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劍胡說聊齋今天
永嘉蓬溪村大碏門瀑布 謝小周攝
永嘉山水詩研究會秘書長謝達飛老師是蓬溪人,他幾次邀我到蓬溪看看大碏門瀑布,因為瀑布底下有一塊大石頭,顏色呈鮮豔的紅色,當地人稱之為「鴨血巨石」,他想讓我幫忙解答這是一塊什麼樣的石頭,為什麼是紅色的?
3月28日永嘉山水詩研究會召開理事會
雨後賞瀑 美不勝收
永嘉山水詩研究會於今年元月5日成立後,因突如其來的疫情,理事會的工作會議遲至3月28日才正式召開,儘管仍有個別理事因疫情值班而不能到會。會後,與會的蓬溪三謝:謝達飛、謝東完和謝純卓便邀請得空的理事去他仨的老家遊賞大碏門瀑布。
蓬溪古宅「近雲山舍」,門臺的楹聯與門額系朱熹題寫
大碏門瀑布,位於蓬溪村東南側的大碏門峽谷之中,坡陡林密,溝深谷險,人跡罕至,故一直藏於深山人未識。2017年,蓬溪成立美麗鄉村志願者協會,致力於旅遊開發,會長謝曉龍、副會長謝東完身先士卒,以身作則,永嘉山水詩研究會的謝氏理事也鞍前馬後,奔走聯絡。眾人拾柴火焰高,蓬溪和大山底村謝巖斌等800餘人同心協力,出資出力,於同年年底就修築完成了從蓬溪村通往大碏門瀑布的旅遊步道,並搭建了從瀑布到大山底村的登山棧道,形成一條環路。大碏門瀑布終於在世人面前揭開了神秘的面紗,遊人絡繹不絕,只為盡情一睹芳容。
「過橋分野色」:蓬溪玉帶溪與碏門橋
我們來的正是時候,非常時期,遊人稀少;連日大雨,水量劇增;雨後觀瀑,正當其時。穿過蓬溪村,跨過碏門橋,沿玉帶溪畔新修的步道石徑上行,但見溪谷中亂石堆疊,激流宣洩,空氣清新,沁人心肺,澗水喧譁,不絕於耳。並不時見到對面山崖上有如絲如縷的小瀑布和湍急的小溪匯入腳下峽谷中的玉帶溪,在不斷壯大著溪流的聲勢之餘,也給山谷平添了幾分溼潤的嵐氣。
奔流不息的玉帶溪 謝達飛 攝
溪谷中的滾石,塊度普遍較大,磨圓度和分選性也較差,顯示了溪谷河流源頭衝積物的特點。沿途所見滾石的巖性以火山碎屑巖為主,少數為層理清楚的沉凝灰巖,有的表面長滿了青苔,給人一種別樣的幽深靜謐之感。還有一塊「雷劈石」,一道細細的節理,將巨大的頑石一分為二,堪為碏門峽谷之一景。路邊的巖壁,闢理密集發育,足可證實眼前的這條峽谷,乃斷層構造帶之所在。巖壁山石的表面,偶現因風化鐵染所致的褐紅色,非常醒目,不知道村民口中的「鴨血巨石」是不是也是鐵染之故。
「原始」 狀態的大碏門瀑布 謝文東 攝
山迴路轉,豁然開朗,大碏門瀑布到了。瀑布從高達百米的懸崖峭壁上傾瀉而下,似白練懸空,隨風擺舞;如銀龍咆哮,轟隆作響。瀑布狂落於底下的水潭後,立即升騰起一團團白霧水汽,四下瀰漫飄逸,化作陣陣雨絲,撲面而來。水潭的邊沿,修築了碇步,漫出潭面的水流,經碇步的掰扯和分化,形成縷縷水簾,向下方的玉帶溪跌宕奔湧而去。蓬溪美麗鄉村志願者協會對水潭邊壩和碇步的設計,真是神來之筆,即可成為穿越水潭的通道,又可改變二級瀑布的宣洩方式,一粗一細,一急一緩,一緊一松,這種視覺上的反差和跌水的變化,令畫面美感油然而生。
大碏門瀑布全貌
瀑布,在地質學上叫跌水,指從山壁上或河床突然降落的地方近似垂直跌落的流水。瀑布所在地方,往往是斷層崖或河流凹陷之處。瀑布對基底巖層的侵蝕能量很大,以致在瀑布底部形成深深的跌水潭。「爬的越高,摔的越狠」,跌水穿石,跌水潭的深度甚至可以等同於瀑布陡崖的高度。
