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成兩半的子爵》是一部幻想寓言,出自兩度獲得諾爾文學獎提名的義大利國寶級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之手。《分成兩半的子爵》是他創作的《我們的祖先》「三部曲」之一。三部曲包括《不存在的騎士》、《分成兩半的子爵》和《樹上的男爵》。卡爾維諾用這三篇寓言故事,來描畫屬於現代人的「祖先家系圖」,它們分別代表了現代人通向「自我」的三個階段,作者運用講故事的形式,針對人如何實現自我這個問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解答。其中,《分成兩半的子爵》描繪的是,主人公梅達爾多子爵分裂成的兩個」半身人「,他們各執善與惡的一端,各自經歷了如何掙扎與痛苦的生命歷程,終於復歸完整的故事。小說以此表現了這樣一種人性的客觀處境,即:真實的人性,處於永恆的分裂之中,分裂的焦灼使人永遠嚮往著和諧統一的自我完整性。
《分成兩半的子爵》
乍一聽,這個故事所蘊含的哲理似乎太過深奧了,可能超出了小孩子的理解力,不適合給小朋友來讀?事實上卻未必。為什麼呢?因為卡爾維諾的想像小說,往往具有超乎尋常的親和力!在文字表面,它們常常只是一個個童趣橫生的童話故事,它們有著恣肆奇詭的想像力、優雅溫柔的語言,字裡行間更是充滿了天真、明快和俏皮。「倘若我使用一種更加深思熟慮和悲天憫人的語調,一切變得灰暗、憂傷,我就失去了那種屬於我的特徵……」卡爾維諾如是說。卡爾維諾如孩童般的明亮和歡快,在孩子那裡,說不定有著引人入勝的非凡魔力呢?帶著孩子走近卡爾維諾,猶如引領他們走進一個絢麗多姿的想像的花園,何樂而不為?
那麼,《分成兩半的子爵》中那些複雜費解的寓意和哲理,會不會成為孩子們探索想像花園的攔路虎呢?這也無須擔心。故事大王卡爾維諾總是會把寓意深遠的故事講得生動形象、亦淺亦深,於是,「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什麼道理」,這個問題完全可以有符合孩子理解力的淺近直白的答案。
我們大人可以成為小朋友親近文學經典的橋梁,而卡爾維諾,正是一個與小朋友心意相通的故事大師。
這個暑假,我給一位即將升入小學三年級的小朋友上課,每天陪伴他一起學習。前幾天看他學了很久後有些疲乏、走神,我便向他提議:「我們來做點有意思的事兒吧,老師最近看了一個故事《分成兩半的子爵》,太好看了,很想推薦給你看看。」
不錯,我選擇這本書的理由簡單又偶然,僅僅是想把一本好書,分享給適合欣賞它的小朋友而已。但這個選擇背後,自然也有一番考量。當我為《子爵》的故事讚嘆不已時,我也慶幸地發現了它那貼合孩子性靈和意趣的童話質感。我善意地希望對未知世界充滿好奇的孩子,不要錯過這個美妙的故事!自從產生了這樣的念頭之後,我在讀這本書的過程中,便會特別地思考,該從什麼角度切入,來給孩子講這本書?怎麼講既能引起他的閱讀興趣,又讓他比較容易聽懂和吸收?諸如此類的提問,貫穿了我閱讀此書的始終。
當心中對這些問題有了答案,就可以和小朋友一起翻開書本了!
