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紅執導的電影《媽閣是座城》改編自嚴歌苓的同名長篇小說。影片把鏡頭放在有「東方拉斯維加斯」之稱的澳門,以賭場和賭徒為表現對象述說這座城市的歷史和現實,跌宕起伏的賭徒命運在鏡頭底下得到藝術性的描寫與呈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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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傳統的港式「賭片」,《媽閣是座城》的主旨內蘊並不在於描寫賭場或賭博本身,而是以影像方式書寫賭場人生故事。至於「賭場」在影片中只是一種表現媒介,導演藉此深入探析複雜深邃的人性世界,通過片中幾位主要人物梅曉鷗、段凱文、史奇瀾在媽閣城的經歷遭遇洞見集體無意識中對於財富的那份熱切、危急又把握不住的貪婪,用冷靜客觀的姿態描繪出生動寫實的社會圖景。
《媽閣是座城》將目光聚焦於當下社會的灰色地帶,敏銳地捕捉到隱藏在軟紅十丈裡日漸沉淪的情感和異化的人性。原著小說鮮明地表達了物慾橫流的時代景觀、現代都市人的生存境況、女性人生的困頓與突圍,以及人性的落空和救贖。
電影方面則強化了賭場女「疊碼仔」梅曉鷗和房地產大亨段凱文、木雕藝術家史奇瀾、初戀情人盧晉桐之間複雜的情感糾葛,細膩地將現代人的人生百態映射於媽閣「賭城」中,同時通過梅曉鷗面對金錢和情感時的矛盾心理來折射女性在現代化進程中對自我意識和自身命運的追尋。
在紙醉金迷的媽閣「賭城」裡,各種迷局和呼之欲出的陰謀、人性的善惡、情感的變幻在進行多重角力,所有身處其中的人都難以獨善其身,他們仿佛都是被困於局中的獵物。影片對「賭場人物」的細緻描摹一方面包含了嚴歌苓對複雜人性的理性思辨,一方面在大膽審視個體對金錢無休止的渴望,以此構建對於社會現狀的批判與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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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嚴歌苓此前的小說《拉斯維加斯的謎語》有所不同,將「賭客」群體放置在影像化後的《媽閣是座城》裡,不論是西裝革履的段凱文、風度翩翩的史奇瀾,還是那群遊覽媽閣的大腹便便的旅客們,他們絕大部分都不會像《拉斯維加斯謎語》裡的老薛那樣被賭場的光怪陸離所衝擊,他們對於賭博的沉迷更多來自一種主動接受。
影片中的人作為社會精英階層的角色而存在,但在牌局和籌碼面前,原有的社會身份和地位早已被他們棄如敝履。比如段凱文從最初的簡單尋樂發展到後來近乎瘋狂的「託底」玩法,還有史奇瀾從小賭怡情到迷失自我,對賭博最原始和純粹的欲望交織碰撞在他們的身體和精神之上。
賭場裡接連不斷的揮金如土從不只是籌碼和金錢的交易,還是在不為人知的地方不斷湧動的一場場關於情感和人性的博弈。就像梅曉鷗替段凱文的豪賭本錢作擔保時的十拿九穩,到後來段凱文理直氣壯地賴帳,各種醜惡的把戲在金錢積累的平臺前層出不窮,多年來構築起的情感長堤在金錢浪潮的衝擊下轟然崩塌成一地的破碎。
由此看來,媽閣不僅是一座賭城,更是一座沒有出口的圍城,梅曉鷗以及和她糾纏半生的男人均被困於此地。但倘若從整體背景上看,他們不過是城中人的一個縮影,這些人在賭桌上喝雉呼盧,在賭桌下輸盡人生,暴富和赤貧往往只發生在一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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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由嚴歌苓的小說改編成的電影,不管是《少女小漁》中小漁那隱忍堅韌的典型中國女性形象,還是《歸來》裡近似於「精神疏離者」的馮婉瑜,嚴歌苓隱藏在文本中的是這些女性面對命運的磨難與不公時,以自身的柔弱力量和喑啞的聲音在男權社會裡的掙扎跟突圍。
而到了《媽閣是座城》,作為編劇之一的嚴歌苓延續了其對女性一貫的關注,探尋女性的自我意識與生存理想。梅曉鷗因為自身的種種曲折經歷和賭場緊緊捆綁在一起,和其他賭客有所不同,她的賭注是她的青春、情感、金錢甚至是整個人生。但她並未完全沉淪於此,她遊走在光明和黑暗之間,存在著糾纏複雜、血肉斑駁的一面。
按照慣性思維而論,賭場從來都是一個以男性為絕對主導的娛樂場所。《媽閣是座城》卻「反其道而行之」,將梅曉鷗置於媽閣的極致環境中,勾勒出一個鮮明的女性形象,在賭場世界裡堅持為女性書寫。
「疊碼仔」是寄生在賭場和賭客之間最卑微渺小的個體,在職業的高危性中艱難地求生存。面對生活和工作的困境,身為單親媽媽的梅曉鷗不得不同時面對一系列的複雜情感與欲望:她一邊要遊走在衣冠楚楚的賭徒中儘可能地平衡各方關係,一方面又要在兒子面前竭力地扮演一個好母親的角色。作為一個八面玲瓏和善良慈愛雙重形象並存的女性,她的困守與反抗、撕裂與逃離顯得如此糾結而迷惘。
雖然原著小說和影片表現的內容有所出入,但無論是文學還是影像裡的梅曉鷗都不是一個在情感上佔據主動地位的女性。比如在遇到盧晉桐後,梅曉鷗消費自己的情感和青春,心甘情願地依附於盧晉桐。
她的女性意識在這個時刻依然處於沉睡狀態,而盧晉桐對待梅曉鷗的態度則充分滿足了男權社會裡男性關於紅玫瑰和白玫瑰的理想婚姻狀態,盧晉桐與梅曉鷗之間的愛情關係同樣反映出缺乏經濟獨立的女性在社會話語中的邊緣地位。
梅曉鷗愛情的幻滅和自我意識的覺醒源於盧晉桐的沉迷賭博,殘酷的現實和失敗的愛情使她完成從柔軟女人到身價極高的「疊碼仔」這一身份意義上的轉變,而在魚龍混雜的媽閣城,這種轉變可能更多出於一種生存本能,並未達到真正意義上作為主體女性的精神升華。
不過在和史奇瀾的情感曖昧中,梅曉鷗卻慢慢地找尋到愛的救贖和真正的自由,她用愛和包容拯救史奇瀾並重新煥發出他身上的藝術激情。包括當梅曉鷗發現兒子和同學一起賭博時的難以置信,為了不讓兒子走上自我毀滅之路,她果斷縱火焚燒了所有的錢,甚至差點連家都被付之一炬。她在拯救史奇瀾和兒子的同時也拯救了自己,最終她完成了自我意識的升華和女性主體的建構,這不僅出於情感的觀照,更有一種人性之愛的關懷。
《媽閣是座城》沒有局限於對各色賭徒的縱向回溯,而是把關注點指涉時代變化下個人命運的悲喜離合,專注於現代文化語境下強烈的個體主觀情感。雖然影片的敘事節奏過於冗長,旁白和鏡頭語言也略顯拖泥帶水,可它的解讀空間和建構的思想內蘊依然值得關注。
李少紅導演在賭博題材的格局基礎上聚焦當代人的孤獨處境和生存困境,以及探尋女性是如何追尋自主命運的命題。浸潤著生命張力的同時也展現出女性的生存實景,並透過影像試圖尋找一種人性的自由與救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