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塊試驗田(下)
艾雪
少分二口人的工,猛弟心裡自然喜滋滋的。少分工,就是少出勁。可楊志卻想的明明白白,組長立夏造的假10米就是20個人工的應得數字。一人不上工給他20元,他就能得到400元的好處費。一個最最基層的小組長尚且如此,怪不得上面動不動就咋咋呼呼的亂擺花架子了。水果地皮溼,花架子工程越多,大小幹部越受益。人心腐了,就是雞蛋到了幹部手裡都會變易,瘦一圈兒。
扒完螃蟹池,組長又喊各戶抓緊收稻子。半畝地稻子,楊志匆匆趕到時已被妻子雪花放倒一半。
楊志家地頭是楊廣林家。楊廣林是楊長浩的第三個兒子。論輩分,楊志喊他三爺。
天晌時分,楊廣林才駕著三輪車跚跚而來。他老婆是個急性子,她眼見好多人家都拖回去了,就一屁股坐到田埂上氣呼呼地開罵了。楊廣林平素脾氣好,今兒個卻一下車就朝三娘橫眉豎眼開了炮,媽個巴子的,你曉得個屁,家裡亂套了,村長領著一伙人要耙我們蘋果地裡的山芋呢。
大夥一聽不對勁,就紛紛丟下活計聚攏來焦急地問個不停。這山芋長得好好的,他們為何又要胡來呢?
楊廣林緊盯老婆一眼,呸地一聲長嘆,這才慢騰騰地解釋說,村長說上面要來檢查呢。
又要檢查?他們就不能早點通知我們刨嗎?
村長說昨晚已對組長立夏說過了,可立夏他咋晚喝醉了酒,忘了。
唉,這塊造孽的蘋果地啊,早先種過牛蒡,種過草莓,大前年開始栽的是山楂。可是幾年下來,一個果子也沒結才又毀了栽蘋果。可惜,蘋果苗子仍不地道又是幾年白搭,上面無奈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讓老百姓套植山芋。看來,這山芋又收不成了,跟那年麥季一樣,為了應付什麼人來檢查,眼看到嘴的麥子眼睜睜地硬讓他們給耙了。罷了,罷了,奶奶給孫的。活脫脫氣死人啊。
民以食為天。大夥都懸著一顆心掛念著蘋果地裡的山芋。楊志當機立斷讓雪花趕緊回家,他自己則一邊幫助左鄰右舍裝車剎車一邊等待堂弟楊大雪的小四輪。區區幾分地,離家十幾裡,收種不容易呢。
天色已晚,陣陣晚風吹得楊志饑寒交迫,他終於等來了堂弟楊大雪的小四輪。
弟弟好精神,一邊麻利的裝車一邊繪聲繪色地轉播家裡的熱鬧場面。他說,我莊今晚男女老少幾百號人聚攏在山芋地裡,村長見無計可施又請來了幾個派出所的大蓋帽。唉,楊志感嘆自己再次錯過了目睹這種場面的好機會,前年那次耙麥他也沒在家。
天黑時分,楊志趴在滿載的車頂上眼見父老鄉親聚攏在地頭小橋上興高採烈地閒聊。他聽到山芋沒被耙,感覺幸好。
第二早天剛麻亮,家家戶戶就湧向蘋果地爭分奪秒刨山芋。
天晌時分,河西路兩旁彩旗招展,蔚為壯觀。
蘋果地裡,十幾臺拖拉機往返穿梭,宛如戰爭年代的裝甲車在衝鋒陷陣。久旱無雨,塵土飛揚,四處瀰漫,鄉親們誰也顧不了誰,都在抓緊勞作。近幾年,大夥只顧向錢看,有些事很難達成共識。
天黑時,楊志夫妻倆才用平板車往家拖,那一截截山芋白譁譁地流著淚水呻吟著喊冤叫苦。雪花邊推車邊罵,這些壞種缺德鬼,不該來掙這昧良心錢嘛。
是楊志啵?一聲叫喚,楊志咯頓一愣止住了腳步。板車停下來,車上胡亂放的農具和山芋猶如戰敗被俘的戰利品。其時,一個渾身塵土的泥人站在楊志夫妻的面前好難看,好難看。比戰敗的鬼子還要難看十分。
怎麼是你,狗日的大毛。楊志輪拳一揮卻沒捨得砸下去,你睜開狗眼看看,我這山芋被你耙成啥樣了。
唉,罪過罪過。大毛搖頭晃腦地又是賠禮又是道歉,我這也是沒辦法混飯吃唄,誰知道會是這樣巧啊,對不起啊,老同學。
