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易得,一劍難求。
武俠小說裡,高手行走江湖,總有一件不同凡響的武器。得到這件武器,往往伴隨一段浪漫的冒險或者殘酷的恩仇糾葛。金庸的《倚天屠龍記》、古龍的《天涯·明月·刀》、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哪位成名的武俠作家,沒有一部以刀劍為記憶符號的代表作?又有哪位熱愛武俠的讀者,不曾好奇過那些冷兵器神器的真面目,甚至幻想親手一試它們的威力呢?
這幻想放在今天,倒也簡單:無所不能的網絡會推薦你搜索「江湖頂尖刀劍巧匠」,然後一路導航過去……
鐵匠莊村的鐵匠李住軍,就是這樣一位如掃地僧般,能把你的武俠幻想拉進現實的——能工巧匠。
李住軍和他的百鍊鋼寶劍
一
「百鍊鋼」 重現身
行唐縣城向西北,上碑鎮轄內,從320縣道上一個容易被錯過的下道口拐進去,大片玉米地被一條鄉間小路分開,順著這條路走,先過下滋洋村,跟著就來到一個面積和人口都不顯眼的小村莊——鐵匠莊村。
李住軍的鐵匠坊,在這不起眼的村莊裡最不起眼的角落。為了儘量減少打鐵對村民生活的幹擾,他把工坊選在一個三面皆不鄰人家的位置,就在這嘈雜又遺世獨立的氛圍中,煉出了「百鍊花紋鋼」,重現了中國冷兵器史上華彩一章。
紋有流斷之異,性有剛柔之別——每把百鍊花紋鋼製成的刀劍,都有自己的品格與性情。李住軍正在鍛打的這把長劍也不例外,經歷了十次左右的反覆煉燒和錘鍛,它逐漸顯露出獨一無二的韻味與個性。
劍的前身,是毫不起眼的鋼板。一米長,三十釐米寬,「一個厚」(一釐米)。李住軍將它用等離子設備切割成巧克力板一樣的預備料,每塊「巧克力」的規格僅10釐米×5釐米,便於他根據刀劍所需,計算鋼料投放的數量。
一把80釐米長的漢制長劍,大約需要8塊「巧克力」。一塊一塊銀白的「巧克力」疊放在一起,入爐以1100攝氏度左右的高溫燒熔,鉗出後在空氣錘——一種可由操作者掌握鍛打力度的機械設備——上砸成長條鋼塊,然後剪斷,小塊疊壓,再入爐煉燒。
再鉗出鍛打,再摺疊煉燒……如此周而復始。十次左右,鋼材摺疊層數迅速增加,已至三千層以上。所謂「花紋鋼」,即在這種反覆疊壓錘鍛中,隨著表面氧化層以及雜質的不斷脫落和擠出,鋼的性質愈加質密純粹,而每一層發生的變化卻又不盡相同。這種「不同」,被真實地記錄和保留下來,形成整塊鋼由內而外的通體花紋。
這些花紋變化豐富,自然流暢。鬼斧神工處,即使巧盡人工也不能及。這就是中國冶金史和兵器史上都赫赫有名的「百鍊花紋鋼」:百鍊,概其鍛造不易;花紋,形容它的特點和神採。
中國鐵製兵器源遠流長。上承青銅的開端且不論,單從淬火煉鋼的技術飛躍來說,河北的傳統值得大書特書。著名的燕下都戰國遺址,出土的千餘件文物中,鐵製兵器佔絕大多數,其中一把淬火鋼劍,更是改寫了當時的古代冶金史。至於西漢中期發明的「百鍊鋼」,因其技藝超群,效用出類拔萃,而在歷史資料中廣留名篇:曹操、曹丕、曹植,都曾詠賦讚嘆;《夢溪筆談》《天工開物》,都有關於百鍊鋼的記載;直到晚清,林則徐還曾記錄「其打造之法,用鐵條燒熔百鍊,逐漸旋繞成團,每五斤熟鐵方能煉成一斤,堅剛光滑無比」。
百鍊鋼寶劍上精美的花紋
二
神乎其技 難乎其事
然而帶給大漢傲視世界的武備能力,並成為中國頂級兵器標誌的「百鍊花紋鋼」,卻沒有在出土文物數量和技藝傳承規範上,展現與其名氣相當的演進之路。這或許與其耗材過靡、工藝過繁有關。總之,這項令人驚嘆叫絕的技藝早已失傳,是學問者和匠人們普遍承認的事實,也是李住軍打鐵第一天起,就存在的事實。
生於1973年,少年時曾是短跑運動員,還喜歡打籃球,身材頎長體格健壯的李住軍不喜浮談,卻在別人請教時,想用儘量準確的表述避免誤讀。他耐心而節制,是典型的河北人性格。從十一二歲起,他就隨祖輩父輩打鐵,沉浸一生,未改痴迷。
「最先就是放了學回來,給大人搭下手、拉風箱。俺村為什麼叫鐵匠莊村呢?就是鐵匠多。一個村不到一百戶,不足四百人,我記得那時候全村得有三十多盤爐。一盤爐最少仨人,拉風箱的,領錘和大錘。你想想,這得多少壯勞力使著?人家說我們家三十二代傳人,我估計有點誇張,但從我記事起,爺爺、父親、大伯、叔,就在院裡打鐵,他們上頭應該也是。」
李住軍家裡曾經藏過花紋鋼打成的刀,在日據時期被收走了。子承父業後,父親曾給他嘮過:自己父親——就是李住軍的爺爺——打過漂亮的花紋鋼;自己沒打過,這手藝沒傳上,太可惜!
