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高考是從劉震雲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中挖了一段小說,取名叫《塾師老汪》,拿來考的學生。仔細品一品,小說還是挺有味道的。
老汪是個私塾先生,在開封讀過七年書,屬於「茶壺裡有貨-----倒不出」的主,自認為寫兩篇文章還行,所以屢屢被人家辭退,流落了七八年,終於來到了小鎮上,東家老範一眼就看上了老汪,說老汪嘴笨,自己的兒子反應慢(聽一個笑話,第二天才笑),正合適。老汪就給老範家做塾師,老範為了兒子不孤單,允許四鄰八舍的孩子來免費讀書。
老汪是個認真的人,常常因為教學和學生慪氣,學生都是農家子弟,原本不計劃學啥,躲懶來的,犯得著麼?
老王是個心裡頭有事的人,每到十五三十一個人拽開步子,不管大路還是野地,發瘋似的亂走,遇到颳風下雨天出不去,憋得滿頭青筋。
老汪是個孤獨的人,他言語不多,老婆銀瓶卻能說會道手腳還不乾淨,學生學生不懂他,老婆老婆看不起他,周圍沒有個說的著話的人。
老汪是個鑽了牛角尖的人,「躁人之辭多,吉人之辭寡」,「四海困窮,天祿永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回的思想,最後不錯,遇了個好東家---老範。
老範和長工一番話讓老汪淚流滿面:人都是孤單的,認識一個朋友,一句足矣。
《塾師老汪》
老汪在開封上過七年學,也算有學問了,老汪瘦,留個分頭,穿上長衫,像個讀書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結巴,並不適合教書,也許他肚子裡有東西,但像茶壺裡煮餃子,倒不出來。頭幾年教私塾,每到一家,教不到三個月,就被人辭退了。
人問:「老汪,你有學問嗎?」
老汪紅著臉:「拿紙筆來,我給你做一篇述論。」
人:「有,咋說不出來呢?」
老汪嘆息:「我跟你說不清楚,躁人之辭多,吉人之辭寡。」
但不管辭之多寡,學堂上《論語》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一句,哪有翻來覆去講十天還講不清楚的道理?自己講不清楚,動不動還跟學生急:「啥叫朽木不可雕呢?聖人指的就是你們。」
四處流落七八年,老汪終於在鎮上落下了腳。
老汪的私塾,設在東家老範的牛屋。老汪親題了一塊匾,「種桃書屋」,掛在牛屋的門楣上。老範自家設私整,允許別家孩子來隨聽,不用交束脩,自帶乾糧就行了。十裡八鄉,便有許多孩子來隨聽,由於老汪講文講不清楚,徒兒們十有八個與他作對,何況十有八個本也沒想聽學,只是藉此躲開家中活計,圖個安選罷了。但老汪是個認真的人,便平添了許多煩惱,往往講著講著就不講了,說:「我講你們也不懂。」
如講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徒兒們以為遠道來了朋友,孔子高興,而老汪說高興個啥呀,恰恰是聖人傷了心,如果身邊有朋友,心裡的話都說完了,遠道來個人,不是添堵嗎?恰恰是身邊沒朋友,才把這個遠道來的人當朋友呢:這個遠道來的人,是不是朋友,還兩說著呢;只不過措著這話兒,拐著彎罵人罷了。徒兒們都說孔子不是東西。老汪一個人傷心地流下了眼淚。
老汪教學之餘,有個癖好,每月兩次,陰曆十五和三十,中午時分,愛一個人四處亂走。拽開大步,一路走去,見人也不打招呼。有時順著大路,有時在野地裡。夏天走出一頭汗,冬天也走出一頭汗。大家一開始覺得他是亂走,但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也就不是亂走了。.十五或三十,偶爾颳大風下大雨不能走了,老汪會被憋得滿頭青筋。一天中午,東家老範從各村起租子回來,老汪身披褂子正要出門,兩人在門口碰上了。老範想起今天是陰曆十五,便攔住老汪問:「老汪,這一年一年的,到底走個啥呢?」
老汪:「東家,沒法給你說,說也說不清。」
這年端午節,老範招待老汪吃飯,吃著吃著,又說到走上,老汪喝多了,趴到桌腳上哭著說:「總想一個人,半個月積得憋得慌,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這下老範明白了:「怕不是你爹吧,當年供你上學不容易。」.
汪哭著搖頭:「不會是他。」
老範:「如果是活著的人,想誰,找誰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搖頭:「找不得,找不得,當年就是因為個找,我差點去了命。」
老範心裡一驚,不再問了,只是說:「大中午的,野地裡不乾淨,別碰著無常。」
老汪搖頭:「緣渓行,忘路之遠近。」
又說:「碰到無常也不怕,他要讓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老汪的老婆叫銀瓶。銀瓶不識字,但跟老汪一起張羅私墊。老汪嘴笨,銀瓶嘴卻能說。但她說的不是學堂的事,儘是些東鄰西舍的閒話。嘴像颳風似的,想起什麼說什麼。人勸老汪:「老汪,你是有學問的人,你老婆那個嘴,你也勸勸。」
老汪一聲嘆息:「一個人說正經話,說得不對可以勸他;一個人胡言乳語,何勸之有?「
銀瓶除了嘴能說,還愛佔人便宜,不佔便宜就覺得吃虧。逛一趟集市,買人幾棵蔥,非拿人兩頭蒜;買人二尺布,非搭兩綹線。夏秋兩季,愛到地裡拾莊稼,碰到誰家還沒收的莊稼,也順手牽羊捋上兩把。從學堂出南門離東家老範的地畝最近,所以捋拿老範的莊嫁最多。一次老範到後院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過來:「東家,把老汪辭了吧。「
老範:「為啥?「
老季:「老汪教書,娃兒們都聽不懂。」
老範:「不懂才教,懂還教個啥?」
老季:「不為老汪。」
老範:「為啥?」
老季:「為他老婆,愛偷莊稼,是個賊。」
老範揮擇手:「娘們兒家。」
又說:「賊就賊吧,我五十頃地,還養不起一個賊?」
這話被餵牲口的老宋聽到了。老宋也有一個娃跟著老汪學《論語》,老宋便把這話又學給了老汪。沒想到老汪潸然淚下:「啥叫有朋自遠方來?這就叫有朋自遠方來。」
(選自劉震雲《一句頂一萬句》,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