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牛老了,老邁的它已經站起身吃草的精力都沒了。
阿瓜的父親每天都讓他去割幾捆稗子草回來,放到老牛的嘴邊,好讓它不用起身便能吃到。
阿瓜是個三年級小學生,趁著落日的餘暉他一邊揮舞著鐮刀,一邊在心裡責怪父親:為什麼別人家的牛都是老了,或者幹不動活就賣了。自己家的這頭老牛明明都已經爬不起來了,父親卻怎麼都不賣,還天天讓自己來割草餵它。
實在想不明白的阿瓜索性氣鼓鼓地將鐮刀一扔,四仰八叉地躺到了田埂上。
老牛很是奇怪,每次阿瓜將草放到它嘴邊,它總會做出些奇怪舉動。它一定要掙扎幾次,確信自己的確起不來後,才無奈地噴幾次響鼻開始不情不願地吃草。
在阿瓜從無奈被迫照顧老牛到心甘情願這段日子裡,他對老牛的態度變了。他漸漸地習慣每天趁著餘暉去割草,割草的數量也從一捆變到了兩捆,直到重得他背不動才罷手。他還習慣邊撫摸著老牛的額頭,邊將散落的草料拾到牛嘴邊。
暑假就這樣一天天快結束了,距離阿瓜上四年級只有幾天時間了。
四年級後,阿瓜就要去鄉中心小學住校了,可他卻有點不願意去。他心裡總想著,他去了,那誰來割草,沒人割草老牛怎麼辦?
開學的頭天晚上,阿瓜早早地就割了一趟草送回家,又忙著去割了一趟。直累的滿頭是汗的阿瓜這才回到家中,在母親慈愛的目光中,坐到飯桌旁捧起飯碗狼吞虎咽起來。
「爹,明天我就要去鄉裡讀書了嗎?」
「嗯,明天你就開學了,我會送你到學校去的。」
正在收拾碗筷的阿瓜母親也插話道:「阿瓜,去讀四年級後,你就是個高小學生了,就有了新老師新同學,記得要聽老師的話,跟同學要處好關係,不要像在村裡整天調皮搗蛋的……聽到了嗎?」
阿瓜長長地噢了一聲後,望著一閃一閃的香油燈沉默不語。
阿瓜父親出奇地沒說話,一直靜靜地在火塘旁抽著水煙,只時不時咳兩聲。
「爹,我去鄉裡讀書了,那個來割草餵老牯子(閹割後得雄牛)?」 沉默了許久的阿瓜終於沒忍住,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阿瓜父親望了望阿瓜,又低下頭才道:「我跟你媽那個忙得,就那個割草餵它!」
阿瓜望了望雙親,開心的笑著道:「我還以為它會挨餓了呢!
第二天,阿瓜又興衝衝地去割了好幾捆草,這才跟著背著被子的父親去鄉中心小學報名了。
二
阿瓜怎麼也不明白,那頭老牛怎麼就不見了。他跑遍了家裡所有的地方,都沒找到老牛的影子。
正當阿瓜滿是狐疑時,阿瓜母親的聲音從大門外傳來:「阿瓜,你回來啦!」
阿瓜聽到母親的聲音,忙轉頭焦急地問:「媽,老牯子呢?我家的老牯子呢?」
阿瓜母親笑著道:「你這小娃,兩個星期才回來一次,不忙著找媽,反倒一回來就忙找牛。賣了,就在昨天被你爹賣給買牛的人了。對了,餓了吧,難得我兒子放假,我去煮點你愛吃的去!」
阿瓜怎麼也想不明白,明明說好會割草的,可父親怎麼能沒過幾天就把老牛賣了,那可是要被拿去剮了的。阿瓜覺得父親真下得了狠心,他覺得父親厭惡極了。
阿瓜沒去找正在解小牯子韁繩的父親問個明白。
他將兩捆草搬到牛圈裡,用力地摔在地上恨恨嘀咕道:「吃吧,吃吧,讓你一個吃獨食,撐死你。」
哪天晚上,阿瓜借著香油燈,專心地寫作業。他覺得自己一定要好好讀書,等將來長大再不養牛,再不學父親。
三
春來秋去,寒來暑往,轉眼間阿瓜就考上大學了。
阿瓜父親老了,連同他一起老去的還有當年被阿瓜咕噥吃獨食撐死的小牯子,如今它也成了老牯子。家裡又有了新的小牯子,老牯子已經不再拉車,只犁田時搭個邊。家裡不再點煤油燈,都換成了電燈。
在燈下,阿瓜父親眯著滿是皺紋的雙眼,捧著兒子的大學錄取通知書端詳了很久才道:「不錯,不錯,老天保佑,祖墳頭上總算長了根蔥。」
阿瓜母親嗤怪著老伴: 「你個老不正經的,什麼叫祖墳頭上長了根蔥,真是為老不尊,沒個正形。」
「啥叫為老不尊,啥叫沒個正形,我要沒個正形能養出個考上大學的兒子嗎?」
「我呸,都是你的功勞!」
「哈哈,不是我的功勞是誰的?」
「爹,媽,你們能別爭了嗎?你二老都有功勞,都有功勞!」阿瓜忙笑著打斷了很快就要爭執起來的父母。
阿瓜考取大學的消息的確讓全家都高興了很久,但隨之而來的是一座大山般的壓力—大學的學費。
阿瓜父親最終狠狠心,把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老牯子也賣了。
阿瓜親眼看著父親如同撫摸了自己兒時一樣,撫摸了老牯子很久,這才將韁繩遞到了買牛人手中。爾後好幾天,父親一直沉默不語,誰也不搭理,只要一有空就埋頭抽水煙。
在去讀大學的路上,阿瓜一直靜靜地望著車窗外,他覺得他曾經好像錯怪了父親。
四
阿瓜在大學裡已度過了兩年,兩年中阿瓜覺得自己似乎還是沒學到點啥本領,他不禁有些迷茫了。阿瓜不止一次地思考過,該如何去面對社會。他覺得自己並沒有學到任何能讓自己在社會上立足的知識,記憶依然停留在山裡的牛背上,河道裡。
難道自己畢業後,真要回家接過父親的挽手棍?
