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第四天早晨,一泡尿憋醒了我。
我爬起來,天剛亮不久,窗外灰濛濛的,雨聲稀疏了。閉門雨,下一宿,隔著玻璃看窗外的雨景,也是一種難得的享受。我奇怪自己被關進來怎麼從沒想上廁所呢?是的,我沒吃東西,也沒有可排洩的糞便,此刻卻要撒尿,憋得要死也沒辦法解開褲子。「缺德,連上廁所都不讓!」我嘟囔著翻身下地,趿拉著鞋走到門口,明知道沒用還是用腳踢起門板:
「來人啊,我要上廁所!」沒有人回應,大概單身宿舍的職工都還沒起床,我喊過幾嗓子就不再出聲,要尿褲子了。
往哪兒尿?沒有痰盂和盛尿的器皿,雖然隔壁就是廁所,我能清楚聽到譁譁的流水聲,但這無疑是一廂情願的幻想。在家裡,母親總是在外屋準備一個尿盆,夜裡起來,我不用開燈,就可以閉著眼睛摸到尿盆前掏出小雞雞撒尿。在野外就更好辦了,你往哪兒撒尿都行。現在我卻束手無策。溫熱的尿水順著大腿根流出來,短褲洇溼一大片,這泡尿特別長,腳下的水泥地上臊哄哄的尿水到處橫流。我趕緊咬住桶沿倒些水衝尿,屋裡頓時洪水泛濫,好在門板下有條縫隙,我用鞋幫擁著尿水儘量讓它流出門縫。
真是太糟糕啦!
漫天的牛毛細雨停了,雲在散開,落葉遍地,一滴一滴的水從樹上落下來,蜘蛛網上的雨點閃閃發亮。
有咩咩的羊叫聲,接連幾天不見人,我對任何聲音都異常敏感。
我扒在窗前,發現有兩隻山羊在牆根吃草,竟暫時忘掉尿溼褲子的煩惱。這兩隻白色的山羊一老一小,母羊垂著碩大的奶子,揚著鬍子,扇著兩隻耳朵,吃著青草。它身邊的小羊羔,一身白毛,圍著母羊蹦來跳去,偶爾還拽下兩口青草玩耍。白土地人養奶羊,喝羊奶,也有人偷著給那些缺奶水的母親供應羊奶,掙外快。本來,大院裡每天早晨都有個市奶站的娘兒們,騎著自行車,貨架上帶著兩個大桶送牛奶。她心太黑,不老實,總往奶裡摻水,有嬰兒的人家察覺她的鬼伎倆,紛紛改訂鄰居家的純羊奶。儘管這是嚴禁的資本主義行為,但屢禁不止,漸漸地,連造反派的家屬也訂鄰居家的羊奶了。
那隻小羊跑開了,母羊不放心,馬上用腦袋頂住小羊趕回來。小羊鑽到媽媽的肚子下吃起奶來,母羊屈起後腿餵著孩子,時而用舌頭舔舐小羊的脊背。我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覺得那麼新鮮和親切,我被關進來的這些天裡,除了單調的四壁和床、條凳,與世隔絕,我渴望見到外面的世界,和熟悉的人接觸。老牛舐犢,動物都知道愛孩子,保護孩子。我卻被關在這裡,遭受毒打、飢餓、捆綁,無人問津,連動物都不如!我想姐姐妹妹,想彬子、鐵南、七哥,想老頭魚、黑子,想我的虎子,以及過去的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想扇「啪唧」、彈玻璃球、釣魚、遊泳、摟草。就是能和女孩子們踢毽子、跳方格、跳橡皮筋、過家家也求之不得,只要有人帶我玩就行……等我再看那兩隻羊,它們早已離開窗前了。
我冒起虛汗,手掌發燙,手指僵硬,動一下都疼痛。只得側身躺在床上,腦袋耷拉在床邊休息一下,半面短褲醃得大腿根難受,但我無法脫下來晾一晾,等它自然乾燥好了。
早晨緩緩流過,我靜靜地躺著。
我聽到床下響起聲音,循著聲音望去,我唯一的夥伴,那隻大肚子拉拉蛄,就像一個飢餓的人必然會向食物撲過去一樣,正在吃一塊小拇指大的西瓜皮,那大概是昨天落下摔在床底下的,我沒看到。它身子趴在瓜皮上,伸出兩隻彎鉤似的尖嘴,一夾一個小小的豁口,西瓜皮一會兒就被它啃出個窟窿。床板晃動了一下,拉拉蛄停止咀嚼,抬起尖腦袋望我一眼。迄今為止,我們已經相處三天,雙方一直相安無事,它知道我不會傷害它,又進自己的早餐了。
