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託尼忽然迷上了採蘑菇,
常常拎著個筐、筐裡裝把刀就進林子了。
這裡採蘑菇,
不興徒手採,
要拿把刀小心地割下來,
以免對菌子生長的環境造成不必要的破壞。
我倆小時候就都喜歡到山林裡去,
只不過後來在大城市生活得太久,
這回重入山林雖然感覺親切和自在,
卻也不免生疏,
時常嫌自己手笨腳拙;
眼睛也不夠尖。
又因為生疏,
時常一驚一乍的自己嚇自己:
偶然一抬頭,
看見鹿就在樹底下盯著你,
這只能算是一驚。
一驚過後,拍照留念,
與鹿擦肩而過,
還忍不住幾次回頭看它。
一乍就不止是驚,還有嚇:
忘了當時是正在摘野果,
還是在數秋葉,
冷不丁看見一隻黑熊,
在林間道路的盡頭,
也不知是坐著,還是臥著。
「是熊嗎?」我問。
「不確定。」
託尼回答說。
「不過我們不應該冒險。」
「如果是熊,
我們該怎麼辦?」
「慢慢往後退,
不要靜悄悄地後退,
要故意放重腳步,
弄出點聲響,
讓熊看見你。」
託尼說。
我們就慢慢往後退。
我一邊往後退一邊說:
「這跟我小時候受的教育太不一樣了。
你去問我們那裡的小孩,
十有八九都會告訴你,
遇見熊,要麼應該裝死,
要麼應該上樹。」
託尼笑:
「這兩樣都是錯的。
不管是誰教你們的這種招兒,
他肯定沒見過熊跑,
也沒見過熊爬樹。
熊上樹的速度快極了,
不比平地上跑起來慢!」
「那為什麼要故意弄出聲響
讓熊看見你呢?」
託尼說:
「因為這是熊的地盤,
熊覺得安全,就不會攻擊你。
你弄出點聲響,
它遠遠地看見你,
看見你無意去侵犯它,
它也就放心了,
也懶得理會你。
如果你靜悄悄的,
一聲不響,
它冷不丁看見你反而嚇一跳。
熊受了驚嚇才容易攻擊人!」
這個道理我是能接受的。
「那萬一熊要攻擊你,
你還不跑麼?」
我問。
「那當然要跑。
不過不要往山上跑,
往山下跑。
熊的後腿強壯,
後腳掌能撐住自己的重量,
前腳掌卻沒有太大力氣,
撐不住自己的重量。
所以,你要是往上坡跑,
熊追得飛快。
你要是往下坡跑,
熊就跑不快。
但是最好不要弄到跟熊賽跑的地步。」
我大笑:
「如果非要跟熊賽跑,
你只要能跑贏我就行了。」
託尼也笑:
「到了跟你賽跑的地步,
那我可就慘了。」
我們一邊說笑,
一邊退到了安全距離上。
我仗著眼神好,
從遠處凝望那疑似黑熊的傢伙:
「哎,它好像一直都沒動哎。」
我們就又嘗試著走近些,
再走近些,
才漸漸看清了那是一塊黑黢黢的大石頭,
臥在林間道路的中央。
雖然從城市返回山林有種種不適,
我們還是樂此不疲。
在這人和大自然近距離近觸的時刻,
人總是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比如,兩個人在寂靜的樹林裡尋蘑菇,
步子是緩慢的,
如果踩在乾枯的樹葉上,
就沙沙響,仿佛海浪起起落落;
如果踩在厚厚的、軟軟的苔蘚上面,
就仿佛踩在最華貴的地毯上,
腳底一絲聲音也沒有。
有一次,正在苔蘚上靜靜走著,
猛然間耳畔傳來巨大的聲響,
仿佛是拖拉機啟動的聲音,
又像是直升飛機螺旋槳旋轉的聲音,
又突兀,又響,
也聽不出遠近,
正疑惑這是有人把車開去林子裡來了嗎?
