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切都在順利進行,我跑到家門口,最後一分鐘的猶豫湧上心頭,好像每一步都走錯了:「這樣做,是不是又一次走錯了,對還是不對?」現在一旦做了,我何必考慮那麼多,想不想反正都一樣,也就不那麼感到害怕了。
鄰居的狗遠遠近近叫成一片,我家的院子裡靜悄悄的,豬圈裡的一頭半大白豬從窩裡鑽出來,搖晃著腦袋扇動耳朵哼哼著撒尿。我看了一眼,納悶那頭花豬怎麼不見了,只剩下一頭白豬?以後才知道母親為讓我補養身體,忍痛賣掉了那頭半大的花豬,姐姐妹妹才給我送去那麼多好吃的東西。我希望不被鄰居發現,三步並做兩步走過院落,輕輕敲響家門。
「誰?」屋裡響起母親的聲音。
「快開門。」我激動得聲音都變了調。
「你是誰?」
「媽,我回來了。」
母親聽出我的聲音,順手打開燈,顧不得披上衣服就穿著褲衩背心下地開門。她盯著我的眼睛,一面把手捂在嘴上,愣在門口,臉色煞白。
「媽媽──」我一頭撲進她的懷抱,不能自已。
「艾平,我的兒子。」
眼淚湧上眼眶,再說什麼就要掉下來,我只能點點頭,半哭半笑。母親摟住我,臉貼著臉,淚如雨下。我們娘倆久久地摟在一起,站在外屋門口,內心的幸福不可名狀。母親怕驚醒鄰居,關滅了燈,只是極端壓抑地抽泣著。黑暗中,我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母親還在抱著我,用臉蹭我的腦袋、額頭、眼睛、鼻子,用手撫摸著我的周身,哽咽得一句話說不出來。二十多天來,我受盡毒打和侮辱,飽嘗人間的殘酷,哪怕有人同情地看一眼,給我一個笑臉都是莫大的幸福,何況躲在母親的懷抱裡。一股從她頭髮和衣服裡散發出的好聞的氣味,令人心靜神寧。我一分一秒都不願離開母親,在她的身邊,無論遇到什麼事情都不害怕。末了,母親抱著我坐在大鍋臺邊,平靜下來,借著斜照進的月光打量著我,端詳起我,像在做夢。
「媽,你別哭,」我抹著淚水安慰她,全身心都沉浸在巨大的溫暖中,「我這不是回來了。」
「他們放你出來了?」母親扯起背心為我擦拭眼角,含著笑低低問,她的眼睛依舊在流淚,嗚咽依舊窒息著呼吸。
我搖搖腦袋。
「你逃出來的?」
我點點頭。
「到底怎麼回事?我苦命的孩子。」母親垂下臉,淚水又洶湧而出,她在為無力保護自己的孩子而痛苦,而無奈。
一陣長長的沉默,只有江河般的淚水流下臉頰。
我們都懂得逃出來的後果,那將不堪設想,絕對不堪設想,是罪上加罪。只要一想到這些,尤其感到可怕,我的手上、臉上就直冒冷汗。但我還是那個逆種,不肯像母親那樣低聲下氣,得過且過,戰戰兢兢生活,無窮無盡地忍耐、忍耐、再忍耐。我沒有力量反抗,可是能逃跑。他們盡可囚禁一個人的身體,但是他的靈魂卻不受束縛,我要像父親那樣寧死不屈,就是粉身碎骨,也決不逆來順受!
「媽……」我打破沉默。
母親眯縫起眼睛,迅速思考著可能的對策。
「我要走了。」
「回去?」
我不想讓她太難過,極力說得簡單一些,高興一些,可是做不到,只好把臉轉向一旁,不再作聲。
「上哪兒?」她追問。
「老頭魚說過『北大荒餓不死人』」,我故意表現出煩躁的神情,粗魯地脫口而出,「我去找他們。」
一想起老頭魚,便喚起我擺脫痛苦的希望,更是一個無法抗拒的誘惑。那是一個全新的天地,過著另一種生活,是一個孩子的嚮往和期待。在這可詛咒的世界上還有一塊淨土,還有人間溫暖,還有能讓我做為正常人生存的地方。有他們在,我就會不完全絕望,至少活個平安無事。也許叛逆早就被註定了,只要我能離開糖廠大院,不是這個環境,讓我付出什麼代價都行,我寧願吃苦,也不願過現在這種日子。總有那麼一天,一切都可以重新做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事情已經如此,我的去意已決,無比堅定,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這也是我心中最後的希望!
