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印在日本支援我國抗擊疫情物資上的詩句,一直迴蕩在許多人的心中。事實上,正如那句「青山一道同雲雨,明月何曾是兩鄉」,歷史上,博大精深的漢語著實幫助了日語文化的形成;而如今,我們常說的「佛系」「小確幸」,又是從日本傳過來的新興詞。漢語與日語的互相借鑑,從來沒有停止過。
01
中日兩國的文化交流起點,可能比你想的還要早。
近代考古研究發現,日本列島原本與亞洲大陸緊緊相連,僅在大約一萬年前才逐漸形成如今一衣帶水的狀態。
據史料記載,中日兩國交流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兩千年以前,其範圍包括了語言、文字、風俗習慣、政治經濟、社會發展等各個方面。
中國最早記載日本(書中稱為「倭」)的歷史典籍,是南朝劉宋時期範曄(398年-445年)編撰的《後漢書》,而「日本」一詞,則最早出現在公元10世紀的《舊唐書》中。
三國時期,中國南方地區流行的吳音傳入日本。根據日本最古老的史書《古事記》記載,漢字大約在公元3世紀傳入日本,到了5世紀左右,鍾銘、碑文等金石文中已經有日本人撰寫的漢文。公元7-8世紀,日本人學習漢字典籍、撰寫漢詩已不鮮見,《日本書記》《古事記》等典籍中有大量漢字即為明證。唐朝時期,普遍存在於中國北方的漢音傳入日本。日本鎌倉時代,杭州地區的唐音也傳入日本。
漢語對日本字音、字形的影響,則從此開始。
02
《東徵傳繪卷》局部
漢字剛進入日本時,書寫非常複雜,且所有詞彙都由漢字組成。直至萬葉假名出現,漢字在日語中的書寫才變得簡單。
這些簡化了的漢字不再和中國的漢字同義,只是作為一種注音符號。如今,日本很多地名、人名依然使用萬葉假名,所使用的也是古代日本語表記漢字的音與訓時所借用的文字,比如:
「麻奈」(女性名)讀作「まな」(mana)
「亜紀」(女性名)讀作「あき」(aki)
一些難讀的地名,如:
「魚群」,讀作「なぶら」(nabura)或「なぐれ」(nagure)
日語的假名起源於真假名,也就是全為漢字字形的萬葉假名。
後來,日本人為了更方便地使用文字,便對文字進行拆分,把漢字的草書體和偏旁部首拿出來,簡化和整理之後,形成了今天的片假名和平假名。
從此,日本開始擁有自己的語言。
五十音圖
由於漢語的影響,日語音節在訓讀和音韻方面也發生了變化。
日本的漢字部分,按漢語的發音讀出來,叫音讀;只取漢字義,讀日語音,叫訓讀。
在漢語影響下,日語的音韻開始出現了音變、拗音、濁音,也出現了「ラ」行的音(「ラ」是日語的片假名,讀音類似漢語的「拉」ra)。
目前,日語中採用訓讀方式的字非常多。有的與漢字擁有同樣的意思,如「川」「山」;
有的則意思不同,如:
「稼」,漢語表示「種植穀物」,日語則代表「掙錢」;
「咲」,漢語表示「笑」,日語則代表「開花」。
《東徵傳繪卷》局部
日本在吸收漢字的過程中,常常會遇到一些漢字表達起來比較難或者日本特有的概念。為了解決語言的落地問題,日本人創造了「國字」,國字的構成基礎依然是漢字,一般以會意的方式出現。例如:
「凪」,多表示風平浪靜;
「辻」,多表示十字路口。
與此同時,日本在引入漢字的過程中,也吸納了不少漢字的特色文化,保留了漢語成語及習語的部分表達方式,使得一部分漢語成語仍然在日語中廣泛使用,如:
自由自在、馬馬虎虎、雞鳴狗盜、臥薪嘗膽……
與此同時,日本人也充分借鑑這樣的文化表達方式,根據漢語創造了一部分成語或習語,如:
「情人眼裡出西施」,日語表達為「面タの楊貴妃」。
中國文化中含蓄的表達方式也影響了日本語言結構,使其具有了含蓄表意和淡化邏輯的特點。例如:
「不吃了嗎?」,在日語中表達為「食べませんか」。(ません表否定,か是疑問助詞,同樣是「不了嗎?」的意思)
這句話原本的意圖是想要對方再吃點,形式上卻用疑問和否定的語氣,反襯出說話者的真實含義及禮貌的態度。
此外,日本在佛學、儒學文化的基礎上,逐漸形成了具有日本國特色的文化,日本國內流行的俳句則是在中國詩歌的影響下逐漸形成。
03
日本對中國文化的借鑑,史書中不乏記載,書中許多內容似在自表:「你反正也是學我,根系還是在我這。」
唐宋時期,大量日本使節來中國學習先進文化,史書中開始出現對日語的記載。
