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老家清閒兩日,正享樹下陰涼。恰逢鎮上大集。我看到一位高大的老人下車和父親說話。我也和他打招呼。
他是鄰村的,他高興地和我拉家常。原來這位身體硬朗的爺爺,已經九十一歲了,我們笑問他長壽的秘訣,他說凡事想得開,吃好睡好心情好,多笑多活動就行,哪有什麼秘訣,他身體好一半是天命一半是心情。
正聽他笑聲朗朗,講一些鄉間的逸聞趣事。忽然他剎住話頭,指向路邊:「你看那個,也八十九歲了!」順著他的指點,不知道啥時候路邊又停了一輛電動車,一位戴著寬沿遮陽帽的老人,正坐在車座上,看著我們這邊笑。
我仔細一看,那不是我小學五年級的語文老師吳老師嗎?他與這位爺爺一樣也是鄰村的。我驚喜地喊著吳老師,趕忙過去和他打招呼。
看我們師生相見,那位爺爺很高興。就笑眯眯和我們再見,「你們說話吧,我要去趕集了。」
我走近吳老師,看他腰杆挺直,淺咖啡色絲質上衣,做工精細,從袖口領口上看出,他穿的特別乾淨整潔。他滿含笑意,臉上是歲月沉澱的安靜從容,真不像是八十九歲的老人。
三十多年的光陰仿佛一瞬間,如今的他還是那位爽朗風趣的吳老師。記得他講課總是不慌不忙,給人一種沉靜的力量。他聲音低沉,嗓子有些沙啞,常常把課文演繹的有聲有色。
我們特別喜歡他的語文課。看著眼前和藹可親的吳老師,忽然記起當年有一次,我站在講臺邊背課文,由於準備充分,背的很好,吳老師對此大加讚揚,「背的太好了,正確、流利、有感情,以後同學們就以她為標杆!」這份沉甸甸的表揚,讓我體驗到了努力的意義,無數次給我自信和力量。當然,也有一點小的煩惱,那就是同學們因此給我的外號——「標杆」。
想起這件事,我就笑著問他:「吳老師,您還記得我是誰嗎?」吳老師也微微笑著說,「記得,當然記得了。」我看他騎在一輛小小的電動三輪車上,已是趕集歸來,車廂裡放著幾棵翠綠的水芹菜,一小把整齊的韭菜,幾穗青青的糯玉米。前面車筐裡還放著一塊用方便袋裝著的,新鮮的精豬肉。
我問吳老師:「家裡現在誰做飯?」他回答說:「我做。」「韭菜準備怎麼吃呢?」「卷菜卷吃。」「您還啥飯都會做了!」「那是,」吳老師自豪地說,「上集我買了兩棵芹菜,我發現用它炒肉絲特別鮮,今天趕集我又買了幾棵。」
「師母身體怎麼樣?」記得前幾年吳老師趕集都是帶著她,後來師母幹活不小心摔著了,養傷期間,她又心急試著幹活,因此又摔了一次,一時恢復的特別慢。
吳老師有些傷感又有些看開的,緩緩地回答:「三年前沒了。」「腿上的病也不至於要命啊!」我聽了特別惋惜。吳老師說「年紀大了,不活動就生很多雜病,後來去醫院給她看病,越查病越多,慢慢身體就不行了。」
真可惜啊,印象中師母是一個特別勤勞的人,她長相甜美,性格溫和,勤儉持家。吳老師年輕時俊秀挺拔,有工作吃國糧,性格風趣又有文化。而師母務農,不識字,個頭有點矮,從這一點上看,他們不算般配。
可是多少年來,他們是多麼相親相愛,和睦美滿的一對夫妻啊。每次趕集,吳老師都是用車子帶著她,給她買好吃的好玩的,陪她散心遛彎。回去的時候,總是在我家門口停一陣子,說一說家常。
記得師母有一次跟我絮絮的說了很多話,說起她最小的兒子,也是他最不放心的孩子,他是我的小學同學,聰明調皮,有點不安於現狀。
那時候師母腿摔著了,不能下地,天天坐在床上做針線,給孫輩們做各種被子褥子,還有輕巧暖和的棉衣棉褲。
吳老師總是陪在她身邊,很少自己出門。她看著吳老師做飯,怎麼也不像,心裡著急,總想去插一手。
吳老師在旁邊微微笑著,靜靜地聽著她一點一滴的訴說,很少插言,也從不為自己辯解。我感慨地說,「師母養那麼多孩子,年輕時一定吃了不少苦!」吳老師說:「可不是,那時候衣服鞋襪都是自己做,不像現在能買現成的。她白天家裡地裡的一直忙活,做飯洗衣,餵豬餵羊,晚上再熬夜為一家人做鞋做衣,忙得常常到半夜還不能睡覺。
現在想來,那時候過得真是太累了。現在想想那時候一家人穿的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她在背後不知用了多少功夫呢!」
聽著吳老師對師母又佩服又心疼的回憶,聽著他滿含想念的話語,我更加惋惜師母的早走。是啊,少年夫妻老來伴,不管在人生的哪個階段,他們都是相依相扶的好伴侶。如今吳老師老來失伴,可見人生難得圓滿。還好有那麼多暖暖的回憶,陪伴著他一個人在世間的日子。
我們小學的時候,經濟水平還很低,我們的教室很簡陋。記得有一次,吳老師正在給我們上課。大家忽然聽到房頂有細小的開裂的聲音,我們抬頭看去,只見房梁上開始有塵土落下。看來房子有可能會塌。
