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巴。哈瓦那。何塞·馬蒂大街。
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瞄上了我。他在十字路口對面四下張望了一下,趁著車流的間隙穿過馬路,幾個大跨步朝我奔來。
「Hola!」
我裝作沒聽見,繼續往前走。
「韓國人?」
我回頭看了他一眼。扭頭繼續走。
「韓國人、古巴人,好朋友!」
我還是不理他。
「韓國人,好!中國人,不好!古巴人不喜歡中國人!」
我停下了腳步。他的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但是算了,何必惹事。
「嘿!你!」他沒有繼續追趕,朝我身後大喊:「喜歡古巴姑娘嗎?」
下定決心
2019年8月。
我在哈佛大學有幾個項目。碰巧兩個項目中間有5天時間,我於是計劃去古巴玩。
雖然我並不嚮往古巴。
首先,前社會主義國家的旅行經歷多多少少令我失望。其次,一種對落後國家的天然的畏懼感令我縮手縮腳——安不安全?危不危險?是不是人人都是騙子?會不會髒得無處下腳?
後來打定主意,主要因為從波士頓出發,古巴是個比紐約更實惠的選擇——中國護照只需在登機口買一張籤證,機票價格出人意料地合適,網上能查到的所有信息都表明:古巴很安全。
我決定3個晚上都待在哈瓦那。於是我預定了相當不錯的酒店,就在中央公園一角,出門便可望見國會大廈,得分在booking上屈指可數,價格據說也很公道。
旅行網站介紹說:古巴與美國一衣帶水,卻身處兩個世界。
兩個國家最短距離只有150公裡,相當於從上海到無錫——因此,自1902年從西班牙獨立以來,古巴一直是美國的附庸國。在美國資本下,古巴成為了由清教徒把持的美國本土所不能接納的娛樂業、賭場以及旅遊業的重要去處。
然而,1944年的軍人政變結束了古巴的民主體制。經濟發展雖未停滯,但政府公信力盡失,貧富差距急劇擴大,社會愈發動蕩。最終,卡斯楚兄弟與切·格瓦拉揭竿而起,於1959年推翻了軍人政府。
卡斯楚掌權後,將私人資產盡數充公,其中超過60%為美國資本家所有——好萊塢名片《愛爾蘭人》就講了黑幫在古巴的龐大產業被沒收導致美國中央情報局組織暗殺卡斯楚的計劃。
最終雙方調解不成,美國封鎖了古巴,古巴於是徹底倒向蘇聯。
古巴因為緊靠美國,戰略位置極其關鍵——因此,蘇聯每年提供巨額經濟援助,收買這個小國的耿耿忠心。也正是因此,古巴的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在拉丁美洲很能說得上話。
然而,1990年蘇聯爸爸解體,經濟援助中斷,古巴當年GDP跌掉接近四成,隨後一直在經濟崩潰的邊緣徘徊。
40年來,古巴飛彈危機仍舊給美國帶來巨大的心理陰影——惡鄰在側,寢食難安,歐巴馬終於摒棄前嫌,造訪古巴,雙方重建外交關係。於是,美國人又能前往古巴度假——而我也正是託這個福,才搭上了捷藍航空(JetBlue)的班機。
然而,川普上臺令前人努力化為烏有——美國人如今只有11個理由能去古巴,旅行不是其中之一。古巴旅遊業收入銳減,往常密集的航班取消了大半。
當然,這可難不倒美國人——哈瓦那小酒吧裡從傍晚喝到天明的,海灘上光著身子烤得跟龍蝦似的,遊輪上擠在船舷大呼小叫的,全都是美國人。
這是因為,三分之一的古巴人都在美國有親戚,古巴與美國的盤根錯節,超出一般人想像。全球首富、亞馬遜CEO傑夫·貝索斯,好萊塢明星迪亞茲·卡梅隆的父親都來自古巴,而正當紅的歌手拉米拉·坎貝洛和女星安娜·德阿瑪斯則是地地道道的古巴人。
抵達
21世紀在走出機艙那一刻戛然而止。
除了打電話別無他用的手機提醒我,我來到了被隔離超過半個世紀的島國古巴。
哈瓦那機場很小很舊,但不算髒亂。這裡沒有我們以為的社會主義國家的那種嚴肅和緊張,紅白色調的裝飾顯得輕鬆、活潑,而古巴人則表現得慵懶、隨意。
我印象裡,一個警察或士兵也沒看見。
因為美國換不到古巴比索,我在機場的取款機直接取了一些現金。匯率比網上查到的差多了,我懷疑自己被騙了——誰能猜到這竟是我接下來幾天拿到的最好的匯率?
