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忽然想講講我一個小學語文老師的故事。
小時候,我聽大人們講起他,幾乎都是在將他的桃色新聞。
在農村,這種八卦傳得可遠了,村婦們更是喜歡添油加醋把一場又一場姦情講得繪聲繪色。
他是老師,吃的是「單位上的飯」,拿的是農民們豔羨的工資。他老婆則是農婦,又幹不大起重體力農活,他就給老婆在村裡開了一個小賣部。春耕秋收等農忙季節,他也會放下教職工作,下田幫忙,把髒活累活都往自己身上攬。
有時候,他會守在小賣部裡賣東西。每逢有農村婦女去買,他從窗口遞送東西和找的錢出來的時候,總會摸一把去買東西的婦女的手。久而久之,就沒多少人願意在他們家買,後來那個小賣部就沒有再開了。
也有人說,他曾把自己小姨子按倒在床上。小姨子大聲尖叫,叫來了自己的姐姐,他才放開。
還有人說,他曾經是我們小學的校長,但後來因為亂搞,被教育局發現有嚴重作風問題,所以撤了他的職,將他降格為普通教師。
他是不是真那麼好色、猥瑣,我不得而知,但他和老婆感情不好卻是事實。
我上小學的時候,他們兩夫妻已經有了三個孩子。教師家庭比我們這樣的純農民子弟,相對來說要優渥一些。
他們家兩個孩子都長得很好看,讀書也厲害,我從小都把他們視為偶像。
後來,他們家兩個孩子陸續考上中專(那會兒中專比高中難考,就業也更有優勢),突圍到城市裡生活去了。
很多學生大概從長輩那裡聽說了他的風流韻事,加之平常對他也不滿,就滿街用粉筆寫標語諷刺他作風不好,指名道姓的,內容確實很露骨。
孩子們其實那時候根本都不理解也不知道那些話是什麼意思,只是從大人那裡聽來,覺得這樣子罵人最狠,所以就到處寫。有些可能是我們班同學寫的,有些則可能是隔壁班同學看著好玩,跟著寫的。
結果,在我上二年級那年,他真的搞了一場類似WG的肅清活動,鼓勵孩子們互相告密、揭發。
我們一個又一個被他單獨叫去辦公室問話、觀察,最後他確定了五六個重點懷疑對象,讓他們都跪講臺上,然後,當著全班人的面毒打。
其中有一個男生,則被懲罰頂桌子。
我們那會兒大概只有七八歲,把一張課桌頂起來確實是很累人的。
連續好幾天,我們每天按時上課、按時放學,但上課的主要內容就是看他們被打。
我當時以為那個男生是因為性質特別惡劣,所以才會被這麼區別對待,可我到現在才明白他的「深意」。
那會兒,很多農村家庭的教育觀念還是:如果我家孩子不聽話,歡迎老師幫我教訓,打幾頓都沒關係。
其他跪講臺上被打的孩子,都是農民家的孩子,被打幾下TA們的農民父母不會怎樣。
只有那個男生的親戚也是本校的老師,他就寄住在那個老師家裡。如果他挨打,身上必定有傷痕,回家肯定會被質問,所以對他最好的懲罰方式就是讓他頂桌子。
現在想來,我都有點後脊發涼。
我被他單獨叫去辦公室的時候,他問我:「有沒有看到誰在村子裡牆上亂寫亂畫關於他不好的標語?」
我說:「沒有。」
他再追問:「真的沒有?」
我說:「真沒有。」
他說:「那你出去吧。」
七八歲的年紀,我已經知道:不該出賣同學。
之後,有一天上課,他先放班委們出去,拿著抹布去大街小巷擦掉那些寫他不好的標語。剩下的同學坐在教室裡,他坐在講臺上一個個盯著我們看,覺得誰沒那麼可疑就放誰出去找大部隊去清潔標語。
我當時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也不明白他到底想幹嘛,可現在回想起來,居然有些後怕,因為我算是最後被排除嫌疑的一批。
如果當時,有人看不慣我、不喜歡我,然後誣告我一頓呢?那麼,跪在講臺上挨打的人便可能是我。這得給我造成多大的心理陰影。