迷茫與仿徨的阿瓜終於在室友的勸說下,加入了幾個社團。社團對於阿瓜來說,還真是個好地方。他不僅讓阿瓜學到了很多除了書本上的新東西,還認識了一個女性朋友阿怡。
許是阿瓜來自山村,他口中的故事總能勾起阿怡的瞎想,瞎想那藍天與白雲,溪聲與鳥鳴。
阿怡覺得自己有些可能喜歡上了這個愛笑,說話總讓人感覺有些羞澀的傻小子小子阿瓜。阿瓜也覺得,這個開朗且教授了自己好多東西的女孩,值得自己在城裡拼搏。
阿瓜漸漸地對城市有了了解,也有了信心,他還做起了兼職。
臨近期末前的某天晚上,阿怡跟阿瓜一起從自習室裡走出來。借著夏日的微風,她又讓阿瓜在校園中陪自己走了好一會。
「阿瓜,你有喜歡的女生嗎?」
「沒有。」
「真沒有?」
「真沒有。」
「那你難道就沒有考慮過,自己是否該喜歡或者思念個人或者什麼東西嗎?」阿怡鼓起勇氣說完後,迅速把頭低到了胸前,掩藏在夜色中。
阿瓜被問住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阿怡。他有思念的東西,就是父親賣了的兩頭老牯子。尤其是第二頭,它可是他從小放到大,騎到大的牛。他可曾不止一次的夢到過那頭老牯子。
「思念過,思念過家裡養的那頭牛。」
阿怡的心隨著阿瓜的回答起起伏伏,她終於忍不住在心裡抱怨了句:真是頭令人又愛又恨的蠢牛。
五
在同阿怡確認了戀愛關係後,阿瓜受邀去過阿怡家做過好幾次客。阿瓜每次都很奇怪阿怡家的狗為什麼要穿一件衣服,後來才得知阿怡的母親不僅愛狗,還是個動物愛好者。
阿瓜一點不理解這種行為。
其實阿瓜早知道在阿怡的父母得知自己的家庭條件後,就有意讓他倆人分手的決定。
阿瓜覺得,戀愛是他與阿怡的事,所以就百般容忍阿怡母親的冷嘲熱諷。但當他再次聽到阿怡說父母讓他去家裡做客時,他知道該分手了!
這一次,阿瓜極其彆扭的在阿怡家中熬到了晚飯時間。他覺得只要吃完飯就可以開溜,以後再也不來阿怡家了。
飯菜極其豐盛,有牛肉,有海鮮,但阿瓜卻有些不知其味,木訥的嚼著嘴巴裡的米飯。
「小夥子,來,嘗嘗這牛乾巴,挺香的。」阿怡的父親依然客氣地招呼著阿瓜。
阿瓜也客氣道:「謝謝叔叔,我不怎麼喜歡吃牛肉。」
「喲,不喜歡吃牛肉?不喜歡吃牛肉那你們農村的牛都怎麼處理了?餵狗了嗎?還不是殘忍地賣給生意人剮乾巴了……」阿怡的母親搶在她父親前嚷了出來。
「媽!」
阿怡的父親橫了妻子一眼道:「真是沒文化,當著孩子的面,你怎麼說話的!」
阿瓜再沒忍住,他挪開椅子站起來道:「叔叔,阿姨,有些話本來是不該說的,但都到這份上了,那就把話說明了。我是農村的窮小子,沒錢沒勢,我知道你們不同意我跟阿怡在一起,也做好了分手的決定,但我絕對不會像某些人那麼虛偽。一面說著自己如何喜歡小動物,一面在餐桌上擺滿了雞鴨魚肉,各類海鮮!我們農村人是賣耕地牛,這是事實,但誰也沒有權利來指責他們!包括你們在內。」
阿瓜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宿舍的,他只記得阿怡追著喊了他好一段路,但他總覺得阿怡的聲音聽起來是那麼不真實,就好像隔著幾座大山一樣。
阿瓜靠在窗臺旁,又想起了賣完牛蹲著抽菸的父親,他覺得他似乎有些理解父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