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村子裡有個瘋瘋癲癲的男子,叫老六。
老六自從在我有記憶以來,就一直生活在我們村子裡。和我家有一些沾親帶故。村子裡的人都喜歡叫他「瘋子老六」,因為他在家族中排行第六,又一直瘋瘋癲癲,因此他的這個不算名字的名字就在鄰近幾個村裡傳開,而他的真名,並沒有幾個人知道。
老六的瘋從來都是一個迷,也是村裡人茶餘飯後的談資。沒有人知道他是真瘋還是假瘋,往往爭執一開始,便各執一詞。說他真瘋的人相信,一個正常人,是沒有辦法做到整天在垃圾堆裡刨食的。而說他假瘋的人,卻說真正的瘋子沒有他那麼清醒的頭腦,在垃圾堆裡刨食也只是因為他懶而已。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因為老六雖然在垃圾堆裡刨食,但是他不是撿來就吃,他會把撿來的食物拿回家清理乾淨煮熟後再吃,偶爾也會在村裡人的地裡面偷摘新鮮的蔬菜帶回家吃。試問,哪個瘋子能做到老六這一點呢?但也許,老六的瘋只是間歇性的也說不定。總之,不管如何,他的瘋病一直都是村裡人心裡的謎題,而謎題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六撿垃圾有一個特點,不是什麼垃圾都撿,也不是什麼垃圾都往家帶。他會在垃圾堆裡翻撿半天,挑挑選選的帶一些對自己有用的回家。我曾看見過他在垃圾桶裡翻出過一個輪椅,一些塑膠袋和毛巾,一些因為各種原因莫名死亡被扔掉的雞鴨等等各種東西。他都放在輪椅上,慢慢的推回家。自從他撿到那個輪椅之後,每次撿垃圾,他都會帶上那個輪椅,我想大概為了放東西方便。有時候,心血來潮,老六也會自己坐在輪椅上玩。有次回家路過他家門口,就看見他坐在撿來的輪椅上,一個人玩的還挺高興,沒心沒肺的樣子,讓我在那一瞬間產生幻覺,其實老六也挺好玩的。
老六確實好玩。他給自己找了一個工作,這個工作當然是免費的,也沒有人認可,可他自己卻兢兢業業的做著。老六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撿來了一套像警服的衣服和帽子,然後穿上後每天站在自己家門口的馬路上指揮交通。村裡人當然知道那是老六閒極無聊時的自我消遣,因此並不理會他,可外地人並不知道。因此,每次有外來車輛經過他家門口,看見老六煞有介事的指揮著交通,都會被他忽悠著停留幾分鐘,待反應過來時,會恨恨的罵上一句開車離開。那時,老六就會痴痴的笑。似乎認為有人上當是件很好玩的事,可能也認為自己的角色扮演很成功。可時間久了,慢慢的外地人都知道他是個假警察,因此開車路過時,便都對他視而不見,只留下一地的揚塵和在風中凌亂的老六。那時候,老六看起來便有些孤獨。
可他真的孤獨嗎。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關心。自從他兒子被接走後,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很意外吧?老六居然有兒子。對,他就是有個兒子。我記得很小的時候,老六的兒子曾經和他一起在我們村裡生活過一段時間。那段時間,經常看見老六帶著他兒子在村裡到處晃悠,要麼翻垃圾桶,要麼偷菜。那段時間,村裡人地裡的新鮮蔬菜經常無故丟失,甚至自家餵的在外放養的雞鴨有時也會無故少一隻。所以,人們都懷疑是老六和他兒子偷的。實際上,人們也在地裡抓到過他們一回。我猜想,老六可能是想給他兒子改善夥食,不想讓他兒子經常吃垃圾堆裡找來的食物才去偷竊的。可,實際上老六對他兒子也並不好。不知道他是因為犯病的緣故打他兒子還是因為其他原因,總之,村裡人經常看見他兒子身上傷痕累累,甚至有一次看見他把他兒子直接拎起來往馬路上摔。那一次,如果不是路過的村裡人看見並制止了他,估計他兒子會被摔成重傷。那時候,那孩子大概五六歲,瘦瘦弱弱的樣子,滿身是傷,見人的目光總是怯怯的,甚是可憐。村裡人總是說:「才多大一點的孩子啊,就被老六折磨成這樣,再這樣下去,早晚得被老六打死。」村裡人說這話的時候,是憤憤不平的,可縱然如此,也沒辦法幫他。那一次差點被摔後,老六的兒子離開了我們村。據說,不知什麼原因,孩子媽媽知道了孩子被打的事,到了村裡,把孩子接走了。留下老六一個人,不管不顧的。似乎也是從那時候開始,老六的瘋病就越來越嚴重。有人說,老六是因為受不了妻離子散的刺激,才變成現在這樣的。可,到底是不是這樣,沒有人知道。