《隋書》《東夷列傳》「倭國傳」中指明了日本文字的起源:
「無文字,唯刻木結繩。敬佛法於百濟,求得佛經,始有文字。」
《宋史》「日本傳」則指出日文漢字起源於中國這一歷史事實:
應神天皇甲辰歲始於百濟得中國文字。」
景德元年,其國僧寂照等八人來朝。寂照不曉華言而識文字。繕寫,甚妙。凡問答並以筆札詔號。
這說明,當時的日本僧人儘管不會說漢語,不能直接用漢語與當地的中國人進行交談,但是由於他們通曉漢字,可以使用這種兩國通用的文字(漢字)進行「筆談」。
《東徵傳繪卷》局部
南宋時期,在羅大經所著的《鶴林玉露》中空前的出現十幾個日語單詞的記錄:
僧言,其國稱其國主曰天人國王。安撫曰牧隊。通判曰在國司。秀才曰殿羅罷。僧曰黃榜。硯曰松蘇利必。筆曰分直。墨曰蘇彌。頭曰加是羅。手曰提。眼曰媚。口曰窟底。耳曰弭弭。面曰皮部。心曰母児。腳曰叉児。雨曰下米。風曰客安之。鹽曰洗和。酒曰沙嬉。
真正有關日本特有的語言文字(假名)的詳細記載則出現在元代的史書資料《書史會要》中,書中提到漢語在當時的日本社會佔有優勢地位,與此同時,除漢語外,日本也有特有的文字(假名)的存在,且已經具備了相當高的系統性和完成度。
明朝時期,倭寇擾邊,朝廷的統治受到威脅,抗倭鬥爭的需要促使中國出現了第一次日本研究高潮。
明亡清興,邊患消除,天下太平,關於日本的研究復趨平靜。
但在這一時期,事情悄悄起了變化。
04
1868年以後,隨著日本明治維新的日益深入,日本社會產生巨大變革。
中國第一任駐日公使何如璋的赴任日記《使東述略》(附《使東雜詠》,1877年)中寫到:
近趨歐俗、上自官府,下及學校、凡制度器物語言文字,靡然以泰西為式。
說明在明治維新後的日本社會,漢語對日語的影響力已逐漸式微,甚至大有被「泰西文字」取而代之的趨勢。與此同時,文中也使用了一些日語漢字詞:
外務省 大藏省 內務省 裁判所 警視廳
理事 議員 少佐 隨員
電氣 電信 鐵道 經費 郵便
公園 神社 神宮 市場
師範 師範學校
今天的我們看到這些詞,幾乎一點也不陌生,因為它們被部分借鑑到漢語中,成為了所謂的「日制漢語」。
這些新詞彙,是明治維新後,日本對西方詞彙的翻譯。日本人對這些西方詞彙進行新的理解,利用漢字表意的特性翻譯出一系列意譯詞,這類新的詞彙就被稱為「日制漢語」(也稱「和製漢語」)。
例如,「revolution」被譯為「革命」,是借鑑了《周易》:
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此外,還有一些詞也來自我國古代文學作品,比如,「physics」被譯為「物理」,是借鑑了杜甫的《曲江二首》:
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
此外,日本有些詞語含義,雖是借鑑中國,但詞語意思完全不同,例如「故意」,在日語中指舊情,借鑑了杜甫的《贈衛八處士》:
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
這些漢字詞已不是中國古代詞語的本來面貌,在近代文明進程中被賦予了新的含義,成為了新的現代詞語。
而在中國與日本的交流中,日制漢語則反哺回中國。與思想、觀念、科學、藝術等近代文明相關的詞語如「人民」「共和國」「社會主義」「幹部」「藝術」「交流」「否定」「肯定」「假設」「供給」「健康」「政策」「政治」「化學」「物理」「警察」「人格」等正是在此時傳入我國。
而「~化」「~性」「反~」「超~」等表達,也都是日本在西方造詞法基礎上的翻譯創造。
與此同時,也有少量「純日產」的日語傳入我國。例如:
吋(inch,現在多用「英寸」)
粁(kilometer,現在多用「千米」)
瓦(gram,現在多用「克」)
哩(mile,現在多用「英裡」)
呎(foot,現在多用「英尺」)
碼(yard,現在也在使用,為簡體字「碼」)
水素(氫)
酸素(氧)
淋巴
……
直到20世紀50年代,新中國政府對化學物質、度量衡等進行重新命名時,才將當年日本傳入的水素、酸素、吋、粁等詞逐漸淘汰。
此外,還有一些日式外來語現在仍然使用,例如瓦斯(煤氣)、淋巴、俱樂部等。
講到這裡會有人問,難道當年中國人就沒有對西方詞彙的翻譯嗎?