開始閱讀前,為了引起小朋友的興趣,我的辦法是,引導他注意到卡爾維諾高超絕倫的想像力。我本想從卡爾維諾那褶皺縱橫的大腦皮層講起,可是他不太注意聽。看來是不夠有趣,腦科學方面的知識,對於小孩子太陌生了。於是我當即調轉槍頭,換了一種開場白,從簡述《樹上的男爵》和《看不見的城市》的主要情節來起頭,目的是為了讓他了解,卡爾維諾寫的奇特到想不到的故事,是怎樣一種形態——有關卡爾維諾大腦的「八卦」,只好等日後有機會再抖個包袱了。我結合例子講,比如《樹上的男爵》講的是一個男孩怎麼樣在樹上度過漫長的一生;又如,《看不見的城市》是一個旅行者向皇帝匯報「行程」,講述他途徑的面貌各異的城市和城市的風物,可是這些讓皇帝心馳神往的、精妙的城市全不是真實的,而是旅行者在腦袋裡編出來騙騙皇帝的。我說,卡爾維諾寫這些在生活中不可能真的發生的事情,可是他總是把它們講得好像真的一樣,讓我們覺得很有意思,很想看看故事裡究竟會發生什麼事。是想像力的魔法,吸引我們把故事往下讀,藉助想像的翅膀,我們每個人都可以假裝設想一下,沒有親身經歷過的生活,可能會是什麼樣子的。
小朋友好奇地與我探討,一個人要怎麼樣才能待在樹上過日子?他怎麼吃飯,怎麼睡覺,夜裡颳風下雨的時候,如果沒有被子蓋,不是要淋溼著涼了嗎?我頓時發現他問得太好了,認同地說,是啊,在樹上生活可不容易了,不過,書裡這個叫柯西莫的男孩,把這些問題都給解決了。不但如此,他還在樹上跳來跳去,就像是我們在地上走路一樣自由自在,他在樹上,沒耽誤交朋友,連國家發生重大的事情,他也加入了呢!小朋友聽得饒有興味,不時加入自己的疑問和看法。我發現,二三年級的小朋友,對「樹」的熟悉程度,勢必超過「城市」這種抽象的現代產物,所以他更喜歡探究第一個故事的邏輯合理性。
《樹上的男爵》
目前,我們一起讀完了第一章。我本想,我讀一句,他讀一句,交替進行,這樣讓他提高專注度的同時,也得到一種被陪伴的感覺,比較容易放鬆。孩子之前可能並未讀過長段的純文字書,忽然間開讀一本中篇小說,對他無疑很有挑戰性。令我稍感意外的是,他一打開書,便自己默讀起來了。這樣更好:升入三年級,語文學科會更注重學生自主認讀的能力。所幸,我手頭的書是kindle電子版,注音和字典的功能,使用起來方便,它們幫忙減輕了小朋友在生字上的障礙。
不過,大人不時的點撥,仍是促成孩子有效理解詞、句的必要手段。
他問我,「戰爭」、「屍體」、「圖釘」、「乾涸」等詞是什麼意思,我用通俗的話解釋完以後,還從網上搜來了圖釘的圖片給他看。此外,我還挑出「熠熠生輝」、「優遊裕如」這樣典雅的四字詞語解釋了一下,這種詞對於一個準三年級的學生偏難了,但也不妨有所了解。他提問的一般是名詞。一認出「長腳鳥」這個詞,他便來了興致,問我它長什麼樣?我告訴他,這可能是一種作者虛構出來的鳥類,人們並不知道它的樣子。於是他聯想到自己知道的一種「鳥型面具」,開始描述它的樣子給我聽。在他看來,「鳥型面具」和「長腳鳥」一樣奇異而神秘,引人遐想。他又在紙上畫了一隻雙腳修長的大鳥。
這個年齡段的孩子,對事物的命名較為敏感。「名稱」會和他們對某個「具體形象」的記憶聯繫起來,形象思維使抽象的文字信息,變得生動可感。相對地,他們樂於忽略形容詞和抽象的動詞,因為他們還不能分辨詞和詞之間,那些細微複雜的差別。
接下來是講句子。既然讀小說只須把握主要情節,因此分析句子時,我也不必面面俱到,僅挑了一二個好句做例子,讓小朋友細讀之,找找語言表達上的感覺。
例句1:「當馬感覺到肚子被劃破時,」庫爾齊奧解釋說:「就不讓內臟流出,有的將肚皮緊貼地面,有的翻身仰躺。但是死神照樣很快把它們帶走了。」
首先,這是一句直接引語,「說話人」在「中間」。我和他一起回憶了直接引語的三種標點格式。
其次,「有的……有的……(還有的……)」造句,是一個基礎考點。這裡,把句子稍微變化一下,就能造出一個好句子來:「被劃破肚子的戰馬為了不讓內臟流出,有的將肚皮緊貼地面,有的翻身仰躺。但是死神照樣很快把它們帶走了。」
我提問:「死神照樣很快把它們帶走了。」是什麼意思?小朋友認識到,是說馬死了。我進一步點出:把「馬死了」說成「死神把它們帶走」,是運用了我們學過的擬人手法,為了把話說得好聽一些。讀這句話,我們就知道了,在戰場上,馬只要被敵人劃破了肚子,就必死無疑了,戰爭多殘酷啊。
例句2:她們身上不僅長了陰蝨、臭蟲和跳蚤,而且蠍子和壁虎都築窩了。
後半句如果寫成「……而且還長了蠍子和壁虎。」,也是同一個意思,可作者不這樣寫。我讓小朋友感覺一下兩句話,比一比。顯然,原文的說法更生動。原句用到了「築窩」這個詞,一下子讓我們的腦瓜裡有了一個會活動的畫面。想想看,蠍子和壁虎都會在人的身上築窩了,那這些人得多髒多臭,是吧?寫得太活靈活現了。我們自己寫故事的時候,也可以想想看,怎麼把話說得更有意思,才能吸引別人來讀你的故事哦。
《看不見的城市》
關於小說講的道理是什麼,要等到小朋友讀完整個故事,我才會和他討論。不知他會說些什麼,但我不妨先想想,怎麼給他解釋故事的寓意才合適?
