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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日京都碧空如洗,天氣晴好,不見半點風絲。人人皆贊天公作美,王孫貴胄們奔於遊興玩樂,連蘇皌這個素日不喜熱鬧的人也難得出來走走。
與此同時,南方饑荒嚴重,百萬流民背井離鄉。
雖是出門了,蘇皌臉上始終不見怡然之色,一直垂眸擺弄手上的扳指,神情陰冷得足以叫身後眾人在三伏天裡打起寒顫。
街道熙攘熱鬧,行走其中的這一隊人卻死寂無聲,隨從們心裡都有數:大人剛痛失愛犬,陰怒數日,此刻千萬不要惹到他才好。
就在五日前,蘇皌親手虐殺了戶部侍郎董白楊,罪名是貪墨。
然而董白楊為官清廉婦孺皆知,一雙靴子穿到露趾,雖因此在殿前失儀卻也成了一時美談,如此清官,貪墨之罪簡直子虛烏有。
慘死於蘇皌手下的性命不止這一條,百姓們敢怒而不敢言,朝官們見到蘇皌亦是退避三舍,都怕被他一句話便送進詔獄。
詔獄之可怖,甚於地獄。而蘇皌,就是自地獄而來的厲鬼閻王,骨節分明、細長如竹的十指,不知曾將多少人折磨到魂飛魄散。
可恨,蘇皌摩挲著扳指暗暗痛罵——董白楊那個老滑頭臨死前抓起地上一支鐵鉤子,當即劃破了無常的喉嚨。
這世上不會有比無常更稱心的狗了。
每思及此,蘇皌臉上便會更陰一分,眸中似隱隱閃過幾道雷電,足以將人劈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街上的百姓遙遙望見有人推著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白衣男子過來,便都知那是活閻王蘇皌,皆慌忙避讓。蘇皌依舊不抬首,目光只在自己掌間,直到街口起了一陣騷亂。
一團爛布自街口橫衝直撞而來,後面追著三個手舉木棍的大漢,所過之處人仰馬翻,留下一地狼藉。
蘇皌的護衛見狀趕緊擋在他身前,橫刀攔住來者,三個大漢看清前方的景象趕緊剎住腳步,跪地求饒:「小民不是有意衝撞蘇大人的,懇請大人饒命!」
蘇皌這才懶懶抬眸,薄唇輕啟:「怎麼了這是?」
其中一人抖著聲音說:「回大人,這個瘋子接連幾次偷了小人的包子,被逮現行之後還下口咬人,您瞧,這就是它咬的……」
蘇皌瞥了一眼那傷口,齒痕分明,險些見骨,旁人看了都覺得發瘮,他卻被那灘血紅激起了興致。
側頭朝那團亂麻看去,幾縷碎布間露出一雙通紅的眼珠子,居然是個人,蜷縮在地上毫無常人之態。蘇皌長眉輕挑,伸手指向旁邊一個包子攤。
隨從會意,立刻去買來一屜包子呈在蘇皌手邊,蘇皌從袖中掏出一張絲帕,裹著包子朝那瘋子晃了晃。
那雙深埋在破布裡的眼睛立刻燃起一縷本能的欲望之火,是野獸最原始的獵食天性,蘇皌深知那意味著什麼,心底隨之升騰起一股興奮。
他將包子拋了出去,那瘋子瞬間一躍將包子搶入懷中,蘇皌嘴角彎起弧度,又接連拋了幾個,無論拋出去的角度多麼刁鑽,瘋子都能一擊即中,蘇皌不禁朗聲大笑道:「真是條好狗!」
就在這時,一支利箭凌空朝蘇皌襲來,蘇皌毫無驚慌之色,眼中甚至流溢出一絲輕蔑。