當然有,中國人對西方詞彙的翻譯主要有兩種方法。一種是以章士釗為代表的音譯。比如:
telephone,譯為「徳律風」
democracy ,譯為「徳謨克拉西」
science ,譯為「賽因斯」
這種方法並未成功,因為每一個漢字有特殊含義,只按照發音組成的詞語一方面不利於理解,另一方面很難記憶。對此,日本的意譯法對應翻譯出的「電話」「民主」「科學」,在今天仍被廣泛使用。
第二種是以嚴復、林紓為代表的的意譯,翻譯比較古雅。比如:
economy,譯為「計學」
society,譯為「群學」
capital,譯為「母財」
日語對應翻譯為:經濟、社會、資本。
由於當時社會日語翻譯的普及更廣泛,因此,以上兩種翻譯方法都沒有成功。
嚴復翻譯的《天演論》,他將原書名中的"evolution"譯為「天演」,現在我們使用的「進化」其實是日譯
如今,當年由我們翻譯的「新漢語」主要見於《幾何原本》《萬國公法》《海國圖志》《英華字典》以及其他西學書籍的漢譯本中,今天大多已經廢止不用,但是《海國圖志》和《萬國公法》的名詞則大多數流傳下來,還被翻譯到日本,成為日後和製漢語創作的重要基礎。
05
我們為什麼棄用了本國人的翻譯,而選擇了日譯版本呢?還要從這兩個人說起。
中日交流歷史上,黃遵憲對日語的認知在中國產生了較大影響。黃遵憲是清末著名外交家、革新家,是初代駐日公使的隨員(參事官),在日本生活了五年,因熟悉兩國文化,頗有個人見解。
黃遵憲
黃遵憲在對日語獨特的「漢字假名混雜文」特點作分析的同時,也對日語的假名文字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他一度認為:「苟使日本無假名,則識字者無幾」。因此,他認為漢語也應在日語的啟發下,改進為書寫方便、「言文一致」的新型文字。
與此同時,對日語論述最全面、評價最高的當為梁啓超。他在《清議報》第十期上發表的《論學習日本文之益》(1899年)一文,疾呼「我國人之有志新學者,蓋亦學日本文哉」。
在對學習日本語言文化方面,梁啓超一度還有相對「偏激」的論斷:
而學日本文者,數日而小成,數月而大成。日本之學,已盡為我有矣。
有學日本語之法;有作日本文之法;有學日本文之法;三者當分別言之。學日本語者一年可成;作日本文者半年可成;學日本文者數日小成,數月而大成。餘之所言者,學日本文以讀日本書也。
作為其倡導的身體力行者,梁啓超在撰寫文章時使用了大量的日語借詞,在中日兩國近代漢字詞彙交流過程中發揮了重要影響。
但在當時的社會,民眾並非都對日語,特別是對新出現的日語借詞表示歡迎。
如彭文祖就在《盲人瞎馬之新名詞》(1915年)中對社會廣泛使用的「取締、取扱、取消、手續、場合、打消、切手」等近60個日語借詞(詞組)進行了詳細分析,認為對這些新名詞:
歡迎者,恨不能兼夜研之;嫌惡者,恨不能入土罵之。
此外,《新定學務綱要》中也正式提出禁令,規定「戒襲用外國無謂名詞,以存國文、端士風」。劉師培(1884-1919 )也在《論新名詞輸入與民德墮落之關係》一文中,將新名詞的輸入與社會風氣聯繫到一起,稱
嗚呼,中國民德之墮落未有甚於今日者也。
儘管如此,面對中日文化交流的滾滾大潮,大量的日語借詞通過留學生或在日學者、政治人物、外交人員的使用而融入到近代中國,豐富和發展了漢語詞彙,成為漢語外來詞的一個重要來源。
06
在網絡文化盛行的今天,我們依然沒有停止使用日本詞彙。
曾經的記「筆記」,如今變成了寫「手帳」,而「手帳」一詞就是日本對「note」的漢字翻譯。說法一換,瞬間變成眾多文藝青年的心頭好。
此外,今天常見的網絡用語,如「宅」「萌」「~族」,以及由此創造的新詞「萌文化」「宅男宅女」「乾物女」「敗犬女」「二次元」等,均是由日本引進而來。
「~~控」一詞,來自日語的「コン」,它是指很喜歡某事物或某類人的人,借用到漢語後,表現出極強的造詞能力,派生出例如:「表情控」「顏控」「正太控」「御姐控」等詞。
「給力」一詞,來自日本動漫作品的日語臺詞「すごい地味ですね」的翻譯,為「不給力啊!」。後來「給力」一詞傳入中國,普及程度如何不言自明。
前兩年,田馥甄一首《小幸運》火遍全國,而這種「小~~」的說法,是從「小確幸」而來,這個詞源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隨筆集《蘭格漢斯島的午後》:
想要在日常生活當中找到自己的小確幸,多少需要一些必須遵守的個人規範存在。
傳入中國後,更開啟了一種新型的文化風潮。
據統計,如今為我們常用的漢語詞彙中,至少3000以上是借用的日本說法。同時,中國的專用詞彙,如「功夫」「武林」「小籠包」等也從未停止過向日本輸出。
中國與日本,無論是歷史上的恩怨情仇,還是今天的風月同天,都印證著兩國始終是一衣帶水的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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