。」我沒有料到,王國祥的病體已經虛弱到舉步維艱了。回到家中,我們煮了兩碗陽春麵,度過王國祥最後的一個生日。
星期天傍晚,我要回返聖巴巴拉,國祥送我到門口上車,我在車中反光鏡裡,瞥見他孤立在大門前的身影,他的頭髮本來就有少年白,兩年多來,百病相纏,竟變得滿頭蕭蕭,在暮色中,分外觸目。開上高速公路後,突然一陣無法抵擋的傷痛襲擊過來,我將車子拉到公路一旁,伏在方向盤上,不禁失聲大慟。我哀痛王國祥如此勇敢堅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後仍然被折磨得形銷骨立。而我自己亦盡了所有力量,去回護他的病體,卻眼看著他的生命一點一滴耗盡,終至一籌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勝天,常常逆數而行,然而人力畢竟不敵天命,人生大限,無人能破。
夏天暑假,我搬到埃爾蒙特王國祥家去住,因為隨時會發生危險。八月十三日黃昏,我從超市買東西回來,發覺國祥呼吸困難,我趕忙打九一一叫了救護車來,用氧氣筒急救,隨即將他扛上救護車揚長鳴笛往醫院駛去。在醫院住了兩天,星期五,國祥的精神似乎又好轉了。他進出醫院多次,這種情況已習以為常,我以為大概第二天,他就可以出院了。
我在醫院裡陪了他一個下午,聊了些閒話,晚上八點鐘,他對我說道:「你先回去吃飯吧。」我把一份《世界日報》留給他看,說道:「明天早上我來接你。」那是我們最後一次交談。星期六一早,醫院打電話來通知,王國祥昏迷不醒,送進了加護病房。我趕到醫院,看見國祥身上已插滿了管子。他的主治醫生告訴我,不打算用電擊刺激國祥的心臟了,我點頭同意,使用電擊,病人太受罪。
國祥昏迷了兩天,八月十七日星期一,我有預感恐怕他熬不過那一天。中午我到醫院餐廳匆匆用了便餐,趕緊回到加護病房守著。顯示器上,國祥的心臟愈跳愈弱,五點鐘,值班醫生進來準備,我一直看著顯示器上國祥心臟的波動,五點二十分,他的心跳終於停止。我執著國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霎時間,天人兩分,死生契闊,在人間,我向王國祥告了永別。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個夏天,我與王國祥同時匆匆趕到學校去上暑假補習班,預備考大學。我們同級不同班,互相併不認識,那天恰巧兩人都遲到,一同搶著上樓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樣,我們開始結識,來往相交,三十八年。
王國祥天性善良,待人厚道,孝順父母,忠於朋友。他完全不懂虛偽,直言直語。我曾笑他說謊舌頭也會打結。但他講究學問,卻據理力爭,有時不免得罪人,事業上受到阻礙。王國祥有科學天才,物理方面應該有所成就,可惜他大二生過那場大病,腦力受了影響。他在休斯研究人造衛星,很有心得,本來可以更上一層樓,可是天不假年,五十五歲,走得太早。我與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於兩人同心協力,總能抵禦過去,可是最後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塗地。
我替王國祥料理完後事迴轉聖巴巴拉,夏天已過。那年聖巴巴拉大旱,市府限制用水,不準澆灌花草。幾個月沒有回家,屋前草坪早已枯死,一片焦黃。由於經常跑洛杉磯,園中缺乏照料,全體花木黯然失色,一棵棵茶花病懨懨,只剩得奄奄一息,我的家,成了廢園一座。
我把國祥的骨灰護送返臺,安置在善導寺後,回到美國便著手重建家園。草木跟人一樣,受了傷須得長期調養。我花了一兩年工夫,費盡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退休後時間多了,我又開始到處搜集名茶,愈種愈多,而今園中,茶花成林。我把王國祥家那兩缸桂花也搬了回來,因為長大成形,皮蛋缸已不堪負荷,我便把那兩株桂花移植到園中一角,讓它們入土為安。冬去春來,我園中六七十棵茶花競相開發,嬌紅嫩白,熱鬧非凡。我與王國祥從前種的那些老茶,二十多年後,已經高攀屋簷,每株盛開起來,都有上百朵。
春日負暄,我坐在園中靠椅上,品茗閱報,有百花相伴,暫且貪享人間瞬息繁華。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總看見園中西隅,剩下的那兩棵義大利柏樹中間,露出一塊愣愣的空白來,缺口當中,映著湛湛青空,悠悠白雲,那是一道女媧鍊石也無法彌補的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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