門口停著一排計程車,每個人都熱情地衝我打招呼。我預習過幾個詞,包括hola(你好)和amigo(朋友)。西班牙語音調誇張有趣,拉美人又喜歡配以花樣百出的手勢,簡直值得駐足看上十分鐘。
我挑了一位看起來忠厚老實的司機,遞上酒店的位置。他用西班牙語重複了一遍,眼巴巴地望著我。管他那麼多,我又聽不明白,唯有用力點頭表達決心。
計程車駛出機場。
古巴的路並不差,但兩側的城市景色卻一言難盡。城郊荒草連天,汽車好似穿梭在野生森林的邊緣。不時閃現的建築物也光怪陸離——比如說,我剛看到一座造型氣派的大樓,以為進城了,沒想接下來竟是一大片荒地;剛看到一座蘇聯風格的高大的紀念碑,接下來竟又是一大片荒地。建築與建築之間,好像被按下了清除鍵一樣,只剩下兵荒馬亂的空白。
這與印度首都新德裡剛好相反——從新德裡機場進城的路坑坑窪窪,兩側好似從廢品中心脫韁而出的小破車與密密麻麻的突突車展開激烈角逐,好不熱鬧——你能相信這是宣稱要在15年裡超越中國(不是人口,是指GDP)的世界第二大國的首都機場公路?
且慢,很快你將看到濃稠的霧霾中鱗次櫛比的樓宇拔地而起,無不令人錯愕。
目力所及的差別如同海面上的冰山,揭示著底層的巨大差別——民主體制下的印度政府非常貧窮,因此公共基礎建設是天方夜譚,但私有地產卻極盡富麗堂皇;與此相反,社會主義體制下的古巴政府有錢投資基礎建設,但作為個體的老百姓則一無所有。
一無所有並非誇張——與中國相比,古巴已步入了社會主義的更高階段——所有人的工作都由國家安排,無論讀書、看病都不花錢。正因如此,卡斯楚認為,老百姓也不需要工資——古巴人的平均月薪僅有差一點不到20美元。
沒錯,20美元。也就是140人民幣。
【CUC:古巴可兌換比索,即外匯券,1美元=1CUC;CUP:古巴比索,1美元=26CUP(不好意思,只能兌換CUC)】
但如果你以為揣著100美元就能去哈瓦那揮金如土,那就太天真了——古巴對外國人實行的是類似中國80年代外匯券的雙規貨幣制度——外國人兌換的古巴比索(CUC)與美元基本等值,而本國人使用的古巴比索(CUP)則要便宜得多。
顯而易見,CUC是不允許兌換成CUP的;外國人不可以使用CUP,本國人使用美元或CUC消費,也是違法行為——至少政府這麼宣稱。
中央公園酒店
計程車停在中央公園酒店的門口。
酒店格調雅致。膚色黝黑、派頭十足的服務生殷勤地為我打開車門——他們個個穿得西裝筆挺,油乎乎的頭髮往腦後梳得服服帖帖。
在典型的殖民主義風格的大廳地面,鋪滿了幾何紋路的大理石地磚。大廳裡綠植成蔭,儼然與塵土飛揚的城市處在截然兩個世界。
房間很小,但挺乾淨,物件齊全。當然,因為與主流世界失聯太久,古巴酒店整體顯得老派且過時——但也因如此充滿舊時代的情調。
舊時代的情調——這正是西方人來這裡尋找的東西,那些因現代化和全球化而丟掉的、他們以為曾經擁有過、其實從未真正擁有的東西。
儘管古巴人雙手空空,但物價可不便宜。旅遊業是古巴的支柱產業,所以遊客是古巴的石油——古巴政府正竭盡全力從遊客身上榨取力所能及的利潤,這是路邊的每一個人都把你看做行走的錢袋子的原因。
按照常識,我們總是覺得富國的物價會高一些——2008年我去瑞典留學的時候,望著每份70人民幣的義大利麵咽口水,鼓了很久勇氣也捨不得下手(那時候成都一份午餐只要10元)。但參考瑞典人2萬人民幣起步的月薪,這個物價水平合情合理。
但如果你聽說過「盧安達現象」就更能理解——非洲窮國安哥拉的首都盧安達的物價水平(尤其房價)遠超巴黎、洛杉磯、倫敦,排在世界第6。為什麼呢?這是因為在安哥拉甚至西非,好的房產、餐廳、超市、酒店比起發達國家更為稀缺,外國投資者選擇極其有限(或者你也可以去住月租10美元的大棚?),從而哄抬了物價。