他不動聲色地脫下扳指,正要朝利箭擲去,瘋子卻縱身一躍擋在他身前,用胸膛接住了那支箭,護衛們這才後知後覺,齊齊拔刀指空,尋找刺客方向。
中了箭的瘋子癱倒在蘇皌腳前,胸口洇出一圈血紅,眼中的野性逐漸褪去,沒了光芒。
蘇皌從齒縫擠出四個字:「帶它回府。」
2
蘇皌命人請太醫過來治瘋子,太醫認為自己貴為皇家御醫,被叫來治一個街上撿到的瘋子實在屈辱,心裡千百個不願意,可他不敢得罪蘇皌,還是費心地查看處理了一番。
蘇皌得知瘋子無礙才終於緩和了面色,後知後覺地嗅到瀰漫在空氣中酸臭味,他抬手掩鼻,對婢女道:「把它洗乾淨。」
再見到瘋子的時候,她正在在後院上竄下跳,婢女們在蘇皌腳前跪成一排,求饒道:「大人,這瘋子實在兇狠,奴婢們剛脫完衣服她就醒了,睜眼便要咬人,怎麼都不肯進水裡……」
居然還是個女的。
最後是蘇皌親自將瘋子洗淨的,換上乾淨衣服,又將她按在鏡子前細細修理了頭髮。徹底收拾整潔後,蘇皌捏著她的下巴細細審視,發現此女倒是長了副好面容,容貌簡直傾國傾城,可惜瘋了。
她是街頭乞丐,被富公子帶回府梳洗後,沒想她容貌傾國傾城。
瘋子並不知道名字為何物,只知一旦蘇皌喚了此二字,她就必須儘快出現在他面前,那樣他才會面露笑意,賞她些吃食。
如同所有的狗一樣,蘇皌給她吃的,她便一心只黏在他的身後,即使入夜就寢也要臥在蘇皌的榻下,婢女怕她攪了大人休息,要趕她出屋,可只靠近一點就會被她呲牙恐嚇,於是無一人敢上前,皆站在帷前面面相覷。
蘇皌見狀淡然道:「無妨,就讓她睡在這兒。」
在婢女的攙扶下,蘇皌艱難從輪椅挪到床上,阿葉立刻將下巴搭在他膝間,眼神哀傷地仰望著他,蘇皌摸摸她的腦瓜頂,安慰道:「這腿廢了多年,我早都習慣了。」
言罷,抬手朝燈燭一指風戳去,屋內立刻漆黑下來,待明晨朝陽升起,便又是他斷人生死的一日。
寂靜暗夜裡,深陷噩夢的阿葉忽感有什麼在觸碰自己,本能地瞬間咬住,直到腥甜的味道將她從夢中帶回現實,她才意識到自己誤傷了蘇皌。
「唔……」她發出歉意,聲音裡還夾雜著惶恐。
月光映照中,她看到蘇皌並未惱怒,反倒細細欣賞著傷口,心滿意足道:「小東西,牙口不錯。」緊接著垂手摸了摸她的頭表示安撫,「做噩夢了?可是夢到有人欺負你?」
阿葉垂頭不吭聲,像極了一隻無助無依的犬崽子。她並不記得自己夢到了什麼,只是記得那是很可怕的事。
蘇皌低聲對她道:「此後我是你的主人,若有誰欺負了你,我會為你報仇。」
這句話給了阿葉久違的安全感,但她不知道的是,蘇皌也才剛從噩夢中驚醒,白日裡將他人性命置於掌心玩弄的蘇閻王,到夜裡也會被夢魘折磨,終日不得安枕。
3
蘇皌不記得自己昨夜何時睡著的,清晨醒來的時候便見著鞋邊扔著一隻血淋淋的死雞,阿葉則滿臉興奮地蹲在一邊看他,於她而言,這是表達愛意最直接方式。
下人遠遠站在她身後向蘇皌稟報,說她如何在後廚咬死了兩隻活雞,如何一隻當場生吃了,又如何將另一隻帶回來給他。
蘇皌很喜歡阿葉的這種野性,甚至說是獸性,指頭輕輕點在她額頭,道:「真乖,你自己吃就好,我不吃這個的。」又吩咐後廚以後多圈養一些活雞。
阿葉每天都因為獵殺活雞而弄上一身血汙,蘇皌日日都為她梳洗,一如過去每日給無常梳毛洗澡。