大碏門瀑布和跌水潭
由於雨後大碏門瀑布的水量激增,整個跌水潭都是漫過邊坡而四溢的澗水,傳說中的「鴨血巨石」也深藏於水底,不見蹤影。水漲石沉,水落石出。大自然是公平的,既然已經讓你觀賞到瀑布最壯觀的一面,那麼,也要給你留下一點遺憾,待瀑布像珠簾一樣輕輕晃動之時,「鴨血巨石」才會現身。好飯不怕晚,且待枯水季節再來大碏門賞瀑問石。
山石巖壁上褐紅色的鐵染風化現象
碏門說碏 史海鉤沉
碏門的碏,是一個生僻字,而且有兩個讀音,兩個意思。一是讀「鵲」音,是「敬」或「石雜色」之意,前者表示敏捷而恭敬的樣子,如《玉篇零卷·石部》「碏」引《詩》:「執爨碏碏」。爨,音「竄」,是漢字中筆畫最多的字之一,本意是燒火做飯的意思,也是一種姓氏,書法家都認得這個字,因為永嘉建郡之時的東晉《爨寶子碑》和謝靈運出守永嘉之時的南朝宋《爨龍顏碑》都非常有名。「石雜色」之意,比較好理解,唐代詩人褚載的《移石》詩中就有:「 嶙峋一片溪中石,恰稱幽人彈素琴。浪浸多年苔色在,洗來今日碏痕深。磨看粹色何殊玉,敲有奇聲直異金。不是不堪為器用,都緣良匠未留心」。
爨寶子碑拓片
唐代文人中好石者不少,《移石》就是一首很有味道的賞石詩。宋代的花石綱至今仍有遺存,但唐代的觀賞石流傳至今的,似乎只有安徽滁州醉翁亭院「意在亭」裡的菱溪石,據說是歐陽修在琅琊山菱溪裡發現的。
唐代詩文中所描述的奇石,多生於泉溪之間,如韓愈《和裴僕射相公假山十一韻》:「枉語山中人,丐我澗側石」,說的就是溪澗側畔的怪石。 李德裕《疊石》:「潺湲桂水湍,漱石多奇狀」,強調奇石因湍急流水的衝刷侵蝕所致。
玉帶溪「雷劈石」:雲根劈裂雷斧痕
李鹹用《石版歌》:「雲根劈裂雷斧痕,龍泉切璞青皮皴」。古人認為「雲觸石而生」,所以常常用「雲根」來指代山石、奇石,如唐代賈島的「推敲」詩:「過橋分野色,移石動雲根」。用「雲根劈裂雷斧痕」來形容前述玉帶溪中的「雷劈石」,倒是非常貼切且充滿詩意。而後一句「龍泉切璞青皮皴」用來描述前述長滿青苔的溪石,不但毫無違和感,而且其中的「青皮皴」,也是很有說道的。
玉帶溪「青皮石」:龍泉切璞青皮皴
皴,本中國畫技法名,是表現山石﹑峰巒和樹身表皮的脈絡紋理的畫法,即勾畫出輪廓後,再用淡幹墨側筆而畫,如表現山石的披麻皴﹑雨點皴、牛毛皴﹑斧劈皴等。從隋唐之前山水畫的「空勾無皴」,到五代時期山水畫的「皴染俱備」,再到兩宋山水畫皴法定型和發展的頂峰時期,皴法成為與中國山水畫同步發展的重要標誌。賞石如賞畫,因為彼此都是縮微藝術,於此「青皮皴」中即可略見一斑。
溪流交匯的玉帶溪
「磨看粹色何殊玉,敲有奇聲直異金」。唐代詩文有關奇石質地的敘述,通常都比照於「玉」,並以「音」來衡量的。如李勳《泗濱得石磬》:「出水見貞質,在懸含玉音」;李德裕《題奇石》:「蘊玉抱清輝,閒庭日瀟灑」;牛僧孺、白居易、劉禹錫酒後共詠的太湖石也若「蒼然玉一堆」,石音「清越扣瓊瑰」「鏗鏘玉韻聆」。百度搜索掉書袋,囉嗦了一大堆,只為下次來碏門瀑布問石時,給靜臥跌水潭中千萬年的神秘「鴨血巨石」做一個鋪墊,看看能否在這塊「嶙峋一片溪中石」的身上問出一點詩意來。
