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訓詁簡論》①第一版「訓詁的運用」一節中,曾談到《論語·陽貨》「時其亡也而往拜之」中的「時」是「待」字的假借。該書再版時,擬將「時」是「待」字的假借,改為「時」與「待」通用,或「時」與「待」同源。這篇文章想就這一點作些說明。
「時」在古代文獻中當「待」講的證明很多。如:
《周易·歸妹》「九四爻辭」:「歸妹愆期,遲歸有時。」虞翻曰:「震春、兌秋、坎冬、離夏,四時體正,故歸有時也。」王弼曰:「愆期遲歸,以待時也。」王引之《經義述聞》:「家大人曰:『時』當讀為『待』。經言歸妹愆期,遲歸有待。故傳申之曰愆期之志,有待而行也。」
《周易·雜卦傳》:「大畜時也,無妄災也。」韓注:「因時而畜,故能大也。」《經義述聞》:「卦彖多言時義,何獨於大畜而曰因時?此非經意也。『時』當讀為『待』……大畜待也者,天災將至,大畜積以待之也。」
王引之還引《易緯坤靈圖》和《乾元序制記》的敘述作為此說的參考。王氏父子對《周易》這兩條的解釋是正確的。除此之外,「時」與「待」的關係,還可以提出以下佐證:
《周易·蹇卦》「象傳」:「宜,待也。」張璠本「待」作「時」。
《禮記·月令》:「毋發令而待。」《呂氏春秋》作「無發令而幹時。」
《方言》:「萃、離,時也。」《廣雅》作「㱖(cuì)、離,待也。」
凡此種種,都可見「時」、「待」二字不但可以互訓,字也多通用。
但是,「時」與「待」究竟是什麼關係呢?王氏父子認為它們是假借關係,這個說法比較含混。王氏父子的「假借」,實際上包含兩類情況,一類是同音借用字,即偶然同音之字的互借,故音同而義殊;另一類是同源通用字,即記錄同一語根派生詞的字互通,故音近而義通。這兩類情況是本質不同的兩種現象。王氏父子將它們混為一談是不妥的。「時」與「待」的情況屬後者,不屬前者。
「時」與「待」均從「寺」得聲,古韻都在「哈」部(段玉裁第一部)。「待」屬「定」紐,「時」屬「禪」紐。按古聲紐「照」系歸「端」系的規律,「禪」紐在上古音韻中恰可歸「定」紐,所以二字上古同音。從意義上看,《說文·二下·ㄔ部》:「待,竢也。」《十下·立部》:「竢,待也。」「竢」、「待」互訓,它們的基本詞義是「止」:
《爾雅·釋詁》:「止,待也。」又「止、待,逗也。」
《論語·微子》:「齊景公待孔子。」《史記·孔子世家》作「止孔子」。
《國語·魯語》:「其誰雲待之。」《說苑·正諫篇》作「其誰能止之」。
這些都可證明「待」與「止」同義。古代詞義中,空間與時間的概念是相通的。空間之止曰待,今普通話讀dāi。待的地方叫「址」—「址」即「止」的後出字。時間之止曰「時」。《說文·七上·日部》:「時,四時也。」四時就是一年之中四季停留的時段。今天「等待」的「待」普通話讀dài,也是等到某時的意思。「時」也與「處」相通:
《莊子·逍遙遊》:「猶時女也。」司馬彪注:「時女猶處女也。」
從「時」訓「處」也可看出時間、空間義相通。再從「時」的同源字看:
《說文·一下·艹部》:「蒔,更別種也。」
《方言》:「蒔,更也。」「蒔,立也。」
《廣雅·釋地》:「蒔,種也。」
《虞書》:「播時百穀。」(「時」即「蒔」)
這個「蒔」,是將育好的苗均勻地插在地,也就是移苗。苗待的地方叫「蒔」。
《說文·十三下·土部》:「塒,雞棲垣為塒。」
《詩經·王風·君子於役》:「雞棲於時。」
《釋文》:「本亦作塒。」
「塒」是雞夜晚待的地方。「蒔」與「塒」都是「時」的孳乳字,都與「待」義通。
由此可知,「時」與「待」不但字同聲旁,音同韻紐,而且義也相通,並且在古書上經常通用。它們不是偶然音同的同音借用字,而是音近義通的同源通用字。
注釋:①《訓詁簡論》,陸宗達著,北京出版社出版。
(本文選自《古漢語詞義答問》)
陸宗達(1905—1988),字穎明,浙江省慈谿人。1928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國文系。1926年起,追隨國學大師黃季剛先生,學習文字、聲韻、訓詁等傳統語言文字學。曾任教於北京大學預科、輔仁大學、中國大學、東北大學、北京師範大學。著有《訓詁簡論》《說文解字通論》《訓詁方法論》等。
王寧,1936年生,浙江海寧人,著名學者,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資深教授。著有《說文解字與漢字學》《訓詁學原理》《訓詁與訓詁學》《漢字構形學導論》等,主編《漢字漢語基礎》《漢字學概要》《古代漢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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