阿葉泡在浴桶的時候十分乖巧,一雙溼漉漉的眼睛隨著蘇皌的移動而流轉,到這時,她便不像白日裡那個的小獸,倒乖順得像只羔羊。
她瘋癲而不知男女大防,他則從未將她視作人。
洗淨了,蘇皌給她的脖子上繫上一顆鈴鐺,指尖輕輕撥動,弄出的響聲惹得阿葉咯咯發笑。
蘇皌從不帶她出門,白日裡就將她自己丟在府裡玩耍,阿葉只能靠獵殺活雞打發時光,整天叼著死雞滿府跑,下人們一旦聽見鈴響便知是她靠近,皆提早躲開。
那日她正蹲在前庭拔雞毛,呼聽得一聲女人的尖叫:「這是什麼東西!」
這聲音把阿葉給嚇到了,她愣在原地,雞毛從忘記閉合的嘴裡悠悠飄下。
「阿葉是我從外面撿回來的。」輪椅緩緩駛進大門,是蘇皌也恰好回府,他風輕雲淡地對蘇彤解釋道。
「哥,你撿個瘋子回來作甚?」蘇彤皺著眉問。
蘇皌邊摸著阿葉的腦袋邊說:「她可是條好狗呢,不比無常差。」
「狗?」蘇彤難以置信地指著阿葉,「你拿她當狗?」
「大驚小怪,不說這個了,馬球會可還有意思?」
蘇彤從隨侍手裡接過輪椅,推蘇皌去花園走走,阿葉立刻丟下死雞緊隨一旁。
蘇彤前幾天去京郊參加馬球會,玩了十日才歸。「一群手下敗將,也就那個孫書邈還有兩下子,否則真要無趣死了。」
「孫書邈,就是定遠侯的兒子?」
「管他是誰的兒子,賽場上我只看本事!」
「你啊你,什麼時候能像個姑娘家。」
二人在後花園裡說笑遛彎,好一幅兄妹親暱的場景,阿葉從未見過蘇皌對哪個人如此溫柔過,感覺像是被人搶走了包子一樣。
聊完了此行的所見所聞,蘇彤的目光再次回到阿葉身上,她皺著眉問蘇皌:「她不會走路的嗎?」
蘇皌瞥一眼四肢著地的阿葉,輕飄飄地回答:「大抵是忘記了罷。」
「走路還能忘的嗎?」
蘇皌的語氣忽然變得深沉莫測,一字一句道:「世上多少人將人性都忘棄了,何況是走路呢。」
蘇彤聽罷也驀然失神,眼前這個陰晴不定、喜怒無常的怪人,曾在十年前是這世上最璀璨不過的恣意少年,鮮衣怒馬,弓刀騎射,臉上總是掛著燦爛明媚的笑容,如同一輪灼日照耀四方。
可一場變故將少年逼成鬼魅,連她有時也會恍惚認不分明,只覺他陌生。
令她感到陌生的,還有這個荒唐無理的世道。
4
自打蘇彤回府之後,阿葉便不敢再拎著血淋淋的死雞滿府跑,她對蘇彤有些莫名的怕意,或許是因為她看出來蘇皌很在乎這個人。
於是蘇皌每日出門後,她便蹲在門口等著他回來,跟守門的石獅子仿佛一對兒似的。
直到日薄西山,街角出現了蘇皌被人推回來的身影,她便攜著鈴鐺聲響跑向他,將下巴放在他膝上邀寵,蘇皌會摸摸她的頭,扯出一抹疲憊的笑。
「喂,進來——」某日蘇皌走後,蘇彤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道。
她耷拉著腦袋老老實實跟著進去了。「我教你走路。」見阿葉興致缺缺並不配合,她又說:「知道我哥為什麼不帶你出去嗎?就是因為你這副四腳爬地的模樣太難看了!」
晚上回家時,蘇皌一如既往地望見在門口蹲成小石獅子的阿葉,阿葉的目光也很快捕捉到他,臉上露出歡欣的神色,而下一秒,阿葉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來。
