騾舅墳
文/朱勝田
朱村附近,有個叫騾舅墳的地方,流傳下來一個真實的故事。
一
從山西大槐樹下移民遷來開始,老朱家一脈延續到第十四世的時候,大約就是在兩百多年前,出了一個超級本分老實的人,家中排行第三,人稱朱老三,性情敦厚,心底善良,被街坊四鄰視為生性懦弱,因此二十好幾,尚未娶妻生子。
兩個哥哥都已經成家立業,分開單過多年。因擔心老兒子打了光棍,父母很是著急。
那時男人娶上媳婦俗稱配上鞍子,有駿馬配好鞍一說。聽說有不少的窮後生闖關東發了財,回來以後都配上了一副漂亮的鞍子,即使沒回來配上鞍子的,也是在關外安家落戶,過上了家全業就的正經日子。為此老三的父母動了不少心思,老兩口商量來商量去,估摸著要給這老兒子娶上媳婦,著實是困難了,何不打發他也跟人闖關東去?混孬混好都由他去,省得窩在家裡,看了也不忍。
父母把老三叫到跟前,說:「三兒,老大不小的了,爹娘無力給你成家,對不住你了,但爹娘也不願拖累你,男兒志在四方,跟著他們闖關東去,自己闖出一條生路吧。」
老三是個既孝順又實在的人,一聽此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磕頭對父母說:「請爹娘再不要提及此事,孩兒的前程孬與好,那都是命。但侍奉爹娘冷暖溫飽,給爹娘養老送終,是兒子的本分,兒子豈敢棄父母而不顧,遠走他鄉!兒子可看見咱家馬廄裡那匹老馬,一生勞作,如今落了口,連草料都咬不動了,尙能盡力為家裡做事,何況兒子是兩條腿的人啊,難道不如四條腿的老馬嗎?」
父親沉吟半晌,開口懟兒子道:「三兒你算說對了,老馬老成這樣,它尚能懷孕,懷上小駒兒,你更應該學著頂起一片天,娶妻生子,延續香火才對。」
但任憑父母勸說,老三隻是不依,父母無奈,請老三的娘舅前來遊說,娘舅腿有殘疾,跛著腳來到朱家,三天硬是沒有說通老三,娘舅生了氣,帶著氣兒回去了。
當夜,大雨下個不停,老三睡夢中夢見了娘舅,娘舅身穿一件碩大的棗紅長袍,腦袋上戴一頂烏紗,烏紗中間佩一黃玉,笑嘻嘻走進門來說話:「三兒,不去闖關東也罷,這回咱爺們可要朝夕相處了啊,舅舅變為騾子轉生到你家來了……」
天空一聲炸雷,老三從夢中驚醒,懵懵懂懂,疑惑不定之際,就聽父親在房門外面喊:「三兒,三兒,快起來,快起來,生了,生了,生了個小騾駒兒!」
老三一個骨碌爬起,屁滾尿流奔向馬廄,果然,是那匹老馬,生下一個小騾駒來。
因為難產,老馬死了,小騾駒兒剛剛出生,皮毛未乾,像是從水裡剛撈出來似的,兩隻大眼睛忽閃忽閃,像黑色水晶,晶瑩剔透。小騾駒兒見到老三,掙扎著想站立起來,數次沒有成功,重重地摔趴在那裡。老三不忍看,上前抱起騾駒,扶它站住,騾駒兒太弱,四條腿兒拉叉成兩個八字,突突突打顫。老三撫摸一下它的頭顱,兩隻大耳向兩端斜著,正中間一撮翡翠顏色的皮毛,除此,周身棗紅。老三腦袋一愣,心說怎麼跟夢裡情景一模一樣,莫非它……真是老舅託生來了?正納悶,父親說:「這駒兒,後面那條右腿恐怕是不中用了,難產,生生拽下來的,那條腿兒……定是傷得不輕。」
天剛亮,有人叫門,來人拖拉著一根拐棍,那些年,報喪人都帶一種標誌性道具,一般都是拖拉著一根棍子的,來人進門說話,果真是報喪的,說昨天舅舅回去後,晚上就去世了。老三問一下舅舅去世的時辰,正是小騾駒出生的時辰,回憶夢中情景,歷歷在目,真是奇了,悄悄俯到父親的耳邊,如此這般述說一番,父親也愣了,由不得爺倆不信,小騾子很通人性,一瘸一拐蹣跚走到老三身邊,親切地依偎著,舔吧他的褲管,老三動了情,俯身抱住騾駒,低低叫一了聲:「騾……騾子舅……」,眼淚汪汪掉了下來。
二
朱老三深信不疑,小騾子就是舅舅轉生的。平日裡總是「騾舅騾舅」地稱呼,這騾子也是生來有福,從小到大,沒幹一點點農活兒,它陪伴著老三上地下田、搜山尋野,每次都是在地頭吃草玩耍,它陪伴著朱老三趕會入集、上城下縣,每次都是朱老三肩挑重物,從不捨得讓騾子馱一點點。多年下來,鄰裡見怪不怪,也習慣了。