李住軍演示過去鐵匠師傅的操作
李住軍的爺爺,是一盤爐旁領錘的師傅。這樣的師傅最有經驗,手裡小錘往哪兒打,徒弟掄起大錘就往哪兒打。舊式的鐵砧,頭尖尖的,通紅鐵塊放在上面,接觸面積非常小,卻要在短時間內趁灼熱趕緊鍛打造型。李住軍的爺爺,就是那個負責判斷時機、力量與落點的指揮者。李住軍從小看著爺爺展現精湛技藝,對技藝與造物之間的神秘關係體會深切,十分嚮往。
打鐵三十多年,李住軍看著村裡鐵匠越來越少。現代農業的進步,讓曾經遠近聞名,幾乎包攬著靈壽、阜平、行唐、新樂四縣鐵製農具供應的鐵匠莊村,產品銷路越來越窄,手藝的光彩也越來越黯。他雖然自豪自己打的鐵鍬、鐵釺還是客戶首選,但也逐漸意識到鐵匠事業的困境:僅僅幾十年,身邊已無人記得百鍊花紋鋼的威力與美,很多人聽他的描述如聞天書,「不是刻、不是繪,鐵上面『打』出花紋來,做夢吧?」
李住軍決定把父親記憶裡的傳統手藝,恢復起來。
老人欣然支持。他把一輩子沒有嘗試過,卻從父輩口中反覆聽說過的,所有關於摺疊鍛打花紋鋼的技術和步驟,一招不留地教給了兒子。
但是,李住軍還是失敗了一年又一年。
李住軍今天手中這把劍,經過反覆煉燒、摺疊和鍛打,接下來還要淬火、再淬火、回火、粗磨和細磨。
一把劍經歷的不同階段:鋼條煉燒,鍛打成形,淬火,粗磨,細磨
每一道工序,他都要近乎苛刻地控制標準,並以高度熟練的動作去完成。這兩者,都是經歷了無數失敗與改善,才慢慢浸透身心,成為他的「藝匠本能」。
百鍊鋼為摺疊鍛打而成,每一次層面結合,都需要合適的溫度與壓力,否則,花紋的分層就會變成材料的分裂,成為廢鋼。雖然現在使用空氣錘,大大減輕了揮汗掄錘的辛苦,但李住軍說,他不敢在摺疊鍛造環節有任何疏忽:眼睛要一直盯著灼燒的鐵塊,移動鐵塊時要心手一體、不滯不亂,控制氣錘鍛壓要保證力量均勻地分配在鐵塊上……這些都是刀劍材質均勻、鋼性良好的前提條件。
淬火是鍛劍的關鍵,也是容易失敗的環節。淬火分兩步,先在機油中緩降,再入涼水裡急淬。兩道程序的火候和時間,有一點掌握不好,鍛劍都將中道夭折。淬火全靠經驗:亮黃色要像下午的日頭,能目視卻不可直視;如果芯發白,變成上午的日頭,那就是溫度過了,劍一入水立時可斷;如果顏色帶了棗紅或暗紅,溫度則過低,這樣淬過的劍,缺乏韌性,受力後回彈無力,跟 「樣子貨」沒有區別……
「所以我眼睛不太好,盯著火塊太久了。」李住軍雲淡風輕的話裡面,不知煉進去多少年的剛強與韌勁兒。
寶劍精美的花紋和煉劍者傷痕累累的手
三
不逐江湖 不失傳統
六年,李住軍煉成了鐵匠傳奇裡的百鍊花紋鋼。
其間,他訪曲陽、定州、山西,打聽不到這項傳統技藝的下落;妻子嗔怪他自討苦吃,放著熟悉的工藝不使,非要去燒一批又一批「廢鐵」;老父親雖傳授「秘笈」,但其實只有個輪廓,實操當中諸多難題,依然讓他連連吃到苦頭……
但這些,都不及他的目的被懷疑的那一次,最令人灰心喪氣。
2010年,李住軍的傳統花紋鋼刀劍還在摸索之中,有時他打出不錯的紋路,激動得睡不著覺;有時又功虧一簣,留下一桶一桶廢鐵渣和滿地殘坯。更讓人沒想到的是,公安找上了他。
車上裝著刀樣的物件,家裡還能生產刀和劍——李住軍不得不費盡口舌,向警察同志解釋自己為什麼不能「只做一個簡單的鐵匠」:他想打出一種現實之中找不到的,集合了優秀硬度與韌性的鋼材;他想用這種鋼材,復原中國古代傳統刀劍,以驗證我們在曹操、李白詩篇中感受過的那種雄健豪邁之風,並非只是文人臆想……
當時與他對話的人,多大程度上理解了他,我們已無從知道。但支持他的人,比讓他難受的人,越來越多,是李住軍最近這些年逐漸體會到的真情實感。
李住軍正在觀察一把劍的造型
「人家(警方)到我家裡,看了我做的刀和劍,看了我打鐵下的功夫。沒有為難我,就是囑咐:不可以開刃,缺什麼手續趕緊辦。還有就是從那兒以後,才有懂的人提醒我,可以申請一個傳統技藝保護方面的支持,這個對我幫助很大……」
為什麼一定要恢復百鍊花紋鋼,這種只存在於歷史和傳說中的手藝?為什麼一定要打造刀劍,這種遠離現代生活、只能在想像空間閃耀光芒的無用之物?還有,鐵匠莊村大多鐵匠已轉身走散,如此堅持,難道,就不怕成為最後一個鐵匠嗎?