才發覺是一隻鷓鴣在預備起飛。
我以前沒有聽過鷓鴣聲,
只在辛棄疾的詞裡讀到過「山深聞鷓鴣」,
就不知道他聞的是鷓鴣的鳴聲,
還是鷓鴣起飛的聲音。
若他聞的是鷓鴣起飛的聲音,
那我就知道辛棄疾上句寫「江晚正愁餘」,
下句寫「山深聞鷓鴣」,
或許是暗示他愁不了多久,
這山林深處鷓鴣大張旗鼓、振翅欲飛的樣子
應該是振奮人心的吧。
那才符合這豪放派詩人的心胸吧。
【這些蘑菇就藏在落葉間,眼神不能力還真發現不了呢。】
還有一次,
在林子裡埋頭割蘑菇,
因為周圍無人走動,
所以一片寂靜。
忽然不知哪裡傳來一聲巨響,
仿佛很遠,
又仿佛近在耳畔,
起身四顧,
眼神要快,
動作卻不敢太大,
終於看清楚了:
原來不過是一片乾枯的秋葉,
從幾十米高的樹頂翩然墜下,
墜落的過程中
一而再再而三地撞上樹枝,
又撞上樹幹,
跌跌撞撞的,
終於一頭扎在地上,
混入那樹下厚厚的一層黃葉中。
不過一片樹葉而已,
落下時卻這般驚天動地。
如果無人看見或聽見,
這爆炸般的聲響過去也就過去了。
可是因為彼時彼刻,我在,託尼在,
我們就仿佛見證了一個偉大的時刻。
俯見林間地上層層疊疊的黃葉,
只剎那間你就無法識別
剛才落下的是哪一片了,
可是因為我們曾經見證那一葉落下時的震響,
我們眼前的黃葉林就仿佛無數奇蹟在匯演。
我曾翻譯羅伯特·弗羅斯特的詩句如下:
「兩路分歧黃葉林,
皆欲行之只一身。」
我時常會想念北京,大理,昆明,聖菲,
每一個有我住過的地方。
託尼也時常會想念科斯塔梅薩、夏威夷、菲律賓,
每一個他住過的地方吧。
可是,此時或彼時,
你也只能在一個地方,
過一種日子,
雖然你知道來這世間一趟,
耽留這許多歲月,
上帝替你預備了無窮無盡的可能性。
我們採蘑菇的興致,
偶然興起於這樣一個早晨:
我們在河邊樹林裡散步,
在一棵巨大的松樹下面
忽然看見幾朵深棕色的蘑菇。
我蹲下身,摸了摸蘑菇頭,
又溼又滑;
採下來翻過來看,
菌褶是鬆軟的海綿狀。
我對託尼說:
「我小時候也在松林裡採過這樣的蘑菇。
我們管它叫松蘑,或松樹蘑,
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蘑菇。」
託尼說:
「我小時候也去採過蘑菇,
不過沒採過這樣的。
只記得有什麼樹林雞肉菇
和牡蠣菇。
不過好久沒採過蘑菇,
我已經不太記得長什麼樣了。」
我後來上網查,
才知道樹林雞肉菇的學名叫
硫色絢孔菌,
而所謂牡蠣菇很像中國菜市場裡
常見的平菇。
這兩種蘑菇都是長在樹上的。
我小時候沒吃過樹上長的蘑菇,
只吃過從草叢裡、榛窠裡、樹林裡
或黃豆地裡長的蘑菇。
在榛子叢底下採來的榛蘑,
是著名的小雞燉蘑菇裡的食材。
在松樹地裡採來的松蘑,
樣子不像棒蘑那麼爽利乾淨,
粘粘糊糊的,
或是深棕色,或是蜜桔色,
不是所有人都敢吃。
有時候去黃豆地裡挖野菜,
或是在園子裡摘自家種的蔬菜,
能夠「撿」到一種大而渾圓的灰白色蘑菇,
俗名叫「雷窩子」,
我每次撿到都撿到寶一樣。
欣喜地捧回家,
等我媽用它打一碗蘑菇醬,
簡直是人間美味。
不過,如果我再看到這些蘑菇,
還能認得嗎?
魯米有詩說:
「認識我的人,
要再認識我一次。」
我們和蘑菇,
現在就處在「再認識一次」的階段。
我們把松林裡採來的疑似松蘑,
放在廚房的檯面上,
然後上網查圖片和文字。
很快就弄明白了,
原來那種表皮滑溜溜、菌褶似海綿的蘑菇,
英文名叫 Slippery Jack,
直譯成中文可以叫它「滑頭傑克」。
我們又查清楚了怎麼清洗,
發現有兩派意見:
一種是把蘑菇頭上那層滑溜滑的薄膜揭去;
另一種是不用費這個事。
這些準備工夫都做完了,
我終於有信心下廚了,
不過謹慎起見,
我只用黃油和大蒜煎了兩朵蘑菇,
配米飯吃了。
美味當然是美味,
只是我們一邊吃,
一邊調侃:
「你把手機放在手邊了嗎?