三四年,騾子就到了齊口的年齡,算是成年了。進了臘月門兒,朱老三尋思挑些糧食進城,兌換成銀錢回來過年。他肩上扛著一塊(一口袋)糧食,手裡牽著騾子,一路辛苦,來到縣城的小集街(現七星路),頭頂已經是熱氣騰騰,冒出白毛大汗了。
剛要坐下歇息一會,就聽對面一聲吆喝:「罐罐盆盆、瓷器陶器、砂碗碟子,便宜賣嘍——。」
見是賣罐盆的,朱老三沒有在意。
但說時遲,那時快,身邊的騾子頭顱一昂,鬃毛倒豎,一聲嘶鳴,噌地串了過去,四蹄在盆盆罐罐中亂踏。那掌柜的嚇得嗷嗷叫喚,騾子哪裡管他,越踏越歡,僅一會兒功夫,把個罐盆攤子踏得粉碎,成了一地的瓦礫。
騾子脫韁的瞬間,朱老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僵直地站在那裡,愣住了。平日裡一直把騾子當舅舅對待,農活幹不得,棚欄髒不得,草料馬虎不得,交流聲音高不得,開口閉口叫騾子舅,大小事情都是爺倆商量著來,權當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伴兒,一切跟人沒啥兩樣。騾子也是習慣了,老三的話它都能聽得懂,也從沒獨自啃過書皮和莊稼,省心省事慣了,哪裡想到今天惹出這等事端來。
騾子舅惹了禍,朱老三連阻攔都來不及,這會兒把人家的攤位踏得粉碎,騾子才消停下來。老三慌慌忙忙跑過來,給攤主賠禮:「大爺大叔開恩開恩,千萬別生氣,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您看看這宗貨物值多少,俺給您照價賠償,照價陪償,您看,俺那兒有一大塊糧食……」
掌柜的看上去有一把年紀,人還算和善,捋一捋鬍鬚,瞅瞅朱老三,抬頭看看對面的一口袋糧食,笑道:「小夥子,看著你這人就是實在,你知道今兒攤位上擺的都是什麼嗎?一年的家底全押在這裡,本想臘月大集打掃乾淨,多兌換幾個錢,明年就告老不做了,今天的官窯瓷器就有兩件,名窯五件,其他的自不必說,瓷器陶器都是市面上最實用的,你賠……,別說你那一塊糧食,就是十塊糧食,能抵償得了嗎?」
老三臉一紅,低頭無語,心說看來果真的闖下了大禍,這可怎麼辦,怎麼辦?
那老掌柜的見朱老三氣勢頹頹敗敗,嘆息一聲,說道:「這樣吧,我看你這匹瘸騾子,也不是幹活的材料,養著也是白搭了草料,是它作的禍,不如就用它抵償了這筆孽債,我拉回家殺了,騾肉當成牛肉賣,換回幾個算幾個,吃虧是福,老夫我也認了,你看怎麼樣?」
話音剛落,騾子一聲嘶鳴咆哮,前蹄騰空而起,直奔老掌柜衝刺過來,老掌柜嚇得貓腰要逃,卻來不及了,人即刻被騾子的兩隻前蹄劃拉到肚子下面,四蹄亂刨,掌柜的被逼到騾子的肚皮下面,左躲右閃,就是逃不出來,帽子掉了,露出光亮的腦袋,四隻蹄子好似紡線車輪,專往腦袋上劃拉,還好,腦袋在高處,緊貼騾子肚皮,一直沒有踢中。一會兒,騾子不幹了,噗通一聲,橫臥躺倒,似小山一般,把掌柜的死死地壓在身子下面。
臘月集人多,大清早就上演了這場驚心動魄的把戲,一時間圍攏了許多的人,看熱鬧的看出了門道,嚷嚷:「咦,咋會事?騾子好像跟掌柜的有仇似的,專往死裡整?救人啊,還不快救人?騾子那麼大塊頭,會壓死人的!」
聽到提醒,朱老三回過神來,忙著上前去扒拉,騾子壓得死,扒拉不開,掌柜的腦袋被夾在騾子的後胯中間,像個大大的睪丸,拼命地喘息,眼見著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老三急眼了,扯住騾子尾巴往上拽,拽不動,大聲吆喝:「騾舅,騾舅……,舅,舅,舅啊!您是不是要害死我才罷手呀!」
聲音剛落,那騾子一個騰躍,起身,直直地站立起來。
老掌柜的從騾胯下艱難地爬出來,昏頭漲腦,癱坐到一邊。
騾子倒是安靜,呲拱幾下響鼻,抖抖耳朵鬃毛肌肉,泥土抖落下來。
朱老三上前,安慰一番掌柜的,見無大礙。轉身走向騾子,拍一拍三叉骨,摸一摸騾臉上的玉毛,埋怨:「騾舅,騾舅……,我哪裡對您不住啊,您怎麼這樣?這回倒好,可真是害死外甥了!」哭了。
三