碏的另一個讀音是「西」,這符合民間識字法則的「有邊讀邊」,即讀右邊的「昔」音,意思是「礙」。大碏門是一個懸崖,有礙通行,在字義上也說的通。蓬溪文脈深厚,文人輩出,當年將這個瀑布命名為大碏門瀑布者,應該是一位學富五車、堅守耕讀傳家祖訓的讀書人而絕非農夫俗子,無論你叫它「碏(鵲)門」還是「碏(昔)門」,都不脫命名者的本意。前者為雜色石之意,因為潭底有「鴨血巨石」;後者為障礙之意,因為這裡是百米陡崖。所以,不管你怎麼叫,都沒錯。巖坦就有叫碏(鵲)頭村。
不過,我推測命名者的本意應該是大碏(鵲)門,因為春秋時期,有一個叫石碏(音鵲)的人,非常出名,成語「大義滅親」,就與他有關。石碏是衛國的大夫,衛莊公的庶子州籲弒殺了繼位的衛桓公並自立為君,同謀者就是石碏的兒子石厚。後來石碏用計讓陳桓公捕殺了州籲和石厚,故春秋時史學家左丘明稱石碏:「為大義而滅親,真純臣也」。石碏因此還被尊為中國石姓的始祖,如《石氏家訓》的起始頭一句就是「始祖碏公,史稱純臣」。
在永嘉的古村落裡,常見「石敢當」或「泰山石敢當」的石碑鑲嵌於石牆石壁之中,其起源傳說之一,就與石碏有關。「石敢當」最早見於西漢的《急就篇 卷一》:「師猛虎,石敢當,所不侵,龍未央」 。隋唐時期經學家、訓詁學家顏師古批註道:「衛有石碏、石買、石惡,鄭有石癸、石楚、石制,皆為石氏 ;周有石速,齊有石之紛如,其後以命族。敢當,言所當無敵也」。可見,大義滅親的石碏,還是後世「石敢當」信俗的始作俑者。
謝公石門 或在碏門
網上有文章說唐代大詩人李白著名的「望廬山瀑布」,原本就是寫大碏門瀑布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這顯然當不得真,但李白是謝靈運的腦殘粉和迷弟卻千真萬確,他念念不忘「謝公」、「謝客」、「康樂」(謝承繼的爵號是康樂公),如:「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謝公池塘上,春草颯已生」;「楚臣傷江楓,謝客拾海月」;「陶公愧田園之能,謝客愧山水之美」;「吾人詠歌,獨慚康樂」;「我乘素舸同康樂,朗詠清川飛夜霜」 ;「且從康樂尋山水,何必東遊入會稽」等。
和田玉《觀瀑圖》
愛屋及烏,李太白還對謝靈運出守過的中國山水詩的搖籃和高地永嘉傾慕不已,對謝在永嘉寫下的山水詩名句爛熟於胸;如:「眷然思永嘉,不憚海路賒」;「他日相思一夢君,應得池塘生春草」;「夢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長價登樓詩」;「秋日何蒼然,際海俱澄鮮」等等。
謝慈恩繪 謝靈運觀瀑圖
詩仙李白還有一句更經典、更硬核的,「康樂上官去,永嘉遊石門」。聽說好友親自到訪過永嘉石門,李白激動不已,詩興大發,並特意揮毫寫了詩序:「乘興遊臺越,經永嘉,觀謝公石門」。這裡的石門,也許就是碏門,後人因為不識「碏」字,在排版印刻時就有意無意地把右半邊的「昔」去掉了,沒文化,真可怕。將「碏」訛傳為「石」,雖然通俗了,但也為各地爭奪正宗的謝靈運的石門留下了永無休止的口實,因為南方山區叫「石門」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永嘉就不止一處。地方文史愛好者為此紛紛著文立說,爭的不亦樂乎。
謝靈運畫像