「是你教阿葉走路的?」蘇皌邊為阿葉的膝蓋上藥邊對蘇彤說。
蘇彤正端著婉自顧自地吃飯,漠然道:「她爬著走的樣子太礙眼了。」
上完了藥,蘇皌也端起碗開始吃飯,阿葉則蹲在他腳邊用頭蹭他的腿。「曹緒下獄了,不出三個月,必死。」
蘇彤聽罷停住正要夾菜的筷子,而後抻頭向門外喊道:「陳媽,讓廚房加盤紅燒肉上來,今兒有喜事。」
蘇皌緩緩道來朝堂上的經過,「蠢老頭子尚不知他早就自身難保,膽敢在御前呈封萬民書為董白楊喊冤,說我陷害忠良,呵,他們貪下的是南州的賑災款,京城的百姓有什麼資格替南方災民在萬民書上簽名。」
蘇彤只埋頭吃飯,並不吭聲回應,朝堂上那些勾心鬥角最為她所不齒,而嘲諷的是,此時此刻坐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就深陷在那潭沼澤裡,融入其中。
她深知他的無可奈何,並為此心疼。
「再給我兩年,所有對不起我們的人都會付出代價。」
「兩年之後我們去哪兒?」蘇彤難得回話,「我不喜歡京都。」
「也不知,人家孫書邈願不願意離開京都?」
「關他什麼事!」
一股通紅從蘇彤的脖子漲到臉上,蘇皌笑笑,不再吱聲,心裡卻看得分明。
蘇彤瞥到一隻手正在把最後一塊紅燒肉從盤中抽走,驀地彎下腰掀開桌布,瞧見阿葉那被醬汁糊得亂七八糟的臉,當即起身怒瞪著蘇皌告狀:「哥,你看她!我還一塊兒沒吃呢!」
蘇皌只是抿著嘴笑,伸手摸摸阿葉的頭,「讓後廚再做一盤就是,阿葉喜歡吃,就給她吃。」
蘇彤發現最近蘇皌的笑變多了,自從腿廢了以後,他已經很多年不怎麼笑了。
5
學會走路之後,蘇皌果然經常帶著阿葉上街,更是在她學會了推輪椅之後遣退隨侍,只留阿葉在近前,其餘侍衛皆遙遙跟在後面,看上去仿佛真的只有他們兩人似的。
除此之外,蘇彤還教會了她怎麼自己洗澡、穿衣服、在桌子上像常人一樣端起碗吃飯。紅燒肉已經取代了包子在她心裡的地位。
一支迎親隊伍自街角轉過來,吹吹打打地路過兩人身畔,那亮眼的紅色淹沒了阿葉的視線,看得她呆愣在原地。
「那是在娶親,就是……」蘇皌試圖找到可以讓她理解的解釋,「兩個人行過一場禮,此後永遠在一起。」
「唔……」阿葉向他比劃了幾下。蘇皌看出來她所表達的意思,「你是說阿彤?不,阿彤不會永遠待在我身邊的,這不一樣。」
竟然還有一種關係比蘇彤與蘇皌更要親密長久,阿葉心中生出一渴望,如同渴望包子和紅燒肉一樣。
「說來,也該快些定下阿彤的婚事了呢。」蘇皌喃喃道。
蘇彤開始教阿葉識字了,紙上落著漆黑一字,蘇彤指著它對阿葉念:「皌。」
「唔……」
「唔什麼唔,跟我念,『皌』。」
「唔……」
蘇彤嘆了口氣,「這是我哥的名字,就像『阿葉』是你的名字一樣,來,念——皌。」
「唔……」
蘇彤翻了個白眼,累得直接坐了下去,瞧著很沒正形。「也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淪落成這副樣子的。」
有一天蘇皌出門卻沒打算帶阿葉,阿葉知道他上朝是在什麼時候,穿出門的官服是什麼樣的,而此次他在午時穿著便衣出門,顯然不是上朝,那又為什麼不帶她一起呢?
