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會在皇城中逗留這麼久,完全是蘇徹始料未及的。
蘇徹七歲開始習武,一把劍苦練了十年。可是劍練成了,卻無用武之地——江南多溫婉,外面是日日不變的煙雨畫樓、吳儂軟語。蘇徹摸著快要生鏽的劍,一顆心飛出去好遠。
也是師父不經意間提了一句,說西北有茫茫大漠、萬裡黃沙,遠行的俠客迎著八月飛雪,風餐露宿,一人一馬,快意江湖,於是蘇徹丟下一封信,便打點了行裝,從師傅那裡偷跑了出來。
2
遇見洛冰的時候,蘇徹還尚未趕到西北。
獨自出門在外,總要面對許多突發事故,例如迷路、遭人打劫、銀子用光、失眠等等
迷路事小,再繞回去就是了;被打劫也不怕,他十年的劍術不是白練的;重點是他在端了土匪窩之後,親眼看著土匪老大氣得吐了血,然後……自己嚇得失眠了。
蘇徹嘴裡叼著根草,枕著雙臂躺在樹幹上,仔仔細細回憶了一下過去數年的習武經歷,沉沉地嘆了口氣——十年了,劍術練得爐火純青,可是暈血似乎也越來越嚴重了。
罷了,以後有的是機會讓他歷練。
3
機會很快就來了,蘇徹數到第99顆星星的時候,突然一陣風聲異動。
他忙用樹葉隱住身形,順著縫隙看過去,只見一勁裝男人從遠處跑過來。那男人似乎受了傷,步子跌跌撞撞,不偏不倚正好癱坐在他那棵樹下。
血腥味撲鼻而來,蘇徹不自覺一陣眩暈,一個沒躺穩滾了下去。
這一滾不要緊,剛剛落地,一桿銀槍就送到了面前。一瞬間,滿天星河都失去了顏色,只剩下眼前一點寒芒
蘇徹瞳孔一縮,想著我命休矣。好在那桿槍在他面前三寸的地方停住了。
蘇徹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持槍人的模樣——年輕女子長發高高地束在頭頂,未施粉黛,眉眼之間都透著英氣,一身清冷。
蘇徹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不過他沒有心思分辨這到底是心動還是驚嚇。
習武之人直覺最是靈敏,這女子一身殺氣,蘇徹覺得,現在不是多管閒事的時候。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想說一聲「打擾了」,卻聽見身後男人一字一喘地道了句 「多謝兄弟出手相救……
蘇徹:……
沒等他解釋,那男人已經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看樣子是準備甩手跑路。
蘇徹張了張口,想解釋一下這場並不美麗的誤會,卻見月色銀輝下,男人慘叫了一聲,便慢慢倒地。銀槍立在他的胸口,尾部的流蘇在夜色中輕輕搖晃,好似鬼魅的召喚。
女子不顧他驚訝的目光,三兩步上前,利落地拔出銀槍。
槍頭一出,傷口便好似一個小噴泉,鮮紅色的血液歡快地噴湧而出。蘇徹驚訝地張大嘴巴……大概那女子也沒想到,一個劍客,這麼容易就被嚇暈了。
被女子撈在懷裡的時候,蘇徹還沒有完全失去意識,恍惚間他看見了女子眼中的驚訝,和一點淡淡的……火熱!
一覺醒來,他就成了下人口中的姑爺。
4
蘇徹揉著太陽穴的手頓了一下,看著恭恭敬敬給他送衣服的下人,開口問:「你說這是哪兒?你家小姐是誰?」
下人笑容中帶著驕傲:「鎮國將軍府!洛冰!」
蘇徹愣了一秒,兩秒,三秒……突然眼前一黑。
鎮國將軍府,洛冰——這兩個名字,在整個大涼國都如雷貫耳。
早些年邊境多戰事,鎮國將軍長年鎮守國門,膝下只這麼一個女兒,從小便當做男兒教養。
虎父無犬女,洛冰七歲就打敗了自己的武師父,十歲和宮中的御林軍打成平手,十二歲不顧家中反對,毅然決然上了戰場。
從此戰場上似秋風席捲,捷報頻傳,洛冰鎮國女將的名號也傳遍大江南北。直到現在,將門虎女上陣殺敵的故事仍舊在說書人口中傳頌。
然而洛冰滿載一身榮耀歸來,卻在婚事上栽了跟頭。但凡有權有勢、品行上佳的公子,哪個也不想娶這位戰神回家,唯恐一不留神說錯了話、辦錯了事,就要人頭落地。而對洛冰有意的,無非是看中了鎮國將軍府的名頭,想要借這個機會飛黃騰達。
洛冰久經沙場,心思自然非一般女兒家可比。鐵蹄飛馬、甲冑銀槍慣了,那點情竇初開的少女心事都淹沒在了戰場的殺伐聲中。
蘇徹心中千迴百轉,最終長長地嘆了口氣:「承蒙大小姐收容,在下還未當面道謝,勞駕請你家小姐今夜子時來此一敘。」
這一嘆,有糾結,有無奈,有掙扎……千般滋味在心頭;那一刻,幾乎蘇徹自己都要相信,他要從此接受命運的安排了。
下人退了下去,滿臉都寫著「身在福中不知福」。
5
夜色漸濃,外面響起打更的聲音,蘇徹靈活地跳上牆頭,衝著身後的燈火冷冷一笑。
堂堂七尺男兒,怎能淪為女子裙下之臣?他不否認那姑娘生得確實很合他胃口,然而他是廣闊天空中的雄鷹,不是被豢養在籠子裡的金絲雀!