看到朱老三和騾子交流說話,在場的人們滿腹狐疑,那掌柜的更是摸不著頭腦,問道:「小夥子,怎麼口口聲聲騾舅騾舅,咋回事?」
老三長嘆一聲,說道:「老伯有所不知,這騾子……它……它本是俺的親娘舅轉生的,只從出生到俺家,俺就當親舅舅待它,好吃好住好玩好好伺候,只怕它受到半點委屈。」
朱老三見人們懷疑,於是就把舅舅託夢,舅舅過世,騾子降生是時間節點和相關情節,以及騾子的相貌特徵一一講述出來,最後說:「這騾子就連身上的胎痣都與老舅一模一樣,特別是那條殘疾的腿,誰見過牲口下生就落得殘疾的?騾子愣是和舅舅的殘疾也一模一樣,更驚奇的,俺每次喊它舅舅,它都能聽得懂,高興得交頭接耳四蹄亂刨,不喊它舅舅,它就整天耷拉著腦袋無精打採,精氣神兒就不一樣了。」
朱老三說得動情,人們聽得真切,掌柜的聽得入了迷,問朱老三:「這也真是奇了,古往今來只從戲文裡聽說過投胎轉世的,親眼所見還是頭一次,著實有趣,敢問你老舅是哪裡人氏,姓甚名誰?」
朱老三一一說出來。
不聽則已,一聽到老舅的名字,掌柜的大驚失色,臉騰地紅到了耳根,拉住朱老三的手問話:「你老舅今年多大年紀?屬啥的?家裡都有什麼人?」
朱老三詳實作答,掌柜的連連點頭,目光又投向騾子,打量了許久,搖頭嘆氣道:「是了是了,也難怪它今日如此作為,難怪難怪。」
朱老三莫名其妙。
「罷罷罷!」掌柜的連連搖頭,說道:「世間萬事,必有因果,老夫只因當年借了你老舅的兩百兩銀子,到他死也沒有還上,原本想,人死帳爛,沾了他這份便宜,沒想到今日遭此報應,原來它是……,今個兒是債主找上門來了!」
兩百兩銀子?朱老三不解。
「是啊是啊,我這點家當,差不多就值兩百銀子,今日算是還了清他了,小夥子,你也別說賠償不賠償了,再說下去,你這騾舅該踢死我了!」
朱老三感到驚奇,看一眼他的騾子,騾子若無其事,正悠閒地刨著蹄兒。
騾子舅和掌柜的的一段隔世債緣,終是有了了結,在場的人們無不稱奇。朱老三很是感慨,執意把那一塊糧食送給掌柜的,但被騾子舅擋住去路,死活不讓走。老三真生氣了,板起臉來:「騾舅啊騾舅,事因你起,這會兒好歹算是平息,這塊糧食是我自己出力流汗種出來的,我自願送給掌柜老伯的,應該不關您事吧?」
騾子眨巴一下大眼,不停地刨著地皮,一會兒又用嘴巴拱那盛糧的口袋,瞪眼兒看著朱老三。老三說:「咋的,騾舅您要親自馱著這塊糧食送給老伯?」
話一出口,騾子立刻臥下了身軀,老三明白了,把糧食搬到騾子的後背上,騾子很乖,溫順地接受了。
掌柜的喜出望外,口中不停地念叨:「神了神了,真通人性真通人性……。」
一路走向掌柜的村莊,朱老三心中納悶,這是騾子舅平生第一次幹活,竟幹得如此熟絡漂亮,簡直太不可思議了。騾子在前,朱老三居中,掌柜的走在後面。無須帶路,不用鞍轡,裸身騾子馱一大口袋,竟然掉不下來,騾子好像進自家家門一樣,徑直把穩穩噹噹糧食馱到了掌柜的家中。
四
卻說這掌柜的,日子過得原本是很不錯的,夫妻兩人,膝下有一愛女,名喚香兒,年方二八,屬老來得女,只因年上夫人患病,四處求醫無果,不治去世,好端端的家庭遭遇變故,父女二人只能是悽悽慘慘戚戚了。
這會兒香兒正在灶上做飯,看見爹爹陪著朱老三和一匹騾子馱著糧食回來,莫名其妙,待掌柜的說清在縣城小集街的奇遇,以及這騾子的來龍去脈,香兒笑出淚來。
飯後,香兒好奇,上前參觀一下朱老三的騾子舅舅,甚是喜歡,對掌柜的說道:「爹爹,看著這騾子毛色這樣好看,真真的一匹良駒,咱家那副寶鞍,放著也沒有用場,何不送了它,也不負您與人家這騾子舅舅隔世交往一場的緣分。」
掌柜的道:「是是是,香兒不說我倒是忘記了,那寶鞍本是我那表兄,古董局王老闆祖上的物件,他祖上是明朝的開國將軍,王表兄膝下無一兒半女,與我交情甚篤,臨終才送給了我。」
木箱子搬來,打開多層包裹,寶鞍亮出來,騾子舅看見了,兩眼透亮,一聲嘶鳴,尥蹶子超過房簷高,再看那鞍子,棗木浸漆,金雕玉飾,黑裡透紅,紅中透亮,鹿皮坐墊,紫裡泛紅,銅環連鎖,金光燦燦。待香兒把鞍子輕輕往上一抬,那騾子身軀一縮,前腿微彎,鞍子穩穩噹噹就扣到了騾子的脊背上了,打緊肚帶,鎖牢吊環,不大不小,不松不緊,嚴絲合縫,量身定製的一般。