阿葉不想留在府裡被逼著學字,悄咪咪跟著蘇皌後面出門了。
穿過喧鬧的街巷,蘇皌的輪椅進入到一家滿是漂亮女人的樓館裡,阿葉想要跟進去,卻被門口的漂亮女人攔住,「喲,哪家的姑娘這是,這兒可不是你該來的。」
眼見蘇皌的身影消失在帷帳之中,阿葉情急要往裡衝,漂亮女人一把緊緊攥住她的胳膊,尖利的指甲摳痛了她,阿葉當即一口咬在那漂亮的手腕上。
「啊呀!」女人尖叫著甩開阿葉,阿葉一頭往樓裡鑽,卻撞在一個堅硬的胸膛上。
「怎麼了,鳶鳶?」被撞的男人對漂亮女人道。
「陳官爺,不知哪兒來的瘋子跑這兒撒野,您瞧給人家咬的,痛死了呢!」
「哎呦可憐人兒了,快讓我給你吹吹~」
兩人旁若無人地濃情蜜意,另一個男人則繞著阿葉打量了兩圈,而後驚訝地對那個「陳官爺」說:「陳哥,這不是從南州來京裡為父聲屈的那女人嗎?」
「傻了?傻了好,傻了就不會想著幫她爹喊冤了。」男人走下臺階,一步一步靠近阿葉,眼神逐漸變得色眯眯,「不過嘛,雖然傻了,但這女人長得著實不賴……」
話還未說完,阿葉一口咬住他那不安分的手,「臭娘們!」男人一腳踹在阿葉的肚子上,「給我打!」
兩個男人當街對阿葉毆打起來,阿葉開始還有所反抗,但沒過一會兒便失去了還手之力,蜷縮在地上任由他們折磨,旁觀者眾多,卻無一膽敢上前阻攔這兩個小官。
「住手。」
兩個字從樓裡悠悠傳來,聽上去像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阿葉用盡力氣睜眼去瞧,是他。
昏迷前的最後一刻,她聽見蘇皌對便衣侍衛吩咐道:「把他們帶去詔獄。」
而後,便是兩個施暴者跪地求饒的聲音。
6
御醫又被叫到蘇府診治,見到了躺在床上的女人之後,他慶幸這回不是那個髒兮兮的瘋子。
半個月後,阿葉能正常下床活動了,只剩下一些擦傷和淤青還得些時日恢復。蘇皌把她帶出了門。
這回去的既不是熱鬧大街,也不是充滿漂亮女人的樓館,而是一座不見天日的地牢。
地牢的地面溼漉漉的,牆上的燈燭因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而搖曳恍惚,空氣裡瀰漫著一股鐵鏽味,阿葉很熟悉這個味道,是每日蘇皌回家時身上的氣味,很腥。
「你不是想知道我每天都去哪裡嗎?我帶你好好看看。」蘇皌陰沉道。
其實只這一會兒阿葉就不想再繼續待下去了,但她只能順從地推著蘇皌穿過一間間幽暗的牢房。途中她忍不住探頭朝某個牢房裡看去,裡面一群沒有鼻子的人把她嚇出一個激靈,趕緊垂下頭不敢再看。
「無常特別喜歡這裡,它最愛吃人的鼻子。」
阿葉停下來,蹲在蘇皌身前,朝他投去害怕和求助的目光,蘇皌扳起她的下巴,臉上露出輕蔑的神情,「這就怕了?還有更好玩的沒帶你看呢。」
蘇皌將她帶到兩具被鞭得血淋淋的軀體前,道:「這就是欺負你的那兩個人,我已經叫人把他們打殘廢了,順便還拷打出了你的身世。」
阿葉忍不住退後兩步,想要離兩具血軀遠一些,卻被蘇皌一把抓到近前,逼她仔細看清這一切。
「阿葉,知道你為何會變成這樣嗎?」蘇皌露出她從未見過的猙獰面孔。「三年蝗災,三年旱災,南州連續六年幾乎顆粒無收,起了饑荒。」
「你父親作為南州州尹接收了朝廷撥下來的賑災款,可自中央到地方層層盤剝下來,到你父親手裡的時候只剩不到一成,救濟失敗,災民暴亂,他們便推你父親出來當所有人的替罪羊!」
阿葉聽不懂他所說的一切,只一心想要逃離他的禁錮,從前對她溫柔的人如今讓她畏懼無比。
