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星期,我們調頭向北,去往墨西哥和瓜地馬拉。在當地,各種原住民文化依然存在,是主要的文化勢力。大概有九百萬人口說的是諸多原住民語言的一種,其中主要是納瓦特語(Nahuatl),或者二十一種瑪雅語言的一種,常常混著很多西班牙語單詞。宗教上和文化上,墨西哥和瓜地馬拉,也一樣參差複雜。三十年前,我在墨西哥城郊的露天市場上買了一個令人震驚的面具。面具上刻畫了一個女人,好像一個好萊塢小明星,不過這是因為她的號角,號角上裝飾有四種顏色的絲帶,代表神聖的四方。
我問賣家她代表什麼,他回答說:「Esa es La Malinche.」(那是馬林切)——埃爾南·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的翻譯和顧問;他們的兒子馬丁,是在那個半球上出生最早的混血兒(mestizos)。在當地的表現中,她的皮膚常常被給予一種粉色調,示意讓她背叛自己人民的激情;在這個例子裡,藝術家更進一步,把她弄成了一個藍眼睛的外國佬。1519到1521年期間徵服了阿茲特克帝國之後,科爾特斯在1525年派了一個使節前往羅馬覲見教皇克雷芒七世(Pope Clement VII)。有了克雷芒的支持,他可以進而對殖民地「Nueva España」(新西班牙)發動靈魂上的徵服,由此鞏固他在馬德裡的政治地位。為了激起教皇的興趣,科爾特斯奉上了當地的裝飾羽毛作品作為禮物,隨附數位阿茲特克貴族,他們作為王室代表兩千萬已經時機準備成熟、有待皈依真信的靈魂。科爾特斯背運的是,聖座——朱利亞諾·德·美第奇(Guiliano de』Medici)的私生子——對那些羽毛沒什麼感覺。克雷芒正耗在他後院義大利的權力鬥爭之中,對來自世界另一端充滿異域風情的來訪者,他能給的時間很少。不過,這些不受歡迎的客人中,有一位詩人,則用納瓦特語,作了一首諷刺詩,記下了這次遭遇:
朋友們,柳盾兵們,瞧那教皇,教皇可能並沒有坐在一塊墊子上,並從一個孔雀藍的吹箭筒裡射擊,但這是詩人向故土的聽眾表達教皇權力的方式。詩人繼續總結聖彼得和聖保羅繼承人真正的興趣:「他說了:我要什麼?金子!每個人都把頭低下!向著無上至尊主叫喚(Call out to Tiox in excelsis)。」這裡,三種語言在四個單詞間摩肩接踵。擠在納瓦特語tlamataque(向……叫喚)和拉丁語in excelsis(無上至尊)之間,看上去是個外國詞的Tiox不過是西班牙人說的神,詩人給「Dios」(神)的近似體。世界文學常常就是諸世界在衝突中的產物。
一百五十來首納瓦特語詩歌從十六世紀倖存下來。它們獨闢蹊徑,讓我們進入阿茲特克人和他們(常常並不樂意的)同盟者們的精神世界,幫助我們理解這種對西班牙入侵者而言截然不同的異質文化。科爾特斯的士兵貝爾納爾·迪亞斯·德爾·卡西蒂略(Bernal Díaz del Castillo)晚年回憶說:
當我們看到那麼多城市和村莊建在水上,還有幹地上的偉大城鎮……我們中的一些士兵甚至問,我們是不是在做夢。我如今用這個方式寫下來,沒有什麼可以驚嘆的,因為有那麼多事需要認真思考,那些我們做的事情,都是聞所未聞,甚至夢中也不曾出現——那些我見過的,我卻不知道該如何描述。如同卡爾德隆·德·拉·巴爾卡(Calderón de la Barca)後來用於他最著名的戲劇,
La vida es sueño——《人生如夢》。信仰多神的、食人的阿茲特克人,在諸多方面,都迥異於他們目瞪口呆的來訪者,但他們的詩人也常常談到人生如夢。
託奇維齊(Tochihuitzin)曾如是說,精妙的審美彌散在他們的很多詩歌,並為人生的無常感所浸潤。
朋友們,享樂吧!但是,阿茲特克和歐洲人之間,也有共同之處:他們也是積極的帝國主義者,通過徵服、更換同盟者以及對反抗的野蠻鎮壓,擴土開疆。這些事跡也為他們的詩人所歌頌,詩人們還好似互相爭風頭,來創作出甚或更驚人的意象,連結美和殘忍:「虎豹之花綻放,/屠刀下綻放的花朵,在田野上如此鮮美。」戰爭甚至變成了女孩子們一種怪誕醜陋的野餐:「起來,姐妹們,我們走!讓我們去尋找花朵……這裡,它們在這裡!烈焰之花,盾牌之花!令人嚮往、可喜怡人的戰爭之花!」