作為語文老師,他有他獨特的教學方法,我們班語文成績一直甩另外一個班很遠。但是,他追求的不是甩開另外一個班,而是要在全鄉排第一。
當時,我們小學的教師們按照所教班級學生的總成績發績效獎。臨到考試的時候,他把差生和優生安排坐在一桌,然後親手給我們剪裁、製作巴掌大的筆記本,上面密密麻麻寫滿答案,讓我們揣褲兜裡作弊。
在我整個求學生涯中,手把手教我們作弊的老師,就他一個。
但是,又是他給了我早期的美育教育。
他會音律,會寫歌詞、編曲、編舞,有些他寫的歌曲還蠻好聽的。我們班的文藝匯演,幾乎都得靠他。在我心裡,他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
他還養蘭花,總能把蘭花養得很好。我們每次去他家,他都帶我們去賞花。小學時候,我們也組織春遊,他每次都要求我們去山上帶點土回來給他,他好用來養蘭花。
印象中,我這個老師講課的水平還是可以的。由他出面去評選什麼優秀和獎項,他也顯得足夠公正。
我清晰地記得我跟同學吵架,一言不合就找來稀泥巴把對方的課桌糊成大蛋糕,最後又懼於老師的責罵,跑去老師家裡打水,把對方的課桌衝洗乾淨。
我去敲老師家門的時候,他們一家正在吃飯。
他老婆給我開了門,溫和地問我:怎麼還沒回家?
我不敢說我和同學吵架的事情,只兀自走進他們家院子裡,從水井裡打了水來,再跑去教室裡把同學的課桌衝洗乾淨。
我的人生跟他有交集的就這麼五年的時間,可我對他印象深刻的就這麼些事。
再後來,我上初中、上高中、上大學,然後參加工作,跟老師的聯繫幾乎就沒有了。
上高中的時候,我聽說這個老師離婚了。兒女們都長大,有了各自的工作甚至已經成家,師母終於無法忍受他在外面亂搞,毅然提出了離婚。他們把留在我們村裡的房子賣掉,土地承包給別人耕種,辦妥離婚手續後徹底離開了這個村莊。
師母去了縣城,跟子女們住一起,幫子女們帶孩子,倒也過得怡然自得。
而我這個老師呢,因為「作風不好」被兒女們恨上了。兒女們為自己有這樣一個色心很重的爹而感到羞恥,不肯認他。他就自己在縣城買了套小房子自己住。
再後來,我聽說他找了個年齡不到二十歲的老婆,又生了個兒子。村裡人當時聽到這個消息都覺得很震驚,因為當時他已經六十一歲。
沒過幾年,我們聽說他的嫩妻也跟他離婚了,沒有人知道原因。他在縣城的房產作為撫養費抵扣給了嫩妻,自己淨身出戶,靠退休工資維持生活。
我上次我聽到他的消息,是說他現在晃蕩在L市,見到跳廣場舞的大媽就上前跟人家搭訕,是經典的三段式:第一句是誇人家跳舞跳得好,第二句問大媽是不是單身,第三句是問人家是否願意跟他一起過……
我粗略算了下他的年齡,他應該快70歲了。
有一天,我媽突然講起他,只說他後來還是找到了一個搭夥過日子的人,兒女還是照例不認他。
不知道怎麼的,我突然有點同情起他來。
在他的兒女小的時候,是他拿出自己幾乎所有的工資供兒女們上學。那會兒還沒有義務教育,孩子們的學費對每個農村家庭來說都不便宜。
給三個孩子補功課的時候,他也真的是很賣力。在男教師中間,當爹能當到他這個份上的,實在不多。
之後,又是他憑著自己的社會關係網,讓三個孩子相繼跳出了「農門」。小女兒考中專,身高有點不達標,他一個人跑了很多趟招生辦,讓孩子得以順利入學。
也就是說,其實三個孩子是站在他的肩膀上,才成的才。
做父親,我認為他是合格的。他只是「做丈夫」不及格,太過好色,對不起孩子們的媽媽。
可是,因為他的作風問題,因為對媽媽的同情,因為流言蜚語,三個孩子卻以他恥,成年後紛紛與他斷絕關係,沒有孝敬過他一分錢。
三個孩子急切想斬斷與他的聯繫,儼然他是一塊臭不可聞的抹布。
