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帝十歲登極,少年天子勵精圖治,不僅讀書用心,而且書法過人。萬曆原本懷著喜悅心情練字,卻遭張居正上疏批評,此後便不敢再向群臣炫耀書法。儘管皇帝權大無邊,卻受著無形的拘束。
《徐顯卿宦跡圖》之「金臺捧敕」中的萬曆帝形象
朱翊鈞即位伊始,曾下詔在建文朝盡節諸臣家鄉建告祠廟祭祀,並頒布《苗裔恤錄》,對他們的後裔給予撫恤;又在南京建表忠祠,祭祀徐輝祖、方孝孺等人。【建文元年(1399年)燕王朱棣以「清君側」為名,發動靖難之役。建文四年(1402年)攻破首都南京,建文帝朱允炆下落不明(一說焚死,一說潛逃)。朱棣取而代之,是為明成祖。建文帝的舊臣齊泰、黃子澄、方孝孺及其家族,或被殺,或發遣為奴,罪人轉相牽連,稱為「瓜蔓抄」。】看來,他對被明成祖朱棣趕下臺的建文帝頗有一點追懷景仰之情。萬曆二年十月十七日,講讀完畢後,他在文華殿與輔臣從容談起建文帝的事,提出了一個思慮已久的問題:「聞建文當時逃免,果否?」寥寥數語,卻揭示了明代歷史上一樁搞不清楚的無頭公案。
張居正對此也不甚了了,既然皇上問起,便如實回答:「國史不載此事,但先朝故老相傳,言建文當靖難師入城,即削髮披緇從間道走出。後雲遊四方,人無知者。至正統間,忽於雲南郵壁上題詩一首,有『淪落江湖數十秋』之句。有一御史覺其有異,召而問之,老僧坐地不跪,曰:『吾欲歸骨故園。』乃驗知為建文也。御史以聞,遂驛召來京,入宮驗之,良是。是年已七八十矣。莫知其所終。」
關於建文帝的下落,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這樁公案,當時人已搞不清楚,張居正當然只能姑妄言之。但朱翊鈞並不把它當作傳聞,姑妄聽之完事。他興致十足地必欲追根究底,竟要張居正把建文帝題壁詩全章,統統背誦給他聽。聽罷慨然興嘆,又命張居正抄寫進覽。全詩如下:
淪落江湖數十秋,歸來白髮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愁。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張居正遵命錄其詩以進,但以為是萎靡之音,規勸皇上:「此亡國之事,失位之辭,但可為戒,不足觀也。臣謹錄聖祖《皇陵碑》及御製文集進覽,以見創業之艱難,聖謨之弘遠。」他不願意小皇帝糾纏於建文帝這個不幸的人物,力圖把他的注意力引開。
皇陵碑
張居正所謂《皇陵碑》,就是開國皇帝太祖朱元璋所寫的自傳體碑文。這篇碑文,十分率直真切,毫不避諱,敘述了他的家世及開國經過,用近乎口語的韻文寫出,讀來朗朗上口。
碑文中寫到朱元璋家貧窮得父母病死無法安葬的事:「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餚漿。」寫到他在皇覺寺當和尚,四方雲遊的生涯:「眾各為計,雲水飄揚。我何作為,百無所長。依親自辱,仰天茫茫。既非可倚,侶影相將。突朝煙而急進,暮投古寺以趨蹌。仰穹崖崔嵬而倚碧,聽猿啼夜月而悽涼。魂悠悠而覓父母無有,志落魄而佒佯。西風鶴唳,俄淅瀝以飛霜。身如蓬逐風而不止,心滾滾乎沸揚。」寫到小時放牛的夥伴湯和勸他投奔紅巾軍而躊躇再三的事:「住方三載,而又雄者跳梁。初起汝潁,次及鳳陽之南廂。未幾陷城,深高城隍。拒守不去,號令彰彰。友人寄書,雲及趨降。既憂且懼,無可籌詳。傍有覺者,將欲聲揚。當此之際,逼迫而無已,試與知者相商。乃告之曰:果束手以待罪,亦奮臂而相戕。知者為我畫計,且默禱以陰陽。如其言往卜,去守之何祥?神乃陰陰乎有警,其氣鬱鬱乎洋洋。卜逃卜守則不吉,將就兇而不妨。」碑文寫得頗具個性,讀來如見其人,如聞其聲,確實是一篇不可多得的奇文。
朱翊鈞讀了他的老祖宗寫的《皇陵碑》,感慨系之。第二天在文華殿對張居正談了他的讀後感:「先生,《皇陵碑》朕覽之數遍,不勝感痛。」
張居正乘勢引導:「自古聖人受艱辛苦楚,未有如我聖祖者也。當此流離轉徙,至無以餬口,仁祖、文淳皇后(按:指朱元璋的父母)去世時,皆不能具棺斂,藁葬而已。蓋天將命我聖祖拯溺亨屯,故先使備嘗艱苦。正孟子所謂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者也。故我聖祖自淮右起義師,即以伐暴救民為心。既登大寶,衣浣濯之衣,所得元人水晶宮漏,立命碎之;有以陳友諒所用鏤金床者,即投於火。孝慈皇后(按:指朱元璋髮妻馬氏)親為將士補縫衣鞋。在位三十餘年,克勤克儉,猶如一日。及將仙逝之年,猶下令勸課農桑,各處裡老、糧長至京者,皆召見賜官,問以民間疾苦。臣竊以為我聖祖以天之心為心,故能創造洪業,傳之皇上。在皇上今以聖祖之心為心,乃能永保洪業,傳之無疆。」張居正滔滔不絕地向小皇帝講述這些,無非要他明白祖宗創業艱難,子孫守成不易。