拉拉蛄勾起我的食慾,我想奪下那點兒西瓜皮充飢。
我探出腦袋企圖嚇跑它,殊料它不甘心放棄美味,用尖嘴鉗住西瓜皮吃力地拖進床底深處。蟲子也會保護自己的食物,我翻下床,伸出一隻腳尖去夠那西瓜皮,拉拉蛄逃跑了,起飛時黃黑色的翅膀呼呼震動。我的身子失去平衡,腳尖一滑竟將那西瓜皮碾成末末,沒法兒吃了。我徒勞一場,一怒之下又來到門框前,背過身子去磨手腕上的麻繩。這一次的努力卓有成效,我磨斷更多的麻坯,手疼得挺不住了,眼睛卻一直對著掉在窗框裡的那塊西瓜皮,我明白是它誘惑著我不再磨繩子了。
我來到窗臺前,將額頭抵在玻璃上,研究著怎麼夠出西瓜皮?它已經發乾變蔫,不那麼鮮亮了,伸手就可以夠到似的。我又一次登上窗臺,希望能用牙齒拽開插銷,結果除了浪費寶貴的體力屁用沒有,雙層玻璃框太深,唯一的辦法是砸開玻璃取出它。我正在尋思怎麼辦?猛然對面貼上張臉,我以為是造反派來觀察我,嚇一大跳。對方卻做個鬼臉,我這才看清是李瘋子搞的惡作劇。她閒著沒事也盯著玻璃裡的西瓜皮,兩隻眼珠對在一起欣賞著玩。我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對她的出現充滿希望,爬上窗臺,用牙齒拽開氣窗探出腦袋說:
「李老師。」
「你怎麼叫我老師?」她抬起臉頰,像孩子似的為了什麼而喜悅,「我教過你麼?」
「沒有。」
她搖晃著腦袋,啐了一口,眼睛望著別處叫道:「那你叫我老師,不要臉,無恥!」
她的瘋勁上來了,我啼笑皆非:「叫你阿姨行嗎?」
「你罵人,我不是豬八戒他二姨。」
「我沒罵你,」我沒法兒和她理論,直奔主題。「你能幫個忙麼?」
她似乎清醒了,點點頭。
「去告訴我媽,我沒被送軍管會,在這兒。」
「你媽叫啥,在哪兒?」
「叫孫志剛,在學校。」
「孫志剛,老領導。」聽我一說,她想了一會兒,似有所悟。「學校的走資派,孫書記。」
她嘟囔著剛說完的話,又重複那句話的意思,生怕別人聽不懂似的,不停地說著。這棟樓窗與窗之間的距離較遠,我們在窗口說話,很可能其他窗口的人聽不見。但我也不敢大聲喊叫,以免碰到不必要的麻煩,只能一遍又一遍低聲央求她幫忙。不過我所希望的,並沒有成功。李瘋子根本就不願聽我再說什麼,她的手指一會兒鬆開,一會兒抓得緊緊的,突然捶了下自己的膝蓋,又在垃圾堆裡撿起面小紙旗高呼起口號向前走去,每喊一聲都要跳躍兩下:
「回來,李老師。」我的頭朝前傾著,心急如焚。
「『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同學們好。下面,老師給你們分析《愚公移山》這篇文章。」她回過頭來收住腳步,並沒有理會我,拍打著雙手前言不搭後語,越說越離譜兒。
「你是什麼人?我是瞎子,看不出來嗎?就是這麼回事.」
「不敢,」我繼續苦苦地央求,「李老師,我餓,你能給我點兒吃的嗎?」
「餓死你個小兔崽子,誰叫你逼我吃藥了……我沒病,吃什麼藥?不行,我不是告訴過你不行了嘛^外因是變化的條件,內因是變化的依據,內因是通過外因而起作用的!」
她一會兒明白清醒,一會兒瘋瘋癲癲,我還在驚愕中不知怎麼說好?她全身搖晃起來,揮動著旗幟逕自向前走去,只是偶爾用手掌按按太陽穴,一邊哧哧笑著,一邊滔滔不絕說著什麼。
我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