香兒笑笑說:「咦,真懂事,真不愧是個舅舅呵。」
天色漸晚,朱老三焦急回家,但出事了,騾子舅死活不肯走,老三幾次牽它出門,都被生生給拽回了院裡。掌柜的不知就裡,尋思這騾子既是通人性,大概是捨不得上午馱來的那一塊糧食吧,把糧食抬到鞍子上,騾子身軀一抖,後腿一尥,口袋掉落下來,數次無果。
掌柜的急了,拍一下騾子的屁股:「唉,老朋友,還有啥要求,您提醒一下,俺可不是那不懂道理的人呢。」
騾子聽了,打個鼻響,交頭接耳,像是聽懂了似的,徑直朝香兒走去,到了近前,一口咬住香兒的衣角,再不鬆口。
香兒嚇壞了,直聲向這邊求救:「爹!爹爹爹……,它咬我呵!……」
老三也急了,和掌柜的兩人往出拽,就是拽不開。
香兒急得想哭:「騾舅騾舅騾舅……,俺的肉不好吃,您饒了俺吧,您……,您……您不會是想馱馱俺吧?……」
還真是,——被香兒一句說準了。
這騾子兩條前腿一跪,身軀當時就矮下了半截。香兒看看爹爹,又看看朱老三,見兩人都暗暗地點了點頭,於是邁腿,戰戰兢兢跨上了寶鞍,騾子慢慢地起身,站立起來,馱著香兒向門外就走。
眼見就要走到外門,那外門僅夠騾子的高度,香兒人騎在騾子上,若不下來,勢必被撞得頭破血流,正嚇得哇哇亂叫,卻見騾子噗通一下,四腿跪地,跪行出了大門。
「奇了奇了奇了!」掌柜的哇哇大叫:「自古道是前跪後不跪,哪見過牲口後腿能跪下的!這可真是破天荒,破天荒了……」一路嚷嚷著跟出門來。
天色已晚,騾舅馱著香兒出門,並不停息,即可消失不見了蹤影。你道是朱老三真是那木頭腦袋?非也,摸摸腦袋琢磨了半天,終於想出來一個主意來,憋得兩腮通紅,回頭正經作揖,雙膝蓋跪地,叩頭,對著掌柜的說道:「嶽父在上,天色已晚,暫且請回,此樁姻緣,全憑舅父做主了。」
「什麼?你們舅舅外甥……這是哪一出?這不是明搶嗎?我的閨女……,它一匹瘸騾子就做了什麼主……主了?哪個來養我的老啊?」
「嶽父暫且請回,他日定是騾舅親自來馱您到朱村,小婿為您端茶遞水,養老送終。」
掌柜的頓足捶胸,用手點指朱老三:「好好好,好好好,我看你怎麼給我端茶遞水,我看你怎麼給我養老送終!我我我,哪輩子造了孽債,被這瘸騾子坑死啦,瘸騾子啊……」
朱老三畢恭畢敬,唯唯諾諾轉回了身,一路拼命追趕,一直不見騾舅和香兒蹤影,看看到了朱村,也不知這畜生舅舅哪裡去了,垂頭喪氣回家,走到自家門口一看,騾舅悠閒地刨蹄兒,香兒在騾背上下不來,正低頭垂淚。
老三喜出望外,上前抱緊騾子的頭,對準騾子的大厚嘴唇,狠狠親一口,被騾子一個響鼻呲打回來。他趕緊抱香兒,輕輕抱離寶鞍,兩腿發輕,風一般飄進屋裡。
五
香兒本是二八妙齡,久居深閨,含苞待放,今日遇道老三這樣身材魁梧,膀寬腰圓,傳統厚實的男人,心中自然喜歡,假意逃避掙扎一番,也就半推半就,成就了這樁奇緣。
朱老三,原本一個光棍胚子,當初只有闖關東一條路了,因騾子舅鼎力相助,活生生馱回一個如花似玉的漂亮媳婦來,不但在朱村有了立足之地,而且成為這一帶家喻戶曉,經久不衰的奇人奇事。
香兒的肚子也甚是爭氣,進門二十年,生了五男三女八個孩子,男有男樣,女有女樣,個個都是頂尖的聰明伶俐,五個兒子先後都由外公教授讀書識字,有兩人讀書出仕,其餘三人也由外公引薦,進城當了學徒,後來長兄帶幼弟,自家買賣做到四面八方。
朱老三一脈作為朱家末支,妻賢子孝,家興業隆,夫妻二人上敬父母,下教子女,一時成為望族。
對於老掌柜的,朱老三的確沒有食言,當年牽著騾子舅親自把老人馱到朱家來,一日三餐好生伺候,近幾年,外孫們都成才立業了,閒下來,老人的第一樂事就是陪騾子舅玩,朱村一帶的山山水水,經常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一個老人,一匹騾子,山坡之上,樹蔭底下,河水影裡,老人時常自言自語,又像似對著騾子說話,騾子悠閒地吃著青草,不時跑到老人跟前,打幾個響鼻,耍幾個歡兒,成為一道風景,成了這地方那些年一代人的記憶。