我一直主張,親子關係是親子關係,夫妻關係是夫妻關係。可是,在我們這個社會,很多母親們和子女們是共生的……那麼,這樣的故事會發生,並不奇怪。
師母離婚後,沒有再婚。而離婚,對她而言是一場新生。她不用再伺候那個男人的衣食起居了,也不用再一直為他擦屁股,不用再為他的風流債生悶氣。晚年,她和兒女們住在一起,聽說氣色越來越好。
她的幸福晚年,也映襯出了他的落魄和孤獨。
她完成了一場漂亮的報復,雖然是以割裂孩子和前夫為代價。
而他們的兒女們,似乎也樂見這樣的結局。
在我看來,三個孩子更加親近母親,可能有三方面的原因:第一、可能是因為母親年輕時待他們還不錯,也給他們灌輸了不少「你們的爹是個混蛋」的思想;第二、可能是因為母親老了以後,能幫他們帶孩子、做家務,而那個被嫩妻騙光了全部的父親,再無利用價值,還會令他們蒙羞;第三、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也許父親也有做得很不到位的地方吧。
這應該不算一個故事吧,只是我旁觀到的一段人生。
也許很多網友會說我三觀不正,同情出軌者。
不是,不是這樣,出軌當然是不對的。
我只是覺得,很多事情是可以」一碼歸一碼」的。夫妻關係和親子關係,可以分開講。
有時候,我也會感慨:人類的幼崽有時候是一種多麼勢利的動物啊。
賭王有那麼多孩子,但有幾個敢指責賭王用情不專,有三妻四妾?他的子女們不敢鄙視他作風不正,就是因為他有錢、能給孩子們分錢。
你窮,你沒啥資源提供給孩子,加上道德水平又低,你的孩子才會指責你、看不起你。當子女們只揪著你的道德不放的時候,說明你已經失去利用價值了。
我可能要戳破一個令很多人感到不舒服的幻想氣泡:人都是勢利的,家庭成員也不例外。
韓國電視臺曾經做過一檔節目,讓孩子們在「富有但忙碌的父母」和「貧窮但顧家的父母」之間選一個,幾乎所有的孩子都選擇了前者。
類似的觀點,我之前也寫過。
在孩子心目中,你到底是不是一個好父親、好母親,你到底是不是能得到孩子們的敬重和孝順,很多時候並不取決於你的道德水平有多高(比如是否婚內出軌),而只取決於你能給孩子帶來多少利益(物質的、精神的)。
人本質上都是慕強的,孩子只是「人類」群體中的一種。
如若你不確定自己晚年擁有很多的財富、資源,那麼,就在年輕時候多播種一點善緣,對身邊的人(比如老婆、孩子)好一點。
讓孩子們因你為傲,總比讓孩子們以你為恥,要更好一些的。
一點碎碎念
看到這個故事,大家也不必為我的成長曆程感到震驚。
在我的小學初中時代,這樣的老師比比皆是。當時我記得我們還有一個校長,自己超愛抽菸、賭博和飆車(飆摩託車),但看到學生抽菸就往死裡扇人家耳光,後來他年紀輕輕就出車禍死了。
還有一些同學,上學期還好端端跟我在一起打鬧,下學期就不見來上學了。一打聽,才知道暑假去水庫遊泳然後淹死了,或者過年時候跟親戚騎摩託車出去出車禍死了。
有時候,我常常覺得我能從那種環境中突圍出來可真不容易。
--END--
作者:晏凌羊,80後,情感專欄作者,新女性主義作者,中國作協會員。著有暢銷書《那些讓你痛苦的,終有一天你會笑著說出來》《願你放得下過往,配得起將來》《願你有徵途,也有退路》《我離婚了》《有你的江湖不寂寞——金庸武俠小說的另類解讀》以及兒童繪本《媽媽家,爸爸家》。擁有13年金融從業(管理)經驗,現為廣州某文化信息諮詢公司創始人、某文化傳媒公司聯合創始人。出生於雲南麗江,現居廣州。歡迎關注微信公眾號:晏凌羊 微博:晏凌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