謝靈運曾寫過以石門為題的三首詩,《石門巖上宿》、《登石門最高頂》和《石門新營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瀨茂林修竹詩》,可見謝太守對石門是情有獨鍾,情有所系,要不然,怎麼一直放不下石門呢?這在謝公的山水詩裡可是絕無僅有的呀。而且謝靈運意猶未盡,又在《遊名山記》裡強調說石門山「瀑布飛瀉,丹翠交曜」。丹者,赤也,瀑布飛瀉之地,赤色的山石(不知道是不是指「鴨血巨石」)與翠綠的樹木交相輝映,這不明白無誤地告訴後人,石門就是碏門嗎?其他地方的石門也是瀑布和赤石兼而有之嗎?若不是「才高一鬥」的謝靈運刻意將「瀑布飛瀉,丹翠交曜」作為認定石門的雙重標誌,凡是留有謝公屐痕的地方,肯定還會冒出無數個謝靈運的石門來,因為旅遊部門都懂得名人對景區人氣的拉動作用,要不然,怎麼連小說中的西門慶也「噴恁香」,你爭我搶呢。
鄒永治繪 謝靈運像(原位於市區中山公園入口處) 謝靈運研究會供稿
謝靈運筆下的石門,究竟是不是碏門,有待論證,反正再多一個競爭者也無妨。對於一個新開發的旅遊景區和謝公後裔聚集地來說,有故事總比沒故事好吧,至少比那些連影都沒有的仙怪故事有點譜吧。
碏門賞瀑 詩文聯璧
無詩不成會,永嘉山水詩研究會理事會數人到碏門賞瀑,吟詩是必須的。同行的研究會理事、楓林才女徐瓊華即口佔一首:才識蓬溪一道簾,只為山客嘯雲煙。閒情且趁三春雨,布穀聲中別有天。寓情於景,情景交融。高產詩人、會長李建初的五律《碏門賞瀑》則上了《都市頭條》,詩曰:玉帶依山繞,銀龍疾若飆。水傾濺翡翠,聲振入雲霄。近傍風吹面,遙覌壑舞綃。蓬溪多秀色,驚嘆尚藏嬌。狀景寫物,功底老到。
我最初知道大碏門瀑布,還是在山水詩研究會的微信群裡,看到長者谷尚寶顧問(其外婆家就在蓬溪,並對蓬溪情有獨鍾)和謝東完副秘書長合作的《蓬溪大碏瀑潭賦》,其中一段專門論述了被當地村民稱之為「鴨血巨石」的碏石,並沿用了「碏」字的另一層意思,「石雜色」:
在永嘉縣山水詩研究會成立大會上谷尚寶(左四)被聘為顧問
如遇旱季,瀑似銀簾,散沫垂珠,水花飛濺,似霧若煙......瀑泉入潭,濺起水花如蓮開。站潭邊,瀑風拂襟,頓感涼意襲心扉。寒潭無波無浪,一溜紙平,猶似玉鏡新開。青峰、藍天、白雲鏡裡映,倩影婆娑樂徘徊。澄淵一片蔥綠色,遊魚浮浮沉沉去去來來。潭中有一稻桶大的雜色石——碏石,光怪斑斕,似有道道紅血絲,人疑是龍卵。有傳說:大碏瀑上方大山底村旁有個裡西湖大的仰天湖,湖藏龍王龍娘,這光彩奪目的碏石,或許是龍卵落在蓬萊仙境長青苔?龍,也指人君、皇帝。我想莫非這熠熠發亮的碏石,是某朝皇上的印璽遺留在蓬溪未收回?
山水詩研究會秘書長謝達飛在碏門峽谷選景
蓬溪村裡的謝靈運後裔,也不知是哪一朝哪一代的秀才學究,以「碏」字來命名這裡的瀑布和潭底的赤石,巧妙的借用了「碏」字的兩層意思和兩種發音,即碏(昔)門瀑布和紅色碏(鵲)石,真是煞費苦心,暗藏玄機。這塊有著「道道紅血絲」的,被疑為「龍卵」、「玉璽」的雜色碏石,究竟是一塊什麼樣的石頭,其巖性、成分和成因是什麼,真要好好的考察一番。看來,蓬溪的大碏門瀑布,必須得再來一趟,專為問石,以探究竟。這正是:
碏門瀑布有碏石,藏於碧潭人未識。
謝公後人語雙關,欲解玄機須問石。
本文於2020年4月10日發表於《楠溪江周末》「永嘉風物」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