相比之下,老三的兩個兄長,日子過得就遜色許多,兩大長支百思不得其解,他們一直琢磨老三那憨樣子,咋就把日子過得如此滋潤?思來想去,最後把原因歸結到騾子舅身上,說不定那瘸騾子就是一顆吉祥之星,正是它給老三帶來的好運連連,對了,那騾子本來是死去的老馬所生,老馬原本是父母老份兒的物件,怎麼就成了老三個人的東西?於是,兩家合力,開始爭奪騾子,他們找到父母理論騾子的歸屬問題,言辭鑿鑿,有理有據,母親生氣了,無心和他們理論。
父親說:「還有臉來找?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年了,你們怎麼就沒有個做兄長的樣子!如果當年我和你們的媽媽死的早,你們當哥哥的不得給三兒張羅娶媳婦?咱家全部家當,幾乎是一分為二,全被你們分光了,三兒跟你們分家得到了什麼?三間茅屋,是我和你媽佔住的,一匹老馬,咬不動草了,你們當時都不稀罕它,如果你們稀罕,能有三兒的份?後來就是我們兩個老人,你們那時的心思啊,就是巴望不得兄弟打了光棍兒,讓他一個人養了爹娘的老,事實就是如此,二十年了,你們哪一個過來問了一聲爹娘的溫飽?現在看見三兒有點起色,就動歪心思,你們的臉呢?什麼兄長?天下沒有!騾子就是我的,怎麼樣,你們如果還有良心,就放過你爹的瘸騾子吧!」
一席話嗆得哥倆無地自容,拉著臉回去了,但私心雜念未泯,不多久,朱老大的長孫聽說騾子舅背上那副鞍子是寶鞍,很值錢,夜裡偷偷潛入馬廄,盜取了寶鞍,帶到縣城的古董店去賣,結果買賣沒有做成,反被拿到了衙門問罪,大哥厚著臉來找朱老三,老三無奈,只好從自家拿了錢去把人贖回來。
寶鞍失而復得,一場折騰下來,有一個多月,朱老三的嶽父驚得不輕,原來,表兄王老闆的一個近支族人,重新操持起了老王家的舊業,做古董和典當生意,那馬鞍本是王家祖傳之物,朱老大的長孫,這次偷取寶鞍來賣,算是偷來贓物賣給失主,落在王家人手裡,豈有不犯事之理。老掌柜的心裡一琢磨,決意將理就理,寶鞍送還原主,王家族人反而堅辭不受,且開字據落款,說明寶鞍的出處,評估市價三千紋銀。
王家是當時是國內古董行的權威人士,這個評估的確是了不得了,一副馬鞍的價值竟勝過十匹寶馬。老三嶽父懷揣著字據轉回,一路心情激動,也該是福淺命薄,消受不起太大的福分,一進家門就口眼歪斜,說不上話語來,不出兩月便到了大限,臨終把字據交給老三,手指向馬廄,好像有話要說,老三連連點頭,說:「明白,明白,寶鞍和騾子舅,不能分開,不能分開……」
老掌柜的用力點頭,但言猶未盡,嘴巴張得老大,老三急得抓耳撓腮,猜道:「是……是讓我遇事和香兒商量?」
老人微微一笑,安然去世。
六
嶽父在世時,朱老三家業一步步走向興旺發達,二十多年的時間,知名度在四鄉鄰裡成為首屈一指,當然,與人們對騾子舅的關注不無關係。坊間有一傳說,人過日子,大凡是要借一些吉言的,今兒個傳一段,明兒個傳幾句,流傳出來的都是騾子舅給朱家帶來了好運,久而久之,名人效應在朱老三身上就表現得越發淋漓盡致了,出門辦事,老早就有人給行方便,甚至有人甘願為朱老三跑腿辦事。年頭越久了,輩分越來越大,大家有大事小情,為圖個順利和痛快,自然也願意找朱老三幫幫忙,當面再也沒有人喊他朱老三了,都三爺三爺地稱呼他。三爺成了方圓十幾裡威望達到上限的人,以致後來鄰裡糾紛,兄弟分家,親朋恩怨,人們都願意到三爺這裡掰扯掰扯,三爺如果賞了臉,到了場,對錯就是一句話的事,有怨的消了,有恨的化了,有仇的解了,一個字,服。
這會兒嶽父去世,對朱老三著實是一個打擊,多年來嶽父對朱家的幫助和提攜,別人不清楚,朱老三心裡最明白了,老人家那可是名門之後,對老朱家立家風,育後代,把控家庭走向,建立孩子們的人生目標,那是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啊,如果沒有嶽父,僅憑我朱老三的本事,就是再生五個兒子,也定是十條光棍而已,哪來的今天的日子!