阿茲特克精妙而殘忍的世界,在西班牙人的徵服下,天翻地覆。語言和書寫,比起來福槍和戰袍,同樣也是徵服的重要工具,就如我們在十六世紀的畫作上看到埃爾南·科爾特斯接受阿茲特克統治者的投降:
這幅特拉斯卡拉(Tlaxcalan)畫作展示,老爺似的科爾特斯,有點不可思議地帶著羽毛皇冠的裝飾,馬林切站在他的身後充當譯者,他受降的是特拉斯卡拉仇恨的敵人,莫西卡(Mexica,即今天我們通常所知的阿茲特克)。標註說明「Yc poliuhque mexiica」(莫西卡在這裡投降)。當地的藝術家把新的羅馬字母幾乎全寫對了,只有「poliuhque」的第一個u上下顛倒,看上去像是一個n。
對西班牙人的當地同盟來說,他們慢慢才清楚,戰勝蒙特蘇馬( Moctezuma)會讓他們失去多少。被迫勞役的艱辛,還有天花的劇烈影響,到了世紀末的時候,墨西哥當地人口已經減少百分之九十。從徵服中倖存下來的詩人再也不可能慶祝他們首領的勝利,或者稱頌帝國財富帶來的美學上的愉悅。相反,詩歌成為反抗的工具。有一首就肯定了歌詩鞏固阿茲特克領袖的力量,甚至是在西班牙人為了找到隱匿的藏金處而施以酷刑折磨的時候:「然而鎮靜的是莫特爾基修和特拉科特辛(Motelchiuh and Tlacotzin),當他們被帶走。在阿卡奇南科(Acachinanco)用歌聲守衛自己,當他們上路,被送去科約阿坎(Coyahaucan)的火堆。」
儘管西班牙人燒了幾乎所有找得到的當地圖書,口頭傳統卻更難根除。在徵服帶來的所有破壞之外,西班牙人也給他們帶來了一個強有力的技術——羅馬字母——這對我們今天尚能讀到的早期宮廷詩歌,對這些詩歌的倖存,會在後來證明具有非常關鍵的作用。一個十六世紀的神父貝納迪諾·德·薩阿貢(Bernardino de Sahagún),為了更好地理解他要去傳道的當地人,輯集了一個多卷本的雙語民族志百科全書《新西班牙諸事總史》(
The Historia general de las cosas de la Nueva España)。
困擾於當地歌舞的持續不絕,他還用納瓦特語寫作了一整卷讚美詩。在前言裡,他提到當地人虔誠地出席彌撒,「但其他場合——大部分場合——他們堅持倒行逆施,在家裡或宮中唱那些舊的小曲(這種情況讓人懷疑他們對基督教信仰的誠意)」。他用當地人熟悉的概念寫作讚美詩,來試圖贏得他們:基督是植在「瑪麗子宮中的綠咬鵑的羽毛」,當地的鳴禽如黃鸝和咬鵑則在慶祝他的出生。但這卷作品很快就成為禁書,教會權威甚至都不願意提供這麼一點基礎,溝通當地傳統。它在幾個世紀裡被遺忘殆盡。
薩拉貢反詩歌的努力,唯一長久的結果是他所收集的當地詩歌,當然他輯集這個豐富的寶庫,是作為自己寫作的資料庫。它們被保存在兩本手稿《新西班牙爵爺歌集》(
The Romances de los señores de la Nueva España)和《墨西哥之歌》(
The Cantares Mexicanos)之中,為今人所知。《墨西哥之歌》有一個優秀的雙語版本,由約翰·比爾赫斯特(John Bierhorst)編輯,另有選集見於米格·列農-波提拉(Miguel León-Portilla)和艾爾·蕭裡斯(Earl Shorris)編輯的文集《國王的語言》(
In the Language of Kings)。這些詩歌裡,我們可以從內部看到阿特茲克的世界,想像蒙特馬蘇,不是作為一個精力旺盛卻被擊敗的人物,而是他本人作為一個詩人,在他不朽的歌詩中保存他失去的世界:
蒙特蘇馬,你,天之造物,強烈感受到人生的須臾,又堅信他們詩歌具有的超越性,阿茲克的宮廷詩人們必然會感激這種詩的反諷:他們的詩歌能夠留存至今,恰恰是因為薩阿貢欲圖撲滅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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