古巴也是這樣——古巴民眾每月按需分配生活必需品,但遊客必須花錢買。結合古巴稀缺的物資總量和美國遊客們闊氣的出手,物價就這麼被拱了上去。
不過,酒店倒是提供了一項意義非凡的服務——每天5小時的免費wifi。如果超過5小時,每一分鐘都是天價。正因如此,我必須精打細算。接下來的每天上午,我都在大廳就著一兩杯咖啡坐上3個鐘頭,先把工作處理完,午餐後再出門去。
這麼做的另一個原因是我不太敢嘗試路邊的小館子,既害怕不乾淨,又擔心點錯餐,還可以避免被敲竹槓——這是哈瓦那第一天帶給我的心理陰影(我馬上就要講到)。
這三天裡,我把酒店的菜嘗了個遍。主菜在12-20美元之間——這物價水平,幾乎要令上海望洋興嘆。
何塞·馬蒂大街
酒店的位置極好,出門就是中央公園,這裡停滿了哈瓦那的標誌——色彩絢爛的老爺車。這些老爺車真是美極了!你簡直無法相信,這些60、70年前生產的老爺車就連鏽痕也沒有,漂亮的曲線和細膩的油漆簡直就是一件件藝術品。
與老爺車相映成趣的是,城中心地帶竟然沒有一幢完好無缺的樓。
就像戰爭剛剛結束似的,曾經美不勝收的西班牙風格建築就爛在那裡——原本雕刻著天使的屋簷坍塌了,雨水經年累月,留下烏黑的印跡。太多人擠在一幢樓裡居住,印跡斑斑的床單于是霸佔了整個造型優美的陽臺。門廳擠滿了廢物一樣的家具,或者說,家具一樣的廢物。
也許是屋子裡實在太陰暗、太逼仄,於是哈瓦那人從陽臺、樓道、門廳裡探出身子來,自顧自聊天。女性們穿得不多,就跟仍在家裡似的,頭髮隨便地紮起來。男性也是一樣,好像站著的地方就是自己的臥室。
這還不夠,門口寬闊但破舊的林蔭大道作為家的一部分延伸出來——孩子們專注地追著球跑,從左側的綠燈追到右側的紅燈下;老年夫婦熱情地擁抱在一起並漫無邊際地親吻;中年男性一邊和妻子激烈地爭吵,一邊警惕地盯著關注的行人(也就是我)。
此時,以極為舒適的姿勢癱倒在長椅上的兩位享受午後閒暇的男子忽然與我的目光相遇,令我避之不及——他倆幾乎同時朝我伸出手來,原本鬆弛地關閉的兩張嘴巴立刻咧出誇張的笑容。
「Hola! Amigo!」
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一隻手已伸到我面前,令我閃躲不及。
這是一隻黑人的大手,手心黃黃的、溼溼的。
「朋友,你從哪兒來?」黑君費力地用英語問到。
「中國。」
「哦!中國!古巴和中國,好朋友!」
接下來是一大堆混雜著西班牙語和英語的自我介紹,以及他的朋友,一位小個子白人。雖然他們反覆說起自己的名字,但我總是記不住。接下來,他們開始介紹古巴豐饒的物產,酒和食物——「莫吉託!世界第一!你喜歡嗎?」前呼後擁,我的兩腳不聽使喚,被領著朝巷子走去。
要去哪裡?我緊張起來。
「馬上到!馬上到!」兩人臉上掛著厚厚的笑容,就像一副面具。
離開何塞·馬蒂大道,再拐兩個彎,我們到了一個沒有門牌的小館子。小館子裡滲出古怪的紅色燈光。一位混血姑娘熱情地跟他們打了招呼。旋即,三杯莫吉託被端上桌。暗紅色的燈光裡,渾濁的圓形玻璃杯,杯口縈繞著冷氣的氤氳與薄荷的清香。抿一口,沁人心脾的滋味直入喉頭。
兩位amigo一邊品嘗,一邊盡情表演——「你知道嗎?古巴人的月收入只有20比索!」另一個人立刻接腔道:「20比索等於沒有,連雙鞋都買不到!」
我低頭看了一眼,黑人穿著耐克籃球鞋,白人穿著阿迪達斯的跑步鞋。
他倆仔細講起古巴生活的悽慘——若不是頭腦機智,恐怕早已餓死在街頭。
但我可不想把時間浪費在這裡。裡面有桌人喝著酒,頻頻回頭看我。我招呼服務生結帳。帳單遞上桌——15比索!