同學們嚇得趕緊準備往外跑,吳老師定了定神,讓我們不要慌。那時候教室只有一個窄窄的後門,危險來臨,如果擁堵,後果不堪設想。吳老師定了定神,立刻指揮著我們快速地離開了教室,我清楚地記得,他是最後一個離開的。
大家終於有驚無險,轉危為安,吳老師的鎮靜沉著讓我印象深刻。現在我提起這件事,他竟然沒有印象了。
可是吳老師提起一件事,他記得很清楚,有一次他看到學校的課桌壞的厲害,如果再不修一修很快散架,沒法用了。於是收了每個同學兩塊錢,總共六十多塊吧。讓一位老師拿這些錢,去集市上買木料。
那位老師趕了兩個集,也沒買成木料,他沒找著賣木料的,再說即使有,那點錢也根本不夠。沒辦法吳老師只好又把錢退給了同學們。可是課桌不能不修,不放棄的吳老師,想出了其他的辦法。
他讓每個同學從家裡拿一根木棍來,他找到了一個學生的親戚,他會做木工,請他來給大家免費修桌子。沒想到的是,第二天學生拿來的都是的很粗的木料,堆起來有好大一堆,這下修桌子綽綽有餘了。
放學後,吳老師和那位木匠師傅,熱火朝天地幹起活來。他們忙到很晚,終於把所有的壞桌子都修結實了。吳老師特別高興,拿出自己準備的一瓶酒和一袋花生米,慰勞師傅。
那位木匠師傅也從家裡拿來四個鹹鵝蛋。湊了一頓豐盛的宵夜,那一晚他們吃吃喝喝,甭提多高興了。聽他開心地說起這些,真感慨於那個年代老師的可敬,以及人和人之間關係的純粹。
吳老師說起他的人生經歷,也是坎坷不平的崎嶇路。他是菏澤師範畢業的,那是個知識分子稀缺的時代,也是不被公平對待的時代。上班後趕上了運動,被打成了右派,受的委屈和痛苦一定很多,可是他沒有說。
後來為了生存,他帶著全家老小闖關東去了,在東北生活了好幾年。其間的經歷的風雨和心酸一定不少,但他選擇把吃過的苦隱去了。記住的總是那些可笑有趣的事兒,比如笑一笑打趣一下同伴,也是一種緩解。
那時候他和一個叫呂貴松的同鄉在一個大隊勞動。呂貴松當時年輕,他媳婦有個同村人在北京當大官,於是他常常吹噓說他們是一家子。其實他們身份懸殊,他根本沒有見過這位大官,也沒有機會見。
一個在北京做官,一個在東北勞動,兩不相擾,勞動的人吹一吹牛也未嘗不可。誰知後來這位官員也被打成右派,被批鬥了。可笑的是,他們也在勞動休息的間隙,把呂貴松拉出來批鬥一番,誰讓他們是一家子呢?吳老師現在說起這件事來,還笑呂貴松沒有沾上人家的光,卻莫名其妙地被拐帶著批鬥了那麼久。
吳老師又說起他執教時的一件趣事。他在小學教書教的特別好。有一年,全鄉考的最好的前二十名學生,有十來人是他班上的。這時有一個老師找到他,故弄玄虛地嚇唬他說:「你出問題了,你的那些學生咋回事?領導讓你去說清楚。」
吳老師一想,他沒有做什麼違法的事,有啥說不清的?去就去,馬上走。於是就和那位老師來到領導辦公室。誰知是那位老師逗他的,真正的事情是:由於他教學成績突出,領導決定調他到中學任教了。虛驚一場,竟然是件好事情。說起這件事,他那種釋然的,自豪的笑仍然那麼富有感染力。
正說著,迎面駛來一輛小電動車,騎車的是位穿著整潔的殘疾人,那是他的三兒子。他也準備去趕集,看到吳老師,就停下來查看吳老師買的東西,看完後他說,他再去集上買點其他的。說完,開著小車子走了,輕鬆而又自在。
於是我們就說起了他的這個兒子,我問他殘疾的原因,是不是腦炎後遺症。吳老師說不是,他的病是先天性的。有他的時候,他們一家人在東北,生活條件不好,這可能是他出生就有毛病的主要原因吧。
他出生背上就有個大疙瘩,後來帶他去醫院看。醫生說不能動手術,動了有可能命就沒了。所以就沒有治也不能治。只好這麼焉巴巴地養著,他不能走路,也不大長個,小時候沒少吃了苦。好在他性格很好,陽光開朗,很好和人相處,不擰巴。懂得在苦的人生裡,追逐幸福的亮色。所以他總是爭氣要強,把日子過得熱鬧充實,很少讓家人操心。
前幾年在集市上賣點小東西,也做得的有聲有色。那幾年還沒有電動三輪車,大家常常看到他用自製的,手搖三輪車走在鄉間的小路上,忙忙碌碌的來來回回。他總是穿一件特別白的上衣,髮型乾淨利索,常常停下來和人打招呼。那狀態絕不像腿不能動的殘疾人。
最近幾年吳老師看他身體有點吃不消,家裡又不缺他掙的那幾個錢,就不想讓他幹了。他也因此聽話收手。買了一輛新的電動車,出門更加方便快捷。天天出門轉轉,和聊得來的熟人說說話,生活過得安靜而又自在。
是啊,在吳老師看似雲淡風輕的日子裡,有多少不如意,多少悲傷和遺憾。都讓他這麼笑嘻嘻的跨過去了,讓人心安的是當下,他們過得是一種多麼恬淡的,勤勞自在的生活。
2020.7.12
作者:馮福霞
責編:方迎欣《白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