「那也不是長久的法子,」此時此刻,母親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想勸我什麼,看我一臉堅決、執拗而倔犟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就走麼?」
「趁天還沒亮,就走,到哪兒都比關著挨打強!」
「以後怎麼辦?」
「不知道,就怕媽你……」
「唉,別管我了。」
母親用手捂起額頭,她在痛楚地抉擇,一個無力保護自己孩子的母親別無選擇,讓我出去躲避一陣子或許是上策。屋外響起雞啼,黎明迫近了,朦朧的天光中,屋裡的地面變得蒼白,晨光透過窗戶玻璃瀉到我們的腳邊,我已經能看清母親緊蹙的眉頭和淚水盈盈的眼睛。「老天啊,把人逼上梁山了,還是個孩子啊!」母親放開我,聲音裡既含著憤怒也含著失望,對我這麼小就獨自亡命天涯,怎麼能放心。她向上捋了把垂落的頭髮,摸索著走進裡屋,我跟在她腳後進屋,想再看一眼姐姐妹妹,做無言的道別。妹妹屈起雙腿,歪著身子半張嘴唇,露出潔白的牙齒說著夢話。姐姐向前伸出一隻手,腦袋靠在胳膊上,頭髮鋪陳在枕邊。她們都不知道我的歸來,睡意正酣。母親爬上炕,從被褥架上取出父親的棉大衣,又拿出一個背包往裡面裝著茶缸、手巾之類的日常用品。我接過來準備走了,她以不容爭辯的口吻說:
「艾平,早晨涼,肚子裡沒東西怎麼行,媽給你打碗雞蛋湯。」
「天快亮了,媽。」
「喝一口,就喝一口,暖暖身子,媽馬上做出來。」
時間不早了,大眼賊隨時會醒來,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本來應該清楚這一點,但我無法拒絕母親的一片心,就這麼一會兒工夫為什麼不能等一等?此一去開始新的生活,不知何時再回來,可是我的內心又捨不得溫馨的家,捨不得母親,捨不得姐姐妹妹。趁著現在還有時間,我想再喝一口母親做的熱湯,再在家裡待一會兒,再看一眼親人們……母親點起灶眼裡的柴火,儘量不弄出響聲,打好雞蛋湯,我俯向鍋臺,不斷吹著熱氣喝起熱湯。母親怕我燙著,用勺子來回攪動著雞蛋湯,輕聲叮嚀我:「別燙著嗓子,慢慢喝。」遠處,鄰居家的雄雞打鳴兒了,外面的天空變成灰濛濛的顏色。我放下碗,穿上大衣,提起背包推開門說:
「媽,我走了。」
「你行嗎,孩子?」
「行,我不在那兒待過麼。」為使她輕鬆些,我的語氣平靜的反常,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你離開媽,要學會照顧自己。」
「我懂。」
「走吧,路上多加小心,有機會捎個信來。」
母親心情複雜地撫摸著我的頭髮,說不下去了。她為我系好大衣的扣子,又整理一下領口,搶在前面走出屋子察看外面的動靜。這是個陰暗的時刻,家家戶戶都在沉睡,寧靜的白土地泛起一片白光。她轉過身點點頭,猛然間,頭也不回地跑進屋裡。我走出院門,心裡既沉重又輕鬆,我知道母親怕我難過,竭盡全力不讓自己掉下眼淚。稍感輕鬆的是我從此自由了,就要遠走高飛了,我不後悔,永遠也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事情,只要文化大革命運動不結束,我就是在荒野上流浪一輩子也決不回頭!
再見,母親!
再見,姐姐妹妹!
天空閃著稀疏的星星,一切都籠罩在拂曉的肅穆中。有的鄰居已敞開屋門,睡眼惺忪地出來倒尿盆,抱柴草生火了,家家戶戶煙囪冒起炊煙。寂靜朝頭頂壓來,這是很正常的寂靜,又似乎是很不正常的寂靜,人不禁打個寒戰,好像感冒了,喉嚨隱隱作痛,嗓眼發緊。整整一夜,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推動著,使我一直處於激奮狀態,做了幾乎不可能的事,現在卻消失了。母親已關上屋門,她此刻一定正守在窗口前,望著我的背影飲泣,祈禱著兒子平安到達編筐營地。從我逃跑的那一刻起,我覺得時間快的像一股激流,簡直無法按常規計算━━但願時間能停頓下來。鄰居家的雄雞打第二遍鳴兒了,還是走的越早越安全。我心一橫,將背包甩在肩頭,大步流星走出胡同,拐過牆角走上街頭。
轉眼之間,我驚呆住了!
在我對面的胡同裡,迎頭鑽出阿嚏連連的大眼賊,他鼻涕一把淚一把地擤著鼻子,一臉氣急敗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