嶽父不在了,往後的路該怎麼走?老朱家該往哪裡走?睡不著覺了,老三想起了嶽父臨終的囑託,想起了香兒,這節骨眼,何不問問香兒,看看香兒有啥主意?趴在香兒枕邊,唉聲嘆氣一會兒,問道:「你說說看,往後沒有老爹的日子,咱這家該往哪裡走?」
還沒等香兒開口,只聽到轟隆轟隆聲響,像是馬廄傳來的聲音,朱老三心裡一緊,連忙披衣下炕,向馬廄奔跑,心說我的天……,可千萬別是騾舅出事啊,一路跑一路心跳得厲害,跑到了馬廄,人就懵了。
果然是騾舅,騾舅整個身軀倒在棚裡,騾頭和脖子搭在槽邦上,兩眼瞪得老大,見老三人到,它幾度想站起來,都被重重地摔下去。
朱老三一頭撲上去,直聲呼叫:「騾舅騾舅……,舅,舅,舅您怎麼了,舅舅舅……」,大哭。
這騾子有二十四五歲的年齡,已經步入老年,一條腿殘疾,另三條腿就格外吃力,全仗著一生沒幹重活,在朱家服侍得好,不然早就倒了。這次老掌柜的去世,沒有了玩伴,騾子情緒受到打擊,對生活也失去了興趣,吃不香喝不甜,因此幾天的光景便臥棚倒在了地上了。
朱老三前後看看,想助把力氣幫騾子站立起來,但騾子偌大身軀,圓潤溜滑,根本找不到著力點,騾子身後的地面是一塊青石板,被鐵蹄劃拉出無數道深深的印痕,看到此,老三又哭了,可以想像這半個時辰,騾舅有多少次試圖想站立起來,但都是重重地摔倒。
老三把香兒叫出來,找來一條繩索,兩人把繩索從騾子腹下穿過,一端系在房梁,兩人拽住另一端,用力往下拽,老三高喊:「舅,我們幫你加油,你也用點力!站起來!舅,加油,舅,一二三!舅,一二三!舅……」
喊聲很大,驚動了整個朱村。
騾舅終於站立起來!它抖抖身上肌肉,甩了老三一身騾尿稀泥,老三憨笑一下,眼淚流出來,騾舅的眼睛也有淚水淌出來。
老三把繩索系上房梁,在騾子腹下後部固定上一款木板,調整好鬆緊,像一個鞦韆,騾子後部借鞦韆站立,省去了一半的力氣。完成了這些,看看時辰,已經是大半夜了。
這樣,騾子在鞦韆的幫助下堅持了半年,老三弄來一些中草藥熬製成湯,給騾舅飲用。半年以後,重新走出門去。
此後騾舅再沒有離開朱老三左右。
兩年以後的一天,朱老三陪騾舅在田野散步,騾舅因體力不支,再次倒地,這次最終沒有站立起來,抬回家來,數天不飲不食,斃亡。是年騾舅二十八歲。
這年朱老三正好五十五歲,諾達年紀,以故先考的規格,為他的騾舅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吹手道士俱全,吹吹打打,超度亡靈,朱老三披麻戴孝,扶棺送行。
下葬的時候,出現了一個小插曲。
本來朱老三已經為騾舅選好了墓地,在朱氏祖塋,突然被他的兩個同胞哥哥強行阻攔,大哥朱老大說:「你一人認騾子為舅舅可以,不能強行逼迫我們認舅舅,一匹騾子,不煮了吃肉也就得了,怎麼能安葬進朱家祖塋?成何體統?」
二哥朱老二說:「別說是一匹牲口,就算真的是親娘舅又怎麼樣?終也屬於外姓之人,萬萬不可葬進祖塋吧?」
兩人搬來了族長,族長被兩兄弟說得無言以對,勸說朱老三:「得了,這事確是不太合祖制,葬到別處不行嗎,非要湊到一起惹氣。」
老三無奈,只好在自家地頭重新相了一塊吉地,安葬騾舅,修了一個大大的騾舅墳,刻石立碑,以示紀念。
不知這朱老三痴是不痴,只因在塋地聽到他大哥的一句話,說是要煮了騾子吃肉的那話,硬是往心裡去了,之後每天晚上,都要為騾舅守墳,大冬天的,一直守到來年開春。
開春後仍不放心,暗中在騾舅墳周圍下了若干地弩,後來果真抓住一個,又是大哥朱老大的孫子,深夜前來掘墳偷割騾肉吃,被強弩射中,僅在家療傷就有半年。
朱老三在世時,為騾舅墳掃墓二十多年,直到去世。後來,再就無人過來打理了,騾舅墳前的墓碑,大約存在了一百來年,解放前夕,偶爾見過有人過來轉一圈,是陌生人,人們猜想可能的朱老三的後人,不知是憑弔還是追憶那些神奇故事。
七
一九六零前後,農村大搞農田基本建設。那個時候,經過一九五八年的遷墳運動之後,朱氏塋地原址上修建了一座中型水庫,所有墳墓都搬遷到了山坡之上。騾舅墳因當初離朱氏祖塋較遠,故倖存下來,雖然墳包已經化為平地,但墓碑尚在,屬於唯一沒有搬遷的墳墓。這一次,墳墓處在農田建設規劃圈內,村裡人商量騾舅墳的處理方案,是平掉還是搬遷?意見不一,如果平掉,那墓碑上鄭重其事,刻有「故舅騾氏某某之墓,甥朱老三立石」字樣,如果搬遷,大家都明知墳裡埋一騾子,而且朱老三後人都離開故土遠在他鄉,不知所蹤,無法聯繫。最後的決定是,拉碑平墳,改造良田。
說幹就幹,村裡的基幹民兵都是青壯勞力,哪管那麼多,他們最鄙視封建迷信的東西,不管三七二十一,大錘落下,騾舅墳的墓碑立刻斷裂為兩截,後面緊跟數錘,墓碑成了一堆亂石頭,推到遠處,砌築地堰去了。
