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108將中,施耐庵安排第一個出場的是九紋龍史進,這是一個少年英雄。
在史家村,史進算是個地主家庭出身,史老爺子去世後,史進成了當家人,又兼著史家村的村長,再加上之前在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的調撥下,練下了一番好身手,遠近頗有名氣。
然而,施耐庵筆鋒一勾,就把原本生活安逸的史進,寫成了毀家紓難的離鄉浪子。
這麼一勾,少年的英雄氣盡顯了出來。
史進為了少華山的三個盜賊兄弟,一把火燒了自家莊園,然後遣散家丁,背離家鄉,在短暫逗留少華山之後,便一路流浪著去尋關西經略府的王進!
正是有了上面的壯舉,史進在渭州偶遇魯達時,才有了魯達的這句:
「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紋龍史大郎?」
之後,又是一句:
「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
隨之,《水滸傳》108好漢中的第一場小聚會,在魯達的攛掇下,即將開始。
被魯達一番讚賞,當時,史進是有點懵的。
自從離了少華山,史進是相當窘迫的,文中說道:
免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獨自行了半月之上,來到渭州。
他沒有想到,漂泊在異鄉,竟然有人知道自己,不但知道,還如此抬舉。
好玩的是,魯達一番賞識,史進卻不認得魯達。
文中這樣描述:
史進道:「小人大膽,敢問官人高姓大名?」
那人道:「洒家是經略府提轄,姓魯,諱個達字。敢問阿哥,你姓甚麼?」
史進道:「小人是華州華陰縣人氏,姓史,名進。請問官人,小人有個師父,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姓王名進,不知在此經略府中有也無?」
魯提轄道:「阿哥,你莫不是史家村甚么九紋龍史大郎?」
史進拜道:「小人便是。」
魯提轄連忙還禮,說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你要尋王教頭,莫不是在東京惡了高太尉的王進?」
史進道:「正是那人。」
魯達道:「俺也聞他名字。那個阿哥不在這裡。洒家聽得說,他在延安府老種經略相公處勾當。俺這渭州,卻是小種經略相公鎮守,那人不在這裡,你既是史大郎時,多聞你的好名字,你且和我上街去吃杯酒。」
對話中,史進聽到魯達名諱時,沒有什麼反應,稱呼仍是「官人」。
魯達知道他是史進時,卻是一臉驚喜:哇,原來是你呀,史大郎!然後魯達就讚不絕口,又是聞名不如見面、又是多聞你的好名。
史進不知道江湖中有魯達,魯達卻早就知道江湖中有史進。
這裡施耐庵是不是把中年魯提轄和青年史大郎搞反了?
其實沒有,他要說明的是:
魯達喜好英雄,不論對方年齡、地位和閱歷。
同時他又給讀者一個暗示:
史進這個小夥子果真是剛入江湖的稚嫩後輩,之前我在史家村耍槍玩棒,哪裡出過什麼遠門,更別提江湖了。
所以,魯達識得史進、史進卻不識魯達,也不足為怪了。
魯達拉著史進去喝酒,在路上,遇到了第三個人——史進的「開手師傅」李忠。
李忠當時正在街上擺攤,也就是江湖上常見的「使槍棒賣藥的」。
史進就人叢中叫道:「師父,多時不見。」
李忠道:「賢弟,如何到這裡?」
史進去投奔最後一位師傅王進,卻在路上遇到了第一位師傅李忠,王進逃離東京,史進逃離史家村,李忠又流落到渭州擺攤賣膏藥。
一句「如何到這裡」,問出了傷感來,史進也和師傅一樣,漂泊之外,無家可歸了。
魯達一聽是史進的師傅,不等史進回答,便邀請一起去吃酒。
魯提轄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同和俺去吃三杯。」
李忠道:「待小子賣了膏藥,討了回錢,一同和提轄去。」
魯達道:「誰耐煩等你?去便同去。」
李忠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
魯達焦躁,把那看的人,一推一交,便罵道:「這廝們夾著屁眼撒開,不去的,洒家便打。」
眾人見是魯提轄,一哄都走了。
李忠見魯達兇猛,敢怒而不敢言,只得陪笑道:「好急性的人。」當下收拾了行頭藥囊,寄頓了槍棒。
李忠的回答惹惱了魯達,魯達對他很看不上,才有了那句「誰耐煩等你?去便同去。」(第一次打臉)。李忠的反應是敢怒不敢言,被迫隨他去了。
李忠捨不得少掙幾副狗皮膏藥錢,讓魯達等上一等,明面上說明李忠太摳唆計較,不夠好漢,其實卻是生活所迫,可見李忠討生活不容易。