朱翊鈞雖是孩子,但長期在群臣薰陶下,似乎已經早熟,對此當然心領神會,便答應道:「朕不敢不勉行法祖,尚賴先生輔導。」
朱翊鈞已日漸明白讀書的好處。十月二十二日,當他赴文華殿講讀完畢,便對輔臣說:「今宮中宮女、內官,俱令讀書。」這比他的老祖宗朱元璋要高明多了。朱元璋即位後,為了防止宦官幹政,不準他們讀書識字,這其實是一種愚民政策。朱元璋根本不曾料到,在他的子孫後代當政時,宦官勢力日趨囂張。問題不在於是否讀書識字,關鍵在於皇帝自身。張居正深明個中利害關係,聽了皇上的這一主張,立即表示贊同:「讀書最好,人能通古今,知義理,自然不越於規矩。但此中須有激勸之方,訪其肯讀書學者,遇有差遣,或各衙門有管事缺,即拔用之,則人知奮勵,他日人才亦如此出矣。」
對於讀書,朱翊鈞是認真而用心的。有一天,講讀完畢,宦官拿了一本《尚書》,走近輔臣身邊,翻開《微子之命》篇,指著黃紙條插入處,對輔臣說:「上於宮中讀書,日夕有程,常二四遍覆背,須精熟乃已。」輔臣及講官聽後,相顧嗟異不已,連聲稱讚:「上好學如此,儒生家所不及也。」
《尚書校釋譯論》,顧頡剛、劉起釪著
有明一代列朝皇帝,大多對日講、經筵很馬虎,敷衍了事。經筵有固定日期,而日講則不拘日期,一切禮儀比經筵簡單得多,僅侍班閣部大臣與詞林講官、侍書等供事。皇帝常藉口身體不適,宣布暫停,值日詞臣照例送上講章,僅備皇上一覽而已。而且,究竟「覽」了沒有,只有天曉得。朱翊鈞則不然,一登極,就根據張居正的安排,每天天剛亮就到文華殿聽儒臣講讀經書,少憩片刻,又御講筵,再讀史書,直至午膳後才返回大內。只有每逢三、六、九常朝之日才暫停,此外即使隆冬盛暑也不間斷。如此堅持達十年之久,因而學問日新月異,成為明代諸帝中的佼佼者。時人驚嘆道:「主上早歲勵精,真可只千古矣。」此話並非阿諛之詞。他寫過一首《詠月詩》:
團圓一輪月,清光何皎潔。
惟有聖人心,可以喻澄澈。
此詩頗見文字功力,對於當時的朱翊鈞來說,是很了不起的。
朱翊鈞的聰明好學,還表現在他酷愛書法,寫得一手好字。他的書法,初摹趙孟頫,後好章草。因為他的字寫得好,因此後人傳言,文華殿的匾額「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是朱翊鈞御筆。《定陵注略》這麼說,《明實錄》也這麼說。一個十歲少年能寫如此擘窠大字,實屬不易。不過,據在內廷當太監多年的劉若愚說,文華殿後殿匾額「學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大法」十二字,「乃慈聖老娘娘御書,後人以為神宗御書」。據他說,文華殿前殿匾額「繩愆糾謬」也是慈聖老娘娘御書。劉說似較為可信。慈聖老娘娘即朱翊鈞的生母慈聖皇太后。即便如此,這一傳聞本身已經說明朱翊鈞的精於書法殆非虛言。
慈聖皇太后
隆慶六年十一月十日,朱翊鈞在文華殿講讀畢,突發興致,當場提筆寫了幾幅盈尺大字,賞賜給輔臣,給張居正的是「元輔」及「良臣」,給呂調陽的是「輔政」。張居正接到皇上的宸翰,激動不已,特地上疏稱讚他字寫得好,「筆意遒勁飛動,有鸞翔鳳翥之形」,「究其精微,窮其墨妙,一點一畫,動以古人為法」,對皇上的天縱睿資表示欽佩。
過了幾天,朱翊鈞又引用《尚書·說命》篇讚美宰輔大臣功業的詞句,寫了「爾惟鹽梅」「汝作舟楫」大字二幅,命文書房宦官王宦送到內閣,賜給張居正。張居正再次上疏稱讚皇上「墨寶淋漓」,「瓊章燦爛」。
萬曆二年三月某天,朱翊鈞當面對張居正說:「朕欲賜先生等及九卿掌印官並日講官,各大書一幅,以寓期勉之意。先生可於二十五日來看朕寫。」到了二十五日,講讀完畢,張居正等一行來到文華殿,但見太監捧泥金彩箋數十幅,朱翊鈞縱筆如飛,大書「宅揆保衡」「同心夾輔」各一幅,「正己率屬」九幅,「責難陳善」五幅,「敬畏」二幅,字皆逾尺,頃刻即就。次日(二十六日),是視朝的日子,早朝後,朱翊鈞鄭重其事地命司禮監太監曹憲在會極門頒發御書,把「宅揆保衡」一幅賜給張居正,「同心夾輔」一幅賜給呂調陽,「正己率屬」九幅賜給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掌印官,「責難陳善」五幅賜給日講官,「敬畏」二幅賜給正字官。張居正事後稱頌皇上「翰墨之微」,「臻夫佳妙」,「二十餘紙,八十餘字,咄嗟之間,搖筆立就。初若不經意,而鋒穎所落,奇秀天成」。