如果我們中毒了,
要打電話給湯姆,還是給康妮?
醫院的急診是從幾點到幾點?
我們自己開車去的話,
幾分鐘能到?」
這些廢話說著好玩,
但也全是實實在在的考慮。
我在雲南住的兩年裡,
吃過兩次著名的見手青,
每次都出現了幻覺:
人走在平地上,
如同走在雲端,飄飄悠悠的;
躺在床上,睜著眼睛
就看見滿屋子都是白雲,
一伸手就能扎紮實實地摸到雲朵。
這是兩次都出現過的幻覺;
第二次又添了新症狀:
無論坐臥,
看一切東西都是重影的,
對面坐著的託尼不是一個託尼,
而是兩個平肩坐著的託尼;
鏡中的自己不是一個自己,
而是平肩站著的兩個自己。
我被嚇到了,
從此不吃見手青了。
這起中毒事件,
在雲南本地朋友口中成了笑柄,
我也長了記性,
從此不吃野生菌,
市場上人工培育的菌類已經夠多了,
何必冒險呢。
託尼剛來雲南時,
我給他講雲南人對野生菌的熱愛,
然後將當地人的笑話轉述給他聽:
「吃菌子的三大原則:
第一,你要知道你吃的是什麼菌子。
第二,你要知道怎麼把菌子做熟。
第三,你要知道去醫院的路。」
託尼告訴我英語世界裡對野生菌的態度:
「關於野生菌,有兩個消息,
一個壞消息,
一個好消息。
壞消息是有的野生菌有毒;
好消息是你不吃就不會中毒。」
我們達成的一致意見是:
只吃我們100%確認可以吃的蘑菇。
兒子問託尼:
「爸爸,怎麼確認蘑菇是可以吃的呢?」
託尼說:
「我的秘訣是用手摸。」
兒子說:
「什麼?」
託尼說:
「你用手摸,
如果摸到外面有超市的塑料包裝,
那就是可以吃的。」
他是這樣教孩子,
可是因為我倆都貪愛野生菌的美味,
我們還時常去樹林裡採蘑菇。
只不過我們暫時只吃我們認識的松蘑而已。
「我們應該找個懂蘑菇的當地人,
拜他為師呀!」
我木們這樣說著,
可是他的哥哥、弟弟、妹妹都說不懂,
讓我們小心再小心。
有一天,我們又在河邊樹林裡採蘑菇,
散步的人看見我們,
就停下腳步跟我們說起這城裡的蘑菇大師。
「你們認識戈爾德醫生嗎?
他原來是我們的牙醫,
現在退休了,
不過應該還住在城裡。
他年年都往樹林裡去採蘑菇。」
戈爾德牙醫診所的牌子,
我們開車來去,
總能看見。
老戈爾德醫生退休後,
他的兒子小戈爾德醫生接了父親的班。
我們就惦記著什麼時候
宇宙的能量能推動著我們
去偶遇這蘑菇大師呢。
採來的蘑菇,
我總是分好類擺在廚房的檯面上,
一一查閱資料,
疑似有毒的全部扔掉,
確認可食用的留下來,
可是我只是將它們穿成串,
掛在廚房紅磚砌成的煙囪的外壁上,
那裡早就有一個釘子,
我們剛搬進來時,
那裡曾掛著一幅畫。
農村的院子和房子裡
不是常掛著編成辮子的大蒜頭,
或挽成掛的玉米穗嗎?
緬因人也是這樣的。
不但有編成辮的大蒜頭和挽成掛的玉米穗,
入秋以來家家戶戶的門前
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南瓜,
各色菊花,以及纏上一串楓樹葉的玉米杆。
我看見這樣的情景,
就時常想:
「這是人們在慶祝大自然的饋贈吧。」
在把我們門前的臺階
擺滿南瓜和菊花之前,
我們先用這串煙囪上的幹蘑菇
來提醒自己這宇宙無窮無盡的饋贈吧。
謝謝。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