但是,魯達並不體諒。
在魯達看來,生活可以窮困,但不能潦倒。
窮困是現狀,潦倒是心態。
窮困是物質的匱乏,潦倒是精神的頹廢。
李忠可以去掙狗皮膏藥錢讓自己活著,但不能活著就為了掙幾副狗皮膏藥錢。
所以,魯達覺得李忠窮困且潦倒,所以不甚耐煩。
這也不能過分苛責李忠,英雄氣概不是人人都有的。
畢竟,魯達是好漢,李忠是庸人。
魯達帶著史進、李忠,來到了潘家酒樓吃酒,在這裡,魯達遇到了受鄭屠戶壓迫的可憐女人金翠蓮。
金聖歎在評點《水滸傳》中,這樣說魯達:
魯達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
108將中,魯達最有仁慈之心,也稱佛心或者菩薩心。他見不得別人一點不公和委屈。
當他看到金翠蓮受到欺侮,酒也不喝了,話也不聊了,起身就要去找鄭屠戶算帳。
文中這樣寫道:
回頭看著李忠、史進道:「你兩個且在這裡,等洒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
史進、李忠抱住勸道:「哥哥息怒,明日卻理會。」
兩個三回五次勸得他住。
你看,非有一個「抱住」,才能顯出魯達的性情。
魯達被勸住,情緒也平靜了一些,就開始給金翠蓮湊銀子回東京。
在《水滸傳》中,魯達的「拳打鎮關西」,是足以和「武松替兄復仇」相媲美的精彩章節。
其實,文章的高潮在拳打鎮關西,而文章的最精妙處,卻是在潘家酒樓喝酒時,魯達湊銀子的情節。
文中這樣寫道:
便去身邊摸出五兩來銀子,放在桌上,看著史進道:「洒家今日不曾多帶得些出來,你有銀子,借些與俺,洒家明日便送還你。」
史進道:「直甚麼,要哥哥還。」去包裹裡取出一錠十兩銀子,放在桌上。
魯達看著李忠道:「你也借些出來與洒家。」李忠去身邊摸出二兩來銀子。魯提轄看了見少,便道:「也是個不爽利的人。」
這一段寫的極其有味道。
魯達因為平日只帶隨身吃酒錢,摸了一遍才5兩銀子,於是給史進借錢。
史進說道:多大個事,還要哥哥還,隨手取出十兩銀子,給到魯達。
本來是魯達攬事情,結果史進出手卻是魯達的兩倍,就這一個細節,足以襯託史進好漢。
但是,輪到李忠時,他卻只給了魯達二兩,而且還是從身邊摸出。
魯達拿錢用了個「摸」字,意在說明魯達翻遍了全身,只有五兩銀子,所以才轉身來借。
李忠拿錢又用了個「摸」字,卻是顯出了李忠當時的「上下掂量、算計和不情願」。
同樣一個字,表達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思,真是有趣。
魯達看在眼裡,說在嘴裡(第二次打臉):
看你也不是個爽快利索的人!
魯達性情直爽,和先前邀請李忠吃酒時的不耐煩一樣,不給李忠留半點面子。
魯達拿到了錢,隨後卻只給了翠蓮十五兩,又把那二兩還給了李忠(第三次打臉)。
魯達把這二兩銀子丟還了李忠。三人再吃了兩角酒,下樓來叫道:「主人家,酒錢洒家明日送來還你。」主人家連聲應道:「提轄只顧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
「丟還」二字用的生動。
金聖歎在看到這個地方,說道:
勝罵,勝打,勝殺,勝剮,真好魯達。
其實,李忠本不是好漢,也不見得能感受到金聖歎口中的「勝罵,勝打,勝殺,勝剮」!
也許他還會因這二兩銀子的失而復得感到踏實。
畢竟,在他的心思裡,二兩銀子,要賣很多副狗皮膏藥呢!
魯達丟還二兩銀子,肯定有看不上李忠的意思,但也不盡然。
魯達看出來他的窘迫和對現實的妥協,既然如此,何必難為他去當這個好漢呢,不用這銀子就是了。
還有一個細節,酒散離席時,魯達告店主,酒錢先賒著。店主的回答是:
「提轄只顧自去,但吃不妨,只怕提轄不來賒。」
你看,施耐庵臨到最後,仍不忘拿酒館店主,來噁心一把李忠!
只這一頓飯,三言兩語間,就吃出了庸人、好漢和佛的區別來!
後話:
如果心細的話,在史進向八十萬禁軍教頭王進拜師的時候,李忠的「庸」相就已經出現了。
當時,史進和王進比試棍棒,三兩下就被王進收拾了,史進這才知道王進的厲害,於是下跪拜師,說道:
「我枉自經了許多師家,原來不值半分。師父,沒奈何,只得請教。」
而李忠,正是史進的第一個師傅。
李忠的庸,可想而知。
魯達是佛、史進是好漢、李忠是庸人,這本無可厚非,是人就有三、六、九分。
不同的際遇、不同的環境造就不同的人生,誰又能貶低李忠的庸呢?
有的人向上逃出身,有的人向下逃生活。
各自安好,也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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