蘇皌繼續咬牙切齒道:「你帶著狀紙進京為父伸冤,怎奈官官相護、一丘之貉,最後……你投路無門,患了失心瘋症,淪落到與野狗一起求生。」
說罷,蘇皌又拽著她進到另一個牢房,裡面是另一具更不成人形的血軀。
「好好看看這個人,他叫曹緒,你中的那支箭就是他派人射的,他與董白楊聯手做成了這場貪汙案,是害得你家破人亡以及南州數萬餓殍的罪魁禍首,你好好看看他,好好看看他啊!」
阿葉的恐懼到達了極點,到這時,她才第一次見到他那所謂的「閻王」面目。一聲嘶啞的尖叫之後,阿葉昏倒在了蘇皌懷裡。
7
御醫對蘇府已是輕車熟路了,他在房內為阿葉診治,蘇彤在房外對蘇皌大加指責:「哥,我真的是越來越不明白你了,為何要帶阿葉去那等腌臢之地?你清醒一點好不好,她不是無常,她是個人,是個人啊!」
「她不是想跟著我嗎?我讓她跟著去看個分明,有什麼錯?」蘇皌低著眸不看她,下巴卻倔強地揚著,流露出的並非是往日那種專斷狂傲,反而像做錯了事卻嘴硬不肯承認的劣童。
「我知你的恨意有多深,也知你如今身不由己,可是哥,」蘇彤已然哽咽,「我只求你起碼還記得你原來的模樣,哪怕回不去了,只記得也好。」
蘇皌面不改色,但手裡將扳指攥得更緊了一些,攥到指尖都已發白。
他依舊淺眠易醒,午夜夢回,徒留一身虛汗淋漓。伸手探向床下但只摸到一片虛空,愣了片刻,發覺到屋裡並無那個熟悉的鼾聲,這才想起阿葉被接到蘇彤屋裡照顧著了。
蘇彤很生他的氣,不肯將阿葉歸還。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早已習慣了阿葉的存在,每至深夜驚醒都要摸一摸她的頭才能安心再眠。原來,相比於阿葉依賴他,其實他更依賴阿葉。
阿葉從昏迷中甦醒,她做了一場模糊的夢,好像是一個少年騎著大馬馳騁,模樣十幾歲,笑得很明媚。
蘇彤就睡在她的身邊,因為勞累而睡得很沉,她小心翼翼下床以免把蘇彤驚醒,輕手輕腳走到門口,慢慢推開門,然後愣在原地——只潦草披了件外衣的蘇皌正在屋前坐著。
他也沒想到阿葉會突然出來,有些無措地解釋道:「我想給你送些藥來,又不想吵醒你和阿彤,所以坐在這裡看月亮。」
其實作為主人,他不需要做出任何解釋,但蘇彤今日的話刺痛了他。蘇皌輕輕摩挲著她臂上的淤青,「阿葉,我只是太生氣你擅自出門,若你乖乖待在家裡,便不會被他們傷害這一番了。」
阿葉蹲下去將下巴放在他膝蓋上,目光純粹而澄澈,似乎什麼事情也沒發生過。蘇皌摸摸她的腦袋,柔聲道:「阿彤真是把你照顧得很好,她說得對,你是個姑娘,不是無常。」
聽到他提起蘇彤,阿葉腦子裡隱隱閃過她的聲音,好像是她在自己昏迷時守在床邊呢喃的一些話。
「阿葉,你不要怪他,他實在是太恨那些人了,其實,我們倆是和你一樣的受害者。」
「阿葉,他並非我的胞兄,而是我父親收的義子。他以前很喜歡笑,又有武學天分,兵法騎射無人能及,父親舉薦他到軍中任職。」
「那一年,邊況緊急,父親受命成為押送軍糧的糧草官,可到了營中才發現軍糧被人動了手腳,只有外層是糧食,裡層卻換成了沙子。」
「那一仗,死傷慘烈,兄長的腿就是在那時廢掉的。」
「董白楊和曹緒連軍糧款都敢貪下,我父親被陷害,成了此事的替罪羊。」
「兄長從死人堆裡撿回一命,他帶著我改名換姓,重回京都。為了報仇,他慢慢變成了如今模樣。」
「地獄裡回來的人,可不就是閻王麼。」
8
有時傻也是一種福氣,至少讓人不會記恨,轉眼就能重歸開心。