傍晚收工,掄大錘的砸碑的小子累了,蹲下休息一會,一陣噁心,嘔吐不止,三五分鐘後,腿兒一伸,直挺挺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兩眼上翻,渾身顫抖,抽搐不停。
剛開始大夥以為是羊角風,又是掐人中,又是理經脈,都無濟於事,抬回家又住一個小時,終於甦醒過來,倆眼珠子瞪得老大,把周圍人挨個看一圈,搖頭,一個都不認得了。母親慌了,上前搖著小子的腦袋:「兒啊,你好好看看,我是你娘啊!」小夥子嗷地一聲尖叫,齜牙咧嘴,露出一副鬼臉,猙獰恐怖,把眾人嚇一跳,接著又是一聲,尖尖的酸酸的怪怪的,像貓頭鷹叫一樣,有那膽小的,嚇一個趔趄,唯唯諾諾退到門外,轉身一溜煙往家跑,跑到大街空曠處,突然整個村莊上空都響起尖尖的叫聲,夜空漆黑,聲音怪異,汗毛都豎了起來,哪裡還敢往家跑,壯著膽子折回來,往人堆裡直鑽。
村支書看看大事不好,組織人送往醫院,但查無病症,三天沒無法確診,大夫拒絕收治。
一行人悻悻出來縣城,剛入上大路,小子一聲吼叫,如烈馬嘶鳴,兩腿撒開,飛一般奔跑起來,眾人在後面緊緊追趕,哪裡攆得上,一會就不見了蹤影。待大家回到朱村,卻見小子正在全村的房頂上飛來飛去,如履平地,房頂與房頂間丈餘的距離,小子一步就跨越過去,一邊飛越一邊「嘿嘿嘿嘿」冷笑,聲音就是貓頭鷹無二,瘮人頭皮發麻。
「瘋了,瘋了,這可怎麼好!」支書頓足捶胸。
整一夜,全村人沒有睡覺,被小子那貓頭鷹一樣的叫聲嚇得心驚肉跳,如是,第二天夜裡也是這樣鬧騰,第三天,第四天……
連續一個月,夜夜鬧騰,村裡無論膽兒大的膽兒小的,天一擦黑就關門閉戶,沒有一人敢出門走動了。原本每天晚飯後大家都到辦公室記考勤,順便安排第二天工作,這樣以來,誰還敢夜間出門,都是傍晚收工時,在田間地頭,草草記上了事。
支書犯愁了,這孩子晝伏夜出,夜夜鬧鬼,搞得村裡人心惶惶,折騰下去什麼時候是個盡頭?一個月了,農田工地停了工,半拉子工程爛尾在那裡。小子白天不吃不喝,晚上無法無天,他哪來的能量?再折騰下去非出人命不可。聽到自家房頂又是那瘮人的怪叫,支書壯膽要摸出門去看看,正好遇見民兵連長,帶著兩個民兵,肩上背著鋼槍,闖進門來。
「幹啥?」支書問。
「今晚……我們打死他!」連長說:「這東西一定是成妖精了,留著幹啥,夜夜鬧騰,這樣下去大家還怎麼活?」
民兵端起了鋼槍,準備瞄準。
支書嚇壞了,一把奪過來:「胡鬧!打死了人你們三個抵命!」
「那怎麼辦,全村人被他折騰死,誰抵命?」
支書說:「你們不是拿了槍嗎,我這裡也有一支槍,槍就是膽,今晚咱四支槍跟定他,看看他究竟怎麼個折騰法。」
四人在暗處跟定,小子跳到哪家房頂,他們就悄悄跟隨過去,貓頭鷹的聲音一直在叫,開始時四人還戰戰兢兢,堅持到了後半夜,也就顧不得害怕了。
雞叫第二遍,小子從村後的一個房頂嗖地飛跳落地,一溜煙往村外的井臺跑去。井臺旁邊有一敞門的磨坊,裡面安放著大夥磨豆粕用的小石磨,他們遠遠的盯著,看清了,黑影一閃,小子就進了磨坊。
連長剛要起身,被支書死死摁住。
磨坊旁邊,有一小不點的黑影,探頭探腦,兩隻眼睛放著綠光,連長年輕,沒見過這個,嚇一跳,剛要出聲,被支書堵住嘴,四人屏住呼吸靜靜地觀察。
小黑影兒探視一陣,沒有發現異常,嗖地一下,串進屋裡,緊接著後面又串出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一個挨一個,咬著尾巴溜進了磨坊。
磨坊屋裡突然亮起燈來。
「嗚嗚嗚嗚……」,磨盤轉動的聲音。
什麼妖?四人頭皮發緊,毛髮都炸開來。摸著剛槍,大家扯著手,亦步亦趨,慢慢湊上去,暗處藏住身子,伸著脖子往屋裡窺探。
借著燈光終於看清,小子端坐在磨盤上,有八隻黃鼠狼,兩隻一組,搭肩站直,抱住磨棍兒推著磨盤轉動,磨盤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小子滋潤得嘿嘿地笑,黃鼠狼們搭肩站立推磨,也發出咿咿呀呀的笑聲,那形象妖妖,聲音怪異,毛骨悚然。
支書懵了,張大嘴巴合不攏,他回過神來,想撤,身邊的民兵早已經嚇得不會動彈,推一把,只聽「呯呯」兩聲,不知哪一個鋼槍走火,子彈呼嘯而出,擊中石磨,火化四射。
轟隆一聲,屋內燈滅,黃鼠狼們霹靂火線一般,發出一道金光,消失在夜色之中。
四人躡手躡腳進屋,磨坊內空無一人,人呢?小子呢?石磨上下,全是雞骨雞肉雞毛,兩片石磨中間的縫隙,正流淌這淋漓的鮮血,滴答滴答,不停地流淌。
它們在磨雞肉吃?