假作約定,讓府中的人誤以為他會在房間等待,然後趁機偷溜出去。
蘇徹計劃得很好,進行得也很順利。然而待他一落地,迎面刮來一陣風,蘇徹心頭一緊,偏身閃到了一邊。
深夜的街道寂寂無聲,只有月色朗照,一樹暗影婆娑。一縷長發飄飄然從他眼前掠過,似隕落的蝴蝶。
蘇徹咽了咽口水:「那個,我就出來散散步,真的!」
蘇徹將三根手指舉過頭頂,做了一個發誓的手勢。表情是真誠的,語氣是堅定的,但手裡的包袱讓一切都失去了說服力。
洛冰撤回長槍,柳眉一挑,懷疑的意思十分明顯。
「好吧。」他雙手舉過頭頂,投降,「你的名頭我聽過,都是爽快人,我也不跟你繞彎子了。上次的事情只是個意外,我沒想給你搗亂來著,所以,能不能……」
「如果你能逃過我府上人的追捕,我就讓你走。」洛冰打斷了他,笑得有些惡劣。
蘇徹隱隱覺得這話有些耳熟,好像幼時去茶館聽書,說書先生講過,一隻猴子也聽過類似的話。不過那猴子沒逃出去,代價是在山下被壓了五百年。
蘇徹轉頭看了一眼牆外空無一人的街道,目光似乎已經穿透眼前景致,看見一陣風沙掀過,他騎上了駿馬,一騎絕塵,踏入了茫茫無盡的萬裡黃沙。
「好!」
6
理想太過美好,以至於答應下來的那一刻,蘇徹並沒有意識到,將軍府護衛的實力到底有多強悍;也沒有意識到,他不是和洛冰一對一,這場賭局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幾乎每隔幾天,人們就會看見一個長相頗為英俊的青年,在大街上玩命狂奔,後面一群身著便裝的彪形大漢,用刻意放慢了的腳步,一邊追一邊十分欠揍地喊:「姑爺,您慢點,屬下都追不上啦!」
蘇徹一口血堵在胸口,敢怒不敢言。後面的人和他之間,存在著實力上的碾壓。
有時候追的人也會是洛冰。洛冰話少,蘇徹懷疑她是把多餘的精力都傾注在了追擊上。他自認為輕功不俗,然而洛冰就像一支離弦的箭,盯準了他這個獵物,就心無旁騖。
蘇徹累得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卻在這酣暢淋漓的追逐當中,感受到身後人的一絲歡快。
這大小姐八成是個變態——蘇徹得出了這樣的結論。
他不知道,大街上的人看到的,只是一對俊男美女,打情罵俏一般互相追趕。追上了,兩個人偶爾會攜手相攙,去街邊吃一碗熱湯麵。姑娘細心地將吹涼的面送到男人面前,男人卻靦腆地將頭埋在手臂裡。
聽見流言蜚語的蘇徹:……
7
一轉眼小半年過去了,蘇徹還沒能離開將軍府,倒是「彪悍女將拐走英俊劍客」的故事漸漸成為了皇城中的一段佳話。
「不玩了!」從茶樓回來的蘇徹憤怒地摔了杯子,「你們這是仗勢欺人!」他吼了一聲,卻牽動了嘴角的傷口,疼得面目猙獰。
洛冰站在門口,看著他狼狽的樣子,突然忍俊不禁,捂著嘴笑出聲來。
久經沙場,洛冰臉上早已沒了女兒家的溫柔內斂,讓她生起氣來還會帶上三分戾氣,這一笑,似破冰重生,春風化雨。
蘇徹愣了一下,一句話未經大腦,就脫口而出:「你笑起來還挺好看的。」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等等,你幹什麼?你別過來!」
日上三竿,蘇徹坐在床上,大腦放空了許久,第一次意識到了逃跑的緊迫性。
師父是個不稱職的師父。自他入了師門,日日見的師父都是醉醺醺的,行走坐臥都帶著酒壺,似乎一壺濁酒就能澆透那半夢半醒的人生。師父只丟給他一把劍,任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他師父的過往中沒什麼江湖恩怨、兒女情仇,獨獨對權貴懷著滿腔恨意。
「在那群人眼中,尋常人只是他們的玩物!」師父說完這話,摔了手中酒杯,借著醉意,將一把生了鏽的劍舞出了氣壯山河的聲勢。
蘇徹到底還沒經歷過江湖上的爾虞我詐,真正讓他恐懼的是,他好像動心了……
8
月色清朗的夜晚,蘇徹選擇再次逃跑。出乎意料,這一路順風順水,暢通無阻。
將軍府在皇城的眾多建築中巍然挺立,朱漆大門緊閉,在黑夜中靜靜沉睡著,而裡面,包裹著另一層銅牆鐵壁。
他突然覺得沉重,銅牆鐵壁堅不可摧,外面的人進不去,裡面的人出不來。鎮國將軍府,鎖住的,應該不止他一個過客。
洛冰似乎從來都是喜怒不形於色,清冷得過分,冷靜得過分。旁人只道女將個性如此,他卻覺得,這背後似乎掩飾著什麼。
掩飾的什麼呢?他從未開口問過。只不過十歲出頭的姑娘,在血肉相拼、硝煙四起的戰場上,還真的能像傳說中那般勇猛,一馬當先,從未有過猶豫和彷徨?