大批箱子陸續送進蘇府,全蓋著和那天街上所瞧見的一樣的紅,阿葉穿梭在箱子間,左翻翻、右翻翻,蘇皌任由她動來動去,只在一旁瞧著笑。
裡面有很多漂亮的、亮晶晶的石頭,阿葉覺得蘇彤一定會喜歡。
可是蘇彤怒氣衝衝地跑到蘇皌面前,忿忿道:「我才不要他被逼著娶我!」
如今京裡已然傳遍:蘇皌在殿前借重臣聯姻為陛下衝喜的由頭請旨逼婚,皇帝纏綿病榻多日,輕易允了此事,賜婚蘇府與定遠侯府。
蘇皌在京中惡名昭彰,定遠侯自然不願讓唯一的兒子與蘇府聯姻,直氣得跳腳。
「你也如此認為?」蘇皌平靜反問蘇彤,後者一時語塞,「難、難道不是?」
「其實是孫書邈想要求娶你,但定遠侯不允,所以他偷偷來找我求助。」蘇皌露出溫和憐愛之色。
「我看得出你對他也有意,阿彤,我不在乎京裡人如何想我,我只在乎能不能成全你,若將日定遠侯府待你不善,隨時回來告訴我,我為你撐腰。」
蘇彤聽罷撲進他懷裡潸然淚下,「哥,我捨不得丟下你一個。」
蘇皌輕撫她的背,又用自己的腦袋蹭蹭她的頭,「傻丫頭,你又不能待在我身邊一輩子,總要去過你自己的日子的。」
蘇皌聘了京中最好的繡娘為蘇彤制嫁衣,成品送到蘇府過目的那日,阿葉被那絕美的婚服給攝去心魂。
她低頭瞧了瞧自己穿的衣服,過去從沒發覺到它有多普通。婚服在陽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仿佛澆滿醬汁的紅燒肉發出誘人的光澤。
蘇彤打外邊回來,聽說婚服做好了,興衝衝地奔回房裡,推開門卻看見阿葉正穿著它坐在鏡前描妝,脂粉、口脂、眉黛在她臉上混成一坨漿糊。
「哥!」依舊是那駭人的尖叫,響徹整個蘇府。
聞聲而來的蘇皌見到阿葉如此模樣,捧腹笑得不能自已,蘇彤氣得脖子臉通紅:「哥,你還笑得出來!我要被你們兩個氣死了!」
「看來阿葉也想嫁人了呢,哈哈哈——」蘇皌笑到咳嗽,捂嘴緩了緩,趕緊收斂了去哄蘇彤:「阿葉喜歡就給她罷,日子還來得及,我讓繡娘給你織一件更好的。」
蘇彤氣得無可奈何,指著阿葉罵道:「看她畫的那個鬼樣子!」緊接著推蘇皌出去,「走走走!我給她洗洗!」
阿葉以為她會趁蘇皌不在對自己大發雷霆,但當她走過來去卸下自己那滿頭珠釵的時候,面色卻蒙上一層悵惘。
「阿葉,我嫁出去之後,你要好好保護他。」蘇彤一點一點仔細擦去她臉上的脂粉,溫柔得像一位母親,「別看兄長在這京都城裡呼風喚雨的,其實他很需要被保護。自你來到蘇府,兄長比以前歡欣了很多,阿葉,謝謝你。」
阿葉茫然地與她對視,良久只發出一句:「唔……」
9
蘇彤嫁走之後,蘇府像是突然大了很多,阿葉和蘇皌的心裡都總是空落落的。
後來他們發明了一個遊戲,蘇皌把箭射出去,阿葉把箭拾回來,看似無聊的遊戲幫兩人打發了很多時光。
最後一批人終於落馬,他在京都裡的聲名更惡了一重。「即使當初董白楊的案子有真憑實據,京裡人仍覺得那是我的栽贓,可誰又說穿破衣服的就不會是貪官呢?人們從來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
多年以來,他的歹毒深入人心,可死在他手下的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翌年秋後,開朝以來最大的貪墨案徹查結束,案犯被帶往菜市口行刑。那時蘇彤正被孫書邈帶去遊歷大江南北,只有蘇皌與阿葉兩人前去刑場目睹這場禍事的收尾。