老六兒子走了,老六繼續著一個人的生活。我經常看見他一個人在村裡晃晃悠悠,無事可做。垃圾也不撿,只痴痴的傻笑,似乎病的更嚴重。但有時候,他又會突然清醒般,惡作劇的嚇一嚇村裡的小孩。於是,小孩們都怕他,看見他都遠遠的躲開。有些膽大些的小孩會朝他扔石子,他不惱,但是會佯裝去追,於是扔石子的小孩便大叫著跑開。
老六一直獨自生活,年紀漸大,村裡沒人理他,小孩子也不理他了。我以為他就會一直那樣孤獨終老。直到有一天,他從外面領回來一隻全身雪白的小狗,那隻小狗跟著他上串下跳,招搖過市,好不熱鬧。村裡人都說,老六有福氣,終於有個活物陪著了。可一星期後,那隻小狗便變成了一條小黑狗。全身的皮毛變的髒兮兮的,甚至打結,再也沒有了當初漂亮的模樣,可依然衷心的跟著老六。老六吃啥,小狗就吃啥,老六去哪兒,小狗也跟著去哪兒。就這樣,一人一狗在村裡生活了好長時間。再後來,小狗便無故失蹤了。有人說,小狗被老六打死吃了,也有人說小狗病死被老六煮來吃了,還有人說,小狗走丟了。我更願意相信最後一種說法,就像我相信,雖然老六瘋瘋癲癲,雖然他曾對他兒子那樣折磨,可他曾在某些時候也有一些善心。比如:對向他扔石子的小孩的包容,對小狗的照顧,以及在某些時候他像常人一樣的知人情。
2012年,我結婚,在村裡宴請親朋好友。全村的人都因我的喜事聚集在一次吃喝玩樂,老六也不例外。 可老六並不是來蹭吃蹭喝的,他硬塞給了母親一些錢,說是給我的大婚之禮,這讓我母親大為意外,也讓知道消息的我極為震驚。母親說,那一刻,老六極為清醒,錢塞給她後轉身就走,不容拒絕,也絲毫沒有平日裡的瘋癲模樣。其實,按照我和老六沾親帶故的關係,我應該管他叫一聲六叔。但是這份關係並不牢靠,若不是同村通姓,我可能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可卻偏偏是這一點關係,竟讓老六看的如此之重,也讓收到結婚禮金時的我心裡沉甸甸的。老六到底是有多看重這份所謂的親情呢。我不知道,只知看慣了他平日裡的瘋癲,看慣了他在垃圾堆裡刨食,總以為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瘋子,卻不知道他還有這麼知人情的一面。母親收到禮金後一直擔心老六會在我結婚那天撒潑打諢,影響其他賓客。畢竟他曾有不良記錄在案。於是,認真的告訴他,開席那天,請他來席上吃飯,吃完飯留下玩樂或離開都可以,但是不準撒潑搗亂,影響其他人。其實,就算母親不請他來,就算他不給禮金,開席那天他來吃飯也沒人會攆走他。但是也許母親的的邀請對他來說顯得尤為珍重,因此,結婚當天,他像正常人一樣吃喝玩樂,然後沉默離開。村裡人都說:「奇了怪了,老六今天一點都不瘋,像個正常人一樣,難道他的瘋病真的是裝的嗎?」其實是不是裝的,沒人知道。但那件事之後,老六又恢復了瘋瘋癲癲的模樣。
如今,老六依然生活在村裡,獨自一人,以刨食垃圾為生。其實,政府每月有給他生活補助,但是我很少見他拿錢去買過任何東西,不知是因為捨不得買還是人們嫌棄他骯髒的外表不願賣給他。總之,他還是一個人孤零零的生活在我們村裡,沒人理他,他兒子長大後也從未來看過他。年紀漸大的老六雖然看起來身強力壯,但卻讓人感覺尤為孤獨。也許年輕時犯下的錯,年老時就該為之買單。不知老六在夜深人靜時,會不會想起他曾有過的那個兒子,會不會想起這些年他時而瘋癲時而清醒的生活。又會不會在某一天,在村裡人還未完全甦醒的一個清晨,突然離開,去開始他新的生活。這一切都是未知,沒人知道,也無人關心。因為他是瘋子老六,誰會去關心一個瘋子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