四人嚇得面如土色,悄悄退出,每個都汗水淋淋,年紀最小的那一個,一泡尿全撒在了襠裡。
八
恐怖和恐懼籠罩了朱村,事情由騾舅墳和騾墳碑而起,全村老的少的,談墳色變,嘴巴上哪還有人敢提騾舅墳。小子的父母天天賴在支書家裡哭,央求幫忙救孩子:「支書,您可不能眼看著把孩子給毀了啊!」支書傷透了腦筋,村裡有老者看不過去,提醒支書:「老話兒說的,舉頭三尺有神明,鬼神莫測,人力不能為的事情,怎就不能尋個偏方?」
支書說:「還那麼迷信,誰見過鬼神了?再說了,到哪裡找偏方去?」
老者道:「難道這不是遇上了鬼神?你還不承認!牙硬沒有用,他們醫院的大夫不是也看過嘛,有用嗎?這事兒,何不把高殿法請來,看看是怎麼回事,不成也不要緊,死馬當作活馬醫,萬一成了呢?」
「虧您還敢說,現在……誰敢去請他?」
老人所提的高殿法,早些年前是這一帶的法師,據說一直是研判易經,演習巫術,通曉陰陽,以降妖拿邪為業,現在時代變了,人也老了,再者底層民間大多已經開智,政府也不提倡,巫法之術成了邪術,漸漸退出了人們的生活。
但這會兒提出請高殿法,支書腦袋靈光一閃,心說說不定還真是個可行的主意,只是,若被公社社長知道,是不是搞封建迷信?那還不得挨批評?
尋思了整一宿,第二天支書一個人跑到公社,悄悄和社長通報了騾舅墳事件發生的全部經過,並說出了要請高殿法出山,來試試能否破解。社長看看支書那憔悴的神情,沉吟了一刻鐘,說道:「救人要緊呢,你們怎麼做是你們的事,不殺人放火,不偷盜搶劫,……你們幹啥我怎麼知道?」
支書領會,一句話妥了。
高殿法被請來,悄悄到了朱村,看過那小子的氣色,吃驚道:「道行不淺呢,人高馬大的,小孩子能經得起你來折騰!」
之後飽蘸硃砂血墨,畫了三道咒符,對天燒了一道,對地燒了一道,騾舅墳的位置燒第三道,剛點燃咒符,就聽墳墓下面嘰嘰哇哇,哭嚎一片。高法師面沉似水,閉目寧神,口中念念有詞:「三界之外,通天有道,二百年餘,心心念念,累壞自身,傷害無辜,禍及他人,罪孽深重,何苦何苦,無趣無趣,……走吧走吧,走吧,走吧……」
符燒完了,高殿法身穿道袍,揮舞桃木劍,做法半個時辰,結束。
高法師取出羅盤調整方位,準了,在騾舅墳處就地劃了三道圈,吩咐:「此處掘地五尺,必有妖孽,砸開,放火燒,別讓它們跑了。」
民兵們一齊動手,半天掘開一小洞,點燃柴禾,煙火併用,不一會兒,串出一隻黃鼠狼來,此時民兵早已備好了鐵鍁钁頭,十幾件鐵器一齊砸下,當場斃命。又出來一隻,砸死,又出來一隻,砸死……,共砸死八隻。第八隻,周身白毛白鬍鬚,反抗掙扎了半小時,臨死怒目圓睜,面目猙獰。
現場的人們臉都嚇綠了。
末了,按照高殿法吩咐,把村裡村外陳年已久的草垛柴禾垛通通翻了一遍,共打死黃鼠狼狐狸等不計其數。
那小子,奇蹟般好了。
問他這個把月來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
高殿法說:「根源就是一匹騾子,兩百多年心心念念人間的一份情結,魂魄一直沒有散盡,修煉成了一股精氣,正好遇到這個黃先生家族,借老黃家的乖戾修煉,串通一氣,成了一股邪氣。」
聽來邪乎,人們似懂非懂。
有人問:「世間……當真有鬼神?可是科學的解釋是不通啊?」
高法師笑笑:「世間,本來不應只存在咱們所處的這個世間,科學解釋不通的東西,就說是迷信,這樣的結論本身就夠不科學。」
騾子舅事件,前後跨越二百年,終於安全落幕。
現在的人們,偶聽老人提起一言半語,已經不甚了了了,只留下一句俗語:快放下你爹的瘸騾子吧,——意思是快靠邊站吧!是朱老三的父親說過的。
朱村附近,只留下了一個叫騾舅墳的地方,成了永遠的地名。
那些傳說究竟可不可信,宇宙間真有鬼神嗎?
有人打過一個比方,一個農場主每天都是在中午十一點給雞投放飼料。一隻聰明的雞經過留心觀察,得意地向它的夥伴宣布,這個世界每天十一點就會有食物出現。其他雞開始對此表示懷疑,但經過一段實踐和長時間的細微考察,情況果然如此,於是雞們都相信了這隻聰明雞總結出的規律。並尊那隻聰明的雞為「科學家」,稱每天十一點食物到來的現象為「科學規律」。
但突然有一天食物並沒有準時降臨,等來的結果是農場主把它們全都殺了。
想一想,人們現在對天地和宇宙的認識,是不是處在那隻聰明雞的階段呢?天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