臨行刑前,蘇皌讓阿葉把自己推離菜市口。「我們回家。」他不想這血淋淋的場面嚇到阿葉。剛轉過街口,就聽到人頭落地的「咚」聲,蘇皌闔眼深吸一口氣,心中多年仇怨也隨之塵埃落定。
可惜無論多少人頭,都不足以祭奠那位死去的少年郎了。
阿葉不明白為何蘇皌自那日後就肉眼可見地頹唐了下去,像是一隻被人踩扁的燈籠,她只能沒事兒就扯著蘇皌玩遊戲,他只在摸到弓箭的時候才能難得流露出一絲愉悅。
這日,蘇皌將弓拉滿,箭待射發,恍惚間他生出了自己回到過去的錯覺,不由得嘴角彎起,笑得明媚。
忽然宮裡的喪鐘響徹京城,他手上一抖,箭斜斜的掉落在地。
老皇帝病重,崩了。
阿葉推著蘇皌走在空蕩蕩的府中,明月清冷,把蘇皌的臉映得更加蒼白。白日裡,他遣散了蘇府所有的下人,此時此刻偌大府邸裡就只有他們兩個。
阿葉被他的哀傷傳染,即使她絲毫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何事。蘇皌用手示意停下,阿葉蹲在他面前,把下巴放到他膝上。
蘇皌對她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阿彤已有了歸宿,誕子之後,定遠侯府也完全接納了她,如今我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一個了。」
「阿葉,其實早在半年前我就派人去南州查訪過,找到了你還有一位姑姑尚在,是我自私捨不得……」他的喉結抖了抖,「明早,我安排馬車送你回南州。」
阿葉的瞳孔裡發生巨大的震動,她不可置信地瘋狂搖頭,繼而撲到蘇皌懷裡,緊緊摟住他的腰不肯鬆開。
蘇皌強忍眼淚,喃喃道:「我早料到會有此一天,我替老皇帝清除了朝堂蛀蟲,也因此留下口舌,而今我於朝廷僅剩的用處,就是作為老皇帝留給新帝的一份禮物。」
「嗚嗚嗚……」
「阿葉,不是我不要你了,是我沒法再陪你下去了。」
10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就是除掉在京中惡名昭彰多年的蘇皌,以此籠絡天下民心。
令人驚訝的是,唯一敢出頭為蘇皌說話的,是向來與他最不對付的定遠侯。然聖意堅決,無可動搖。
錦衣衛奉旨到蘇府拿人,剛要進門就見一支利箭自裡面射了出來,插在打頭之人的腳前,那箭渾身透露出凌厲之氣,令他們不由得脊背發涼。
又提腳要進去,第二支箭當即射來,諸人不敢再輕舉妄動。
「蘇大人,請您跟我們走一趟吧。」他們在外面喊道。
詔獄是什麼樣子,他蘇皌最清楚不過。裡面傳來一聲回應:「兒郎死戰,不死刑。」
眾人不知府內眼下只有他一個,連阿葉也在吃了摻下迷藥的紅燒肉後被他送走。
錦衣衛們見狀湊在一起私語。
「如何是好?」
「陛下有命,若反抗,殺無赦。」
一瞬之後,萬箭齊發,鋪天蓋地射入蘇府。
蘇皌蒼白一笑,閉眼迎接這場傾盆箭雨。
萬箭穿心的剎那,他忽然聽到一陣熟悉的鈴聲傳來,而後跟著慘烈的呼喚:「皌!」
天曉得是多大的意志力令她抵抗住了藥性,半途跳車奔回京都。
這聲呼喊喚醒了兩年來的一幕幕記憶,是阿葉讓蘇皌在人生最後的時光裡有片刻能像人一樣活著。
可他,再也沒有力氣睜眼看阿葉最後一眼了。
此行一去,終變回少年英魂,不復人間。(作品名:《絕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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