朱翊鈞畢竟是個孩子,字寫得好,未免沾沾自喜。萬曆二年閏十二月十七日,朱翊鈞講讀畢,召張居正至暖閣,又揮筆寫了「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字,賜給張居正。次日,張居正上疏委婉地批評皇上,不必過分花費精力於書法。他先是肯定皇上數年以來留心翰墨,現已筆力遒勁,體格莊嚴,雖前代人主善書者無以復逾。接下來話鋒一轉,說「帝王之學,當務其大者」,便舉漢成帝知音律、能吹簫度曲,六朝梁元帝、陳後主,隋煬帝,宋徽宗、寧宗,皆能文章善畫,然無救於亂亡。於是,他規勸皇上,「宜及時講求治理,以聖帝明王為法。若寫字一事,不過假此以收放心,雖直逼鍾、王,亦有何益?」話說得直截了當,也很不客氣,顯示了這位權臣的鐵腕性格。
《宋徽宗瘦金書千字文》
誠然,話是不錯的,作為皇帝應該把精力放在大事上,書法再好,對於治國平天下畢竟無所裨益。何況有前車之鑑,漢成帝、梁元帝、陳後主、隋煬帝、宋徽宗、宋寧宗之流,莫不小有才華,卻於朝政無補,朱翊鈞當然不能陶醉於書法。不過,這對於一個正在求學的孩子而言,未免過於苛求。然而,皇帝終究是皇帝,未可與常人一般順其天性行事。儘管皇帝權大無邊,卻受著無形的拘束。此後,朱翊鈞便不敢再向群臣炫耀他的書法了。
不過他的書法卻日臻完美。晚明人沈德符(字景倩,又字虎臣,號邠子,浙江嘉興人)是萬曆年間的舉人,對「今上御筆」推崇備至。他說:「今上自髫年即工八法,如賜江陵(張居正)、吳門(申時行)諸公堂匾,已極偉麗,其後漸入神化。幼時曾見中貴手中所捧御書金扇,龍翔鳳翥,令人驚羨。嗣後,又從太倉相公(王錫爵)家,盡得拜觀批答諸詔旨,其中亦間有改竄,運筆之妙,有顏柳所不逮者。真可謂天縱多能矣。」
由此一斑也可窺見朱翊鈞並非一般王孫公子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之輩,英年才華橫溢,實非列祖列宗所可比擬。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元輔王錫爵仰慕皇上書法精妙,敦請賜字,有幸得到皇上御筆大字。此後,朱翊鈞再不輕易以書法賞賜大臣。令人遺憾的是,這位書法奇才的墨寶,流傳至今極為罕見,人們難以一睹風採。世人僅知宋徽宗善書,而不知明神宗也是一位書法大家。
(本文摘自樊樹志著《萬曆傳》第一章《十歲登極的小皇帝》,標題為編輯所擬)
他前半生與張居正「相愛相殺」,後半生與大臣「鬥氣逞性」;
他二十幾年不上朝,被大臣痛批「酒色財氣」。
他開創萬曆盛世,卻是明朝滅亡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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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傳》
樊樹志 著
內容簡介
萬曆帝十歲登極,少年天子勵精圖治,與張居正聯手打造萬曆盛世。張居正死後,卻對其抄家清算,掀起數十年黨爭。其後二十幾年不上朝,被大臣痛批「酒色財氣」。運籌「萬曆三大徵」,戰果輝煌,最後歲月卻為遼東戰事所困。在位四十八年,一生分為黑白分明的兩段,心靈在成長中蛻變。是什麼導致了他的壓抑、偏執與報復?他的人性弱點為他的王朝帶來了哪些厄運?
古代帝王操控著國家和人民的命運,自己何嘗不被「高處不勝寒」的身份操控?復旦大學教授樊樹志從普通人性的視角,以專業的史學修養與生動的文學敘事,真實再現了萬曆帝和他的朝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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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樊樹志:十歲登極的萬曆,差點成為與宋徽宗齊名的書法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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