究竟哈瓦那的物價如此,還是一家黑店?我無暇多問,儘早脫身為上。我匆匆喝完自己那杯,站起身來。他倆毫不遲疑,也將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然而,我並未順利脫身。黑白二君執意陪我去了海邊,給我講述1994年古巴人偷渡美國的慘烈歷史——據說當時海面上全是手工打造的小舢板,不少偷渡客更是扒開漂浮的屍體前行。
「逃離古巴」伴隨著整個古巴現代史。1959年革命成功後,超過20萬古巴上層階級立刻避難去了美國。
接下來的十幾年裡,卡斯楚展現出一個寬容的形象——他允許古巴人向美國移民,除了技術工人。據說上百萬人遞交了移民申請,但美國只接受了在美有親屬的移民及政治難民,總數不到30萬。
【從60年代起運營了十幾年的「自由航班」,從哈瓦那到邁阿密,將26萬古巴人送到美國;卡斯楚宣稱這些人都是叛國者、資本家】
80年代後,隨著古巴經濟步履維艱,越來越多的古巴人決心前往美國。卡斯楚任他們逃離,並不阻攔。蘇聯解體後,古巴爆發了更大規模的難民危機,剛才提到的劃著手工舢板穿越加勒比海的盛況,就發生在這個時期。
這些偷渡客大多葬身海底,或是被美國海岸巡邏隊抓住送到關塔那摩或巴哈馬。只能很小一部分最終登上了美國的土地。
60年來,共計110萬流亡者從古巴前往美國,數量超過古巴人口的十分之一。
最終,我板起臉,嚴詞拒絕了黑白二君帶我買雪茄的請求。
「不,我要回酒店了。謝謝你們的陪伴!再見!」
兩位表情瞬間凝固了。停頓了好一會兒,黑君開口說:「但是……我們很餓,能不能給我們點錢吃晚飯?」
白君附和道:「是的,我們今天什麼都沒吃。」
兩人擠出可憐巴巴的表情望著我。給多少合適呢?
我給了黑君20比索。白君結結巴巴地說,「但是20比索很不夠……」
於是我又遞給他20比索。兩張愁眉苦臉瞬間綻放出明媚的笑容。
即使如此,他們仍不許我脫身,拉著我請過路的遊人拍了張合照,才依依不捨地衝我揮手後離去。
看著吧,騙子是不會感激你的——我心裡暗暗埋怨自己不中用。因為我知道,他倆轉頭就會到處炫耀今天的戰果,明天一定還會有別人上當。
濱海大道
越想越氣。我坐在海邊的石墩子上,捏著拳頭,喘著粗氣。
十步來遠是一位抱著膝蓋,似乎在享受海風的50來歲的中年人。他穿著淡藍色的襯衣,頭髮灰白,模樣看起來像個工程師。兩個騙子從他身邊走過後,工程師衝我攤開雙手,似乎在說:你瞧,騙子總是這樣……
我朝他點點頭,目光移向海邊。
沒想到,過了一會兒,他從石墩子上跳下來,逕自坐到我的身邊。
我有點手足無措,心想要不要逃離。他開口對我說:他是個建築工人,離家兩年了,來哈瓦那修樓,每個月收入只有30比索……他囉裡囉嗦講了一大堆。
我說,我要走了。他終於開口說:明天是我的生日,能不能給我點吃飯的錢?
告別工程師後,我決心再也不搭理任何人。
有一位老人悵然若失地坐在海邊,景色很安靜,很美。
「嘿!」
我轉過頭來,一個頭髮捲曲、瘦瘦高高、模樣清秀的黑人學生悄無聲息地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接著,他羞澀又激動地跟我說了一大堆。我說:「不,我不懂,我不懂。」
於是他豎起一根手指頭:「1比索,1比索!」
「No!」
我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拋下夕陽來臨前金黃色的海面,拋下淡藍色的天空,拋下刺破雲彩的筆直的光線。我向酒店方向走去。
斜刺裡工程師忽然追上我——「明天你還過來嗎?」
「No!」
路上,任何招呼我都裝聾作啞。剛擺脫不久的黑君再次看到了我。他大喊,我裝作沒聽到。他穿過馬路:「再來一杯莫吉託?」
「No!」
「古巴姑娘,你喜歡嗎?」
「No! No!」
「你會喜歡的,跟我走吧!」
「No! No! No!」
我歇斯底裡地咆哮起來。
【當我遇到這樣一位載著女兒的父親時,惱怒煙消雲散;小姑娘似乎很高興我為她抓拍了照片——漸行漸遠之際,她不住回頭衝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