開篇說過,這篇小說的意旨在於:真實的人性,處於永恆的分裂之中,分裂的焦灼使人永遠嚮往著和諧統一的自我完整性。這樣講太深了。和孩子聊《分成兩半的子爵》,當然是從故事本身開始聊起。
梅達爾多子爵被炮火攻擊,他的身子從正中對半分為兩半(小朋友可能會質疑這個情節的現實性),一半是完全的壞人,另一半是完全的好人。壞人很殘酷,做盡了壞事,好人很善良,不斷地犧牲自己去幫助別人。我們通常覺得自己做人就應該做十足的好人,盡力地對別人好,為別人著想,千萬不能幹壞事,如果不這樣就是不應該的。我們以為好人一定是最開心、最從容自在的人,可是在故事裡,我們發現,原來好人也有很多煩惱,他也活得很痛苦。他無限制地幫別人、理解別人、愛別人,結果卻讓自己看起來很可笑,很委屈。而一直為非作歹的壞人,看上去也很不幸。
問題來了:我們還要不要做好人?
當然要!
只不過,不做完完全全的好人罷了。我們要允許自己偶爾「有點兒壞」,「壞」的時候多考慮自己,照顧好自己,這樣我們會輕鬆許多、快樂許多。
那麼,好人什麼時候可以「壞」一點呢?
很簡單,在好人覺得做一個對別人太好的人,實在讓自己很不舒服的時候。
就像《分成兩半的子爵》告訴我們的:每一個人本來就是又好又壞的。看看兩個半身人就知道,做一個只好不壞的人,和做一個只壞不好的人一樣,都是痛苦的,心中充滿了掙扎。真實的人都是又好又壞的,又好又壞的人才是完整的,而我們都希望自己是完好的人,不要有殘缺。
這就是為什麼卡爾維諾最後讓兩個半身人合成了一個完整的人。
我們每個人,都像是從半壞半好的兩個半身人合起來的,不是嗎?
再多想一步,我們自己身上相反的兩個面,不只「好」和「壞」,(也就是「善良」和「邪惡」)。我們時而懶惰時而勤奮、時而膽小時而勇敢、時而樂觀堅強,時而悲觀軟弱……不同時候的我們也許很不一樣——但這些都是我們,是我們真實、複雜的自己呀。
伊塔洛·卡爾維諾
在《閱讀的故事》中,臺灣資深讀書人唐諾談及了「童年的閱讀」。他用「在螢火蟲的亮光中踽踽獨行」,來形容兒童時期那種孤獨又充滿驚喜的閱讀之旅。照他的經驗看,兒時讀書走的往往是一條隨機、充滿裂隙和空白的道路,這樣的「無知」會逼迫想像力的飛揚,帶來無限美好的可能性。因此,他主張孩子的閱讀應該隨性些、自由些,他希望孩子們的書單,可以以想像力的騰躍代替過於理性的編排。
唐諾 《閱讀的故事》
我自然極為認同,也願意守護兒童閱讀的自由和想像力,不過我想,以上觀點或是唐諾在針對家長的焦慮開出藥方。如果給他的「自由」原則作個補充的話,我以為,那些大人讀過後,認為符合孩子心靈和審美情趣的書,也可以列入給孩子的閱讀清單,比如今天分享的這本《分成兩半的子爵》。
《子爵》是經典的還是流行的,它是寫給孩子的還是寫給大人的?經我推薦而讀到它的小朋友,他的閱讀行為是隨意的還是被規定的?這些都不太好界定。只要它是一個孩子愛讀的故事——就足夠了。
在各種確定與不定之間來回擺蕩,這正是閱讀的真相。我如是想——亦如我們時而清晰,時而又朦朧的人生圖景,不是嗎?
或許,我所有精心設計的講解,過不了多久他就全不記得了。日後回憶起來,他隱約有印象的只是,曾有一個人,身體被劈成了兩半……
孩子將無羈地飛往任何他想去的地方,這不是又回到了唐諾先生所秉持的自由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