李住軍對這些問題似乎越來越不擔心。因為,他需要鍛打的刀劍越來越多,而傾心者、慕名者也漸漸聚到他的小村。
「這把淬過火的劍,還要修平,然後一道一道磨,它獨特的花紋才能出來。古人百鍊成鋼,是為了劍的硬度和韌性完美結合,花紋是副產品。我們重新鍛造摺疊鋼,當然是追求花紋,但讓使劍者用著順手,這和材料有實用性一樣重要。那才算是真的恢復了傳統。」李住軍拿著已具雛形的長劍,在院中反覆橫抹、前劈,他在體會劍的重心和力道。因為,他的客戶、這把劍的主人,很快就要來了。
李住軍正在趕製的長劍,是為石家莊一位太極拳老師製作的。那是一位開始對他將信將疑,後來對他的劍喜愛得不忍講價的特殊買家。
「我學習武術快60年了,沒有一把真正的劍。」於守仁今年70歲,他在李住軍接觸打鐵的年紀,接觸到中國武術,並經歷了完整嚴格的師徒傳承學習。如今,他在石家莊長安公園教授太極拳。要不是機緣巧合,學生想找李住軍買劍請他幫忙把關,他大概還會在尋找心中之劍的道路上,繼續鬱悶呢。
為什麼練太極,一定要有把「真劍」?
從2006年開始跟隨於守仁學拳的池志宇,說出這樣的心得:追求真劍,和開不開刃沒有關係,是手持一把劍時,自己身體和心意的感受,是人與器之間能夠交流。他曾在浙江龍泉花不菲價格買過幾把劍,但「重心不對,用料不對,造型護手都不對,弄好多稀奇古怪的裝飾,比如給你弄個花梨木的鞘,金線銀線鑲嵌……」池志宇說,這種「工藝品」,對追求武學精神的人而言,毫無意義。
李住軍和他的這些客戶聊起中國傳統刀劍文化,也會變得健談。「他們教我知識,也增加我的經驗。」從巨資打造六十多斤關公刀的老闆,到向他定製刀劍、然後自己手工裝配刀鞘的手作愛好者;從掄起三十多斤方天畫戟向他演示武藝的武學世家後人,到把虎頭鉤等稀罕兵器講得頭頭是道的冷兵器愛好者……他發現,在自己醉心的純粹工藝美學領域裡,竟然聚集著這麼多對中國傳統文化充滿熱情充滿眷戀的人們。
2016年,李住軍恢復的傳統工藝劍鍛制技藝,成為行唐縣縣級非遺項目;2017年他參加非遺日活動,得到石家莊市文旅局領導的鼓勵,勸他繼續挖掘傳統,非遺處一位幹部還特意為他找來一本兵器文化書,希望能提高他的作品的歷史可靠性以及文化內涵;2018年,行唐傳統工藝劍鍛造成為石家莊市非遺項目,2019年則進入了省級非遺保護名錄……
「會不會是最後一個鐵匠?我這輩兒之後,咱管不著。但我覺得:這技術能留住;這手藝,斷不了。以前我證件不全,幹得偷偷摸摸,但你看現在呢,鹿泉的小夥兒,還有找我買劍的,想找我學的也不少。」
「所以我會越做越好。藝無止境,我的手藝跟你們的手藝都一樣,喜歡,就能幹長久。」說這番話時,李住軍臉上表情輕鬆而自然。這倒讓人想起他的一位客戶在總結「李住軍式幸運與成功」時說——
唯有真誠,你才能得到精髓。(燕趙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