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古書記載的零亂,孔子問禮於老子一事,自古以來就有許多不同說法,但終究不能否認其事。這裡從以下幾點再議論一下,想引起進一步的關注。
首先,眾所周知,孔子一生致力於「禮學」,貢獻和影響是很大的。《禮記·禮運》有比較集中的記述,其中有一段寫道:
言偃(子遊)復問曰:「夫子之極言禮也,可得而聞與?」孔子曰:「我欲觀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徵也,吾得《夏時》焉。我欲觀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徵也,吾得《坤乾》焉。」
為了了解夏、商(殷)古禮(注意:孔子用的是「道」字),孔子跑到杞、宋等地去調查,雖然有點收穫,但夏商之禮無法找到足夠的證據。再聯繫《論語·八佾》中夏、殷禮文獻不足徵的話,這是研究孔子禮學的另一個好課題。這裡要指出,孔子「之周」和去別的地方問禮於老子,是完全可能的。歷來正統的儒家學者也並不否認孔子問禮於老子之事。
其次,孔子問禮於老子不止一次也是可以肯定的,已故的孫以楷先生多次考論過孔老關係(見其所著《浣雲集》《道家與中國哲學》),清理出五次之多。他還指出,要注意老子和孔子早年與晚年思想的發展與變化。
早年的事,引人注目的有《禮記·曾子問》的記載:
孔子曰:昔者吾從老聃助葬於巷黨,及堩,日有食之。老聃曰:「丘,止柩就道右,止哭以聽變。」既明反,而後行。曰:「禮也。」反葬而丘問之……吾聞諸老聃雲。
孔子問老聃答關於喪禮的具體內容不作詳細引述,只注意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記載,應該屬於早年的事,有具體的活動(值得注意的是,老子從事的是喪葬活動),也有關於喪禮的一些具體解說。孔子學習、研究喪禮是毋庸置疑的,《禮記·曾子問》主要是講喪禮,孔子問老子喪禮在當時實屬正常。
又,《莊子》講孔子問於老子的事有七八處,過去有人以《莊子》是寓言而予以否認。然而《莊子》所言之事,《史記》也採用加以記述。例如《莊子·天運》篇:
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雲氣而養乎陰陽……
而《史記》老子傳記述說:
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能知其飛……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記述文字不同,但都是說孔子以「龍」比稱老子,表現的是一種崇敬的心理。這也許是戰國時期一種加工過的傳聞,《莊子》和司馬遷都採用了。這反映了孔子問禮於老子的事實,也反映了戰囯時老子神化的事實。
再次,孔子問禮於老子是全面的,記載表明,孔子所問,除上述喪禮的具體記述之外,有關於古禮、天道、仁義等好幾個方面。老子做過「周守藏室之史」,除個別人(如呂思勉認為是「守財賄之地」)之外,一般都認為是史官,從各種論證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史官曆來是掌握禮學的,包括文書、檔案乃至具體儀式等,古禮在周代已相當完備,所謂吉、兇、軍、賓、嘉五禮之類。老、孔之時是東周,不如一個大的諸侯國,但它是作為「天子」的象徵而存在的朝廷,也是小而全的,古禮自然保存在這裡,在禮崩樂壞的當時,顯得尤為重要。從這一點來看孔子找老子問禮,也合情合理,《莊子》的記載也透露出這種消息,其《天道》篇寫道:
孔子西藏書於周室。子路謀曰: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免而歸居,夫子欲藏書,則試往因焉。孔子曰:善。往見老聃,而老聃不許,於是翻《十二經》以說……
下文是一段關於「仁義」的對話,老聃批評孔子說仁義。此記載時間、地點都要考證,但反映了一些事實:「孔子西藏書於周室」,這很符合孔子的言行;老聃曾為周之徵藏史,是史官;孔子「要在仁義」的說法受到老聃的批評。這些都不是「寓言」。
從有關問禮的記載看,突出的內容,一個是喪禮,另一個就是「仁義」之禮,後者老子是堅決反對的。《史記·老子列傳》記「問禮於老子」就只記了老子批評孔子的話:
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者,若是而已。
下文記孔子「猶龍」之嘆,再接著是老子「修道德」和其他事。應該說老子深深理解「仁義」之類的禮學,批評它,而後「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
最後,談一下老子在當時的地位。
《史記》只有一句「周守藏室之史也」。早年呂思勉作《讀史札記》專有一條「守藏室之史」,兼論及柱下史,認為「守藏室」乃「藏賄之地」,「老子為之史」,這就與史官毫無關係了。《史記》索隱按:「藏室史,乃周藏書室之史也。又《張湯傳》老子為柱下史,即藏室之柱下,因以為官名。」漢代以後至今大多以為老子是史官,應該是符合歷史實際的。《莊子·天道》「由聞周之徵藏史有老聃者」,也應該是可信的。
這裡我們要提出一個新問題,即老子除了史官身份,還有一個巫方之士的身份。繼殷商巫風盛行之後的周代,各種職官仍然由原來的巫方之士擔任(我說過古代有一個巫、方、道的演變過程),所以很長時間有巫史、巫醫之類的說法。周代官制中,巫的影響很大,《禮記·禮運》記載周王祭天帝時寫道:
故宗祝在廟,三公在朝,三老在學。王前巫而後史,卜、筮、瞽、侑皆在左右……
仍然是一群大大小小的巫,他們有知識,有各種各樣的技術和能力,統稱之為巫術(後來又叫方術、道術、法術)。老子作為史官,有巫方士的身份,也是很自然的。老子為人操辦過葬禮,更可證明他的方士身份。還應該指出,喪葬之禮,實際是當時的宗教活動。老子在當時活動中,有行動也有理論。
方術有技術和理論兩個層面,《莊子·天下》篇講的方術(同時又稱「道術」)就是理論方面的。其中關於老子道術理論的概述,只有肯定沒有批評,而且是「可謂至極」,和對其他人的道術有所批評不一樣,最後還來了一句「古之博大真人哉」。從整個《莊子》書中,我們可以看到,「真人」就是神仙,莊子時代老子早已成仙了(《莊子》書中黃帝、王母都是得道成仙的)。司馬遷寫《史記》時,老子寫得有點神奇,與老子早已被神化是分不開的。老子神化的過程,是一個值得進一步研究的課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