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梁羽生先生說過,武俠的時限,一般定在古代,即清朝覆滅以前,因為在這以後是熱兵器時代(說到火器,明朝的軍隊中就有了「神機營」)。其實在1840年鴉片戰爭時期,槍炮就已經滿天飛,虎門硝煙,是近代歷史的第一步。
傳統武術已無用武之地,舊派武俠興起,以還珠樓主的《蜀山劍俠傳》為代表,尋仙修道、飛劍吐氣、採陰補陽,幾近怪力亂神的荒誕武俠小說。
這類小說符合民眾的心理,在孱弱的舊中國,宛如精神鴉片進行自我麻醉。戰亂的年代,人們需要的不是安寧而是安慰。19世紀二十年代,黃飛鴻還活著,他搏擊洋人,用的是中國功夫,黃飛鴻是民族英雄。
那時李小龍在《精武門》中飾演的陳真,在日本武館將一塊「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踢斷,這一腳幾乎就已神話。民眾有了自信心,不是對自身有了自信,而是對武的一種迷信。直到陳真騰空而起,腳掃日本人子彈,這樣的蒙昧才徹底清醒。
舊派武俠描寫的神怪誌異,很適合電影的拍攝,越虛的東西,越難得到證實,搬上屏幕投射進人們腦海的形象,幾乎就是新生嬰兒喝到的第一口奶,是這樣,就是這樣子,原來神功的特效,這般恢弘龐大。
那時魯迅寫了一部現代武俠小說《鑄劍》,主人公名為「宴之敖者」,這又是一個復仇的故事,不過魯迅止武而重俠義,有別於其他武俠小說打鬥情節,更傾向於新派武俠。
那時老舍有一部未完成的武俠小說《斷魂槍》,小說裡的王大成、宋民良這類人物不再是匹夫、而是俠士。他們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急,他們平民化弱者化,他們是大多數舊中國裡的螻蟻,卻仍然有著厚積薄發的力量。
梁羽生先生的《龍虎鬥京華》是新派武俠的楔子,一改舊派武俠的習氣,三俠五義衍生的文學形象,再次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龍虎鬥京華》只是改了舊派武俠的習氣,骨子和情節還沒有完全脫離,真要算的上是新派武俠小說的處女作,應該是金庸先生的《書劍恩仇錄》。
2、
金庸先生的小說既沒有還珠樓主裡的劍仙鬥法、口吐白光,也沒有平江不肖生作品裡的呼風喚雨、馭鬼驅神。
與過去的武俠小說所描寫的武功相比,金庸先生所描寫的武功要平實得多,或引經據典,或來源生活實際,或藝術創造。
郭靖的降龍十八掌,瑛姑的泥鰍功,周伯通的左右互搏術,黃藥師的彈指神通,楊過的黯然銷魂掌,陳家洛的百花錯拳和庖丁解牛掌,張三丰的太極劍,趙半山的亂環訣與陰陽決,段譽的六脈神劍,虛竹的天山六陽掌、袁承志的金蛇劍法、胡斐的刀法……等等一系列的武功名目在龐大的金庸先生小說裡,可謂是中華武術博大精深。
金庸先生筆下的武功境界,是道生技,技生藝。陸高止發金針釘蒼蠅,小龍女絕情谷底玉蜂刻字,黃蓉用蘭花拂穴手揉豆腐球,令狐衝的獨孤九劍,獨孤求敗的不滯於物,草木竹石均可為劍,以無劍勝有劍之道。
當然,金庸先生小說裡的武功也最容易被人爭先評價,《九陰真經》與《楞嚴經》(九陽神功),誰甚之?這類的問題,可能是人們還停留在武力強弱的思想上。
對於金庸先生來說,他所創造的武功是有一定的年代性與局限性。比如歷史年代最為久遠的當屬春秋時期的《越女劍》,阿青以一破千藤幾乎算得是上所有其筆下的第一人。
其原型來自《三十三劍客圖》中的越女劍,阿青的武功,不外乎一句話,「三千越甲可吞吳」。在《越女劍》裡,引人為勝的不是武功技藝,而是阿青的選擇,她並沒有為了自己的愛情殺掉西施,她做的是一種成全。
贏天下是容易的,贏他一人就很難。泛舟五湖已成絕世佳話,阿青還是阿青。
金庸先生筆下武功鼎盛時期是宋元,元末以張無忌,張無忌練的乾坤大挪移,化作於還珠樓主的顛倒乾坤五行挪移大法,而《九陰真經》和《九陽真經》的出現,這是道家陰陽的辯證。金庸先生對武學的觀念是以儒、道、佛三家的轉變。
正如少林寺掃地僧那句話:「王圖霸業,血海深仇,盡歸塵土。」
由此金庸武俠裡的武功似乎盛極而衰,但若是按照金庸先生寫小說時間發表先後來說,書、碧、射、雪、神、飛、白、鴛、倚、連、天、俠、笑、鹿、越,武功卻是弱轉強的變化。
《鴛鴦刀》中鴛鴦刀的秘密是仁者無敵,《笑傲江湖》是一部含沙射影的政治小說,《鹿鼎記》儼然是一部歷史小說,《俠客行》、《連城訣》更多刻畫的是人性。
這個時候,金庸先生已完成對武功技藝和俠義的思考,因而金庸先生武功最盛停留在了《天龍八部》,之後的小說,刻畫出了一個韋小寶,一個半點功夫都不會的角色,憑著一張嘴,一個腦子混跡江湖官場。
恰是這樣的人物,才更為現實裡的人物形象。
3、
或許會有人覺得失望,仗劍走江湖,誰不想憑著一身本事傲然於世。我也不去評說金庸先生筆下誰的武功最強最弱,比較往往容易失去意義。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江湖,天賦使然,有的人揚名立萬後巋然沉寂,有的人始終一言不發掃著自己的地,沒有人能左右自己要走的路,武是外在,俠才是本身。
當人們越來越清醒的認識到,武力解決問題的同時也是發生矛盾的根源所在,暴力壓制不過是以暴制暴,就好像韋小寶說:「用刀子殺人是殺,用石灰殺人也是殺,又有什麼上流下流?」法乎其中,則得其下。
張藝謀電影《英雄》裡,劍客無名最後的十步一殺,輸給了秦王的「天下」。又試問世間什麼武功能贏得了?要說最厲害的武功,只有兩字而已「權術」。這是所有江湖人都追求的,逃不過的。
古龍先生在《決戰紫禁之巔》裡有一段葉孤城與皇帝的對白,皇帝說:朕習的是天子之劍,一怒可流血千裡,三步可伏屍百萬。韋小寶帶著七個老婆跑路了,葉孤城的天外飛仙最終倒在了西門吹雪的劍下。
金庸與古龍,不謀而合。
少年熱血弄點拳腳功夫鬥狠,青年張狂耍寶賣笑迎他人樂趣,中年收斂藏劍於胸,人生幾何,你來我往。
道家說: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恰好,佛家也這樣說過。
當那些刀光劍影,被銀屏上的特技取代,當那些人物情節,被劇作家們改寫翻篇,當那些夜卷詩話再被重提,不忘初心,方得始終。
讀不完的不是金庸先生筆下的武功,是此生,誰論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