同學一場,如此相見。楊志還能說什麼呢。為了謀生,自欺欺人的事,農民為了眼前利益也得昧著良心做。
那晚,大毛在楊志家喝得高爽爽的,醉眼朦朧裡還依稀記得楊志在校時就寫過小說。楊志大約也是醉了,他心裡話,我這個作家,今晚也就是個阿Q,自欺欺人啊,收穫的成果被破壞了,還得請他喝酒,只因人家記得他會寫什麼狗屁小說。
扒完螃蟹池,耙了山楂地裡的山芋後,楊柳村迎來了省委工作組。
這天下午,柳圈莊成了焦點。通往村裡的主幹道兩側,紅旗飄飄,蔚為壯觀。村民齊刷刷擠在莊頭小橋處,男女老少看稀奇,看省委工作組車隊,看當官人的樣子。這群官人裡,男男女女,清一色都穿著正裝,不花哨,不鮮豔,三五成群,前前後後,邊走邊看邊說話,浩浩蕩蕩的隊伍徑直向柳圈莊裡看去。洪發光書記滿面紅光,春分得意,陪同著鎮裡來的領導,他前跑後擁一一跟熟悉的不熟悉的大小領導套近乎,點頭哈腰,指指點點。
楊柳村柳圈莊此次的看點是多種經營齊開花,其中的亮點是養豬業和村路兩旁的山楂樹。
正當領導一行人往村裡走的時候,村民的眼光突然發現田地裡有一個人影在作秀。
誰呢?
他是宗氏家族中的一個怪人,光棍漢宗小山。這宗小山是宗玉儀的小兒子,大兒子叫宗立。宗玉儀人高馬大一身橫肉,見人對誰都客氣,嘴巴甜。見了主動跟你打招呼,用著你的時候嘴巴更甜。「我兄我弟我大爺我大娘的」那真叫人聽了受用。這只是他的表面。背後,他就是一個賤賊,見啥偷啥,小到幾個辣椒,大到挖你家整行蔥。白天瞧瞧沒人就順幾個,夜裡作案是家常事。他跟楊正軍是一類人,表面一套,背後一套,兩面三刀,傷人不眨眼。不過,宗玉儀幹活沒得說的,不論是生產隊時期的耕地還是後來堵窯門,都是不二人選。他大兒子宗立,84年初中畢業後迷上《霍元甲》《再向虎山行》《射鵰英雄傳》等武打劇,啥事不幹,成天抱著大樹在他家門前高土堆樹林裡如痴如迷,後來不知怎麼回事,好好的一個帥小夥子突然間腿就不能走路了。村民傳說是走火入魔,練武練的。好在他長得白白淨淨的,五官也端正,娶到了媳婦。村民一笑了之,對這個光棍的行為給予了一針見血的評說,這年頭,不光書記想表現,就連光棍漢都想在關鍵時刻表演一番哈。一陣哈哈大笑後,大家的眼光轉移目標:此刻,光棍漢宗小山身上穿著一件白襯衫,下身穿一件短褲,光著腳丫子,在往田地裡挑水。由於是他一個人在勞作,空曠的田野裡越發顯得他扎眼。畢竟,他只是一個笑話,人們馬上就轉移了視野。因為,稀奇在莊裡。
橋頭立著的一張張巨幅示意圖(也有人說叫導遊圖)有序擺放在兩側,像點頭哈腰的迎賓小姐,又像刻意安排好的哨兵,花裡胡哨,鮮豔奪目,早就讓好些人熱情澎湃了。圖片上說,柳圈莊多種經營齊開花,到底齊在哪裡呢?真逗。說養豬也就罷了,說山楂也就算了,畢竟還有點樣子在。圖片說了楊二宏養鵪鶉發家致富讓好些人匪夷所思,沒聽說過呀,楊二宏啥時候養的呢?奶奶的,盡說胡話。還有,說宋延安家養兔子發財了,也是一派胡言。宋延安家兒子大寶從親戚家抓來一對兔子養著玩的,何曾發財了,真會編故事。村民帶著疑問,有的跟著走,有的杵在橋頭罵大街,有的人在一起抬大槓。有的說,這叫與時俱進,不說鬼話辦不了大事,這是幹部升遷的法寶。另一觀點是,如此胡來,共產黨的實事求是精神不要了???
工作組一行走馬觀花,從村裡走一圈回來後,呼啦啦就上了車,向下一站趕去了。
老百姓望著車隊嘆氣道,鬼哄鬼,瞎吹噓,幹部得名譽,咱們盡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