其實,他和洛冰也不總針鋒相對。
有好幾次,在他累得筋疲力竭的時候,洛冰會連拉帶拖,帶他去街頭巷尾尋一些新鮮玩意兒。他發現洛冰也愛女兒家的小首飾,只不過長年握槍,手心已經起了一層老繭,剛伸出手要去拿一副耳墜,立馬就縮了回去。
她喜甜不喜辣,尤其愛吃巷尾董家娘子的糖炒慄子,只是會在吃東西的時候蹭得滿臉都是,笨拙而茫然的樣子,讓她臉上的冷銳都柔和了許多——她也可以是個尋常女子。
倘若她是個尋常女子……蘇徹心中暗暗想著,卻終究是苦笑一聲。不知道從哪裡來的烏雲,擋住了月光,劍客的身影最終隱匿在了黑暗中。
9
將軍府,火光沖天。下人們都慌了手腳,步履匆匆地穿梭於水井和烈火之間。女子的哭聲和男人的喊聲不絕於耳,將軍府中眾多私衛,無一人現身。
洛冰站在不遠處的高牆上,火光映得她臉色忽明忽暗。
鎮國將軍功高蓋主,早已惹皇上忌憚。將軍府眾多私衛,皆由皇上賞賜,表面是保護,實則是監視。
爹爹一世英名,不該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場!因此她出此下策,自己上戰場、立軍功,讓這滿皇城滿天下歌功頌德的,都是她洛冰一人。
女子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旦十裡紅妝鋪到了將軍府,她就再也不是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女將。她靜靜等著那一刻的到來,萬萬沒想到,她等得起,皇上等不起,她也沒想到皇上誓要置她於死地。
熟悉的侍衛圍攏過來,原本一個個曾經發誓效忠保護她的侍衛,如今刀兵相向。
烈火熊熊,卻掩飾不住刀槍碰撞的聲音。洛冰眼底殺氣四溢,揮舞著長槍,冷眼看著面前鮮血飛濺。
什麼將門虎女,什麼赫赫戰功,對她而言不過是一種束縛,勒得她幾近窒息。
一桿長槍在手,氣貫長虹,不多時,半數的侍衛已經倒地。為首的暗自驚訝,忌憚不敢上前。
「大小姐,束手就擒吧,你的情郎已經跑了,你也不用這麼辛苦地演戲。」
洛冰攥緊了長槍,立在陰影當中,目光冷漠,似地獄裡的修羅。
原來皇帝早就知道——洛冰特意挑了個沒權沒勢的江湖中人,讓他們的事情傳得滿城風雨,終究還是打動不了那個疑心深重的皇帝。
10
洛冰腦中浮現出蘇徹的樣子,心中微嘆。
她是囚籠裡的一隻鳥,那日見他遠遠躺在樹上,自由悠然。她對他,更多的應該是嚮往。然而,無論留他在將軍府多久,那份自由也只屬於他一個人。她別無他法,只能拼死一搏!
洛冰不是沒有想過自己會倒在刀下,那些侍衛早已經摸清了她的武功路數,即便她平日裡有所保留,但對方到底是皇帝身邊的精銳。
喉頭一陣腥甜,洛冰料想自己大勢已去。籠子裡的鳥兒終究抵不過捕鳥人的作弄,即便她掙扎,也只能散落一地羽毛,淪為笑柄。
大刀齊齊向她砍過來,她咬咬牙,視死如歸,一把長劍卻從天而降。
結局
再睜眼是在郊外,頭頂是湛藍的天空,萬裡無雲。洛冰伸出雙手,手心的老繭仍舊醒目,又平添了幾道傷口。
旁邊,臉色發白的劍客捂著胸口,一字一頓、咬牙切齒地道:「我逃出來了,你得跟我走!」
他想,這次賭局,他是敗了的,在他最終決定返回將軍府,忍受著渾身的不適砍了所有的侍衛之後,他才猛然醒悟過來,真正的囚籠,其實是這個冷得像冰一樣的女人。
他清了清嗓子,補充道,「不過,跟著我可是要吃苦的,沒人伺候你,說不定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你幹什麼?臥槽你別過來!」
那一日,秋色漸濃,放眼望去,是一派朗朗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