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那個秋天,是我的噩夢。
9月的某一天,我一覺醒來發現我養的小兔子球球在生病後突然不見了。
媽媽說爸爸開車把它連夜送去了獸醫站,球球需要救治很久才能回來。緊接著在10月27號那天,我的媽媽也不見了。
記憶中的那天格外冷。媽媽很早就起來醃製醬油辣椒。她把辣椒用小刀一分為二,扔進透明的玻璃罐子裡,再把放涼的醬油調料倒進去。她哼著歌,不時抬頭衝我笑一下。
我們臨時租住的筒子樓在清晨總顯得格外忙碌,走廊裡來來回回的腳步聲。我們卻能在千千萬萬個聲響裡,聽到爸爸回來的聲音。
爸爸一進家門就喜歡讓我騎在脖子上,屋裡轉幾圈,放下來,才和媽媽說話交帳。
那時候,爸爸和媽媽剛到城裡沒多久,從親戚朋友那借錢買了一輛老式的麵包車。一個白班,一個夜班,在車站附近拉活。我們的日子簡單而溫馨。
吃過早飯,媽媽出車了。她像往常一樣囑咐我:「在家要聽話,別吵爸爸休息。媽媽很快就回來。」
「今天能帶球球回來麼?」我拽著媽媽的手問。
她摸摸我的臉:「球球的病很複雜,過段時間它好了我就帶它回來。」
爸爸在身後嘮叨:「要是中午回不來,一定在外頭吃點,別捨不得,那錢不是省出來的。」
媽媽點頭,說:「知道了,你快睡吧。」
門被關上了,媽媽的腳步聲在走廊裡響起。我竟茫然不知,那是我和她的最後一面。
晚上六點媽媽沒回來,七點媽媽還沒回來,爸爸下樓去給媽媽打了傳呼,她沒回。
八點,爸爸帶著我到樓下小賣店對那個阿姨說:「我給您留錢,您隔20分鐘就幫我呼一下,孩子放您這兒幫我看會,我去車站找找。」
小賣店的阿姨笑爸爸:「看得這麼嚴,小芳媽還能飛了,肯定有活兒耽誤了。」
爸爸表情凝重:「我得去看看。」
那晚的風很大,爸爸騎著自行車消失在昏黃的路燈下。樹杈上的葉子被風吹得譁譁響,我坐在小賣店門口的水泥臺階上等他們,阿姨怎麼叫都不肯進去。
媽媽失蹤的第四天,有人在通往省城的國道路邊的樹林深處,發現了那輛麵包車。
警察通知了爸爸,但車上什麼都沒有,媽媽好像憑空消失了。
有個穿制服的阿姨問我:「媽媽走的時候說什麼了?」
「媽媽說,球球好了,就從大夫那裡把球球接回來。」
阿姨又問:「爸爸和媽媽吵架沒有?」
我茫然的搖搖頭。
最後所有人都走了,暮色四合,房間裡只剩下我和爸爸。
我過去拉拉他的衣角,他抱著我,雙眼紅得嚇人。我六歲的那一年,第一次見爸爸哭。
幾天後,我被爸爸送到了鄉下奶奶家。他走的時候對我說:「你要聽話,我找到媽媽,就帶你回家。」
「媽媽去哪裡了?」我拽著他的衣服不肯鬆手。
小姑在後邊抱著我,讓我聽話,把手放開。我歇斯底裡的哭泣,不願讓爸爸走。
最後小姑只能哄我:「媽媽生病了,爸爸要去照顧媽媽。等媽媽好了,就一起來接你回去。」
「等媽媽好了,球球好了,一起接我回家麼?」我問他們。
小姑用力點頭,我鬆開了爸爸的手。
奶奶給我剪短了長發,脫下媽媽給我買的背帶褲,換上村裡常見的花布衣裳。7歲時,她給我報了村裡的學校,我開始背著書包去上學。
奶奶一直絮絮叨叨的說:「做人不要太出挑,隨大流多好,你媽什麼都想拔尖,要是在家裡安分待著,能出這事麼?種地有啥不好的。」
我懵懂的看著她,小姑總是拉過我,在我耳邊說:「別聽你奶的,她是嫉妒你,嫉妒你爸聽你媽的話,不聽她的。」
聽小姑說,我爸和我媽是初中同學,我爸喜歡我媽喜歡得緊,可是那時候奶奶不中意我媽。覺得她又瘦,個子又小,也不適合幹農活。家裡為此爭執了很久,後來我爸不吃不喝,在我奶奶門前跪了一宿。還是爺爺發了話,這門親事才成了。
媽媽從來就和別的村裡姑娘不一樣。她愛看書,自己摸索著學會了做衣服,總是把自己打扮得乾淨清爽。別家院子裡都是種的應季蔬菜,我家的小院子早早被媽媽種滿了丁香和月季,還有一架葡萄。清晨開窗,就能聞見花香。
奶奶覺得沒用,幾次想拔掉,都被小姑攔下了。夏日的傍晚,小姑帶我在葡萄架下乘涼,講爸爸媽媽的故事。
是媽媽鼓勵爸爸考駕駛證,走出農村去。那時候考駕駛本在村裡還是挺稀罕的事,媽媽常說:「不能一輩子都面朝黃土背朝天靠天吃飯,有法子我們就要走出去,不為自己也為後輩,只要勤勞,總能折騰出一片天來。」
爸爸一走就是三年。
奶奶家特意安了電話,爸爸打回來比較少,小姑沒事也不會傳呼爸爸。
她說:「爸爸滿世界跑,忙得很。打電話回來是長途,費錢。」
我常常坐在板凳上盯著電話發呆,想著爸爸現在到哪裡了,有沒有和媽媽在一起。
村口周小胖養的兔子病了,我說送去獸醫站吧,球球之前病了就是送獸醫站的。他搖搖頭說,這麼小的兔子,送哪裡都活不了。
我們盯著小兔子,看著它使勁仰著頭,四條腿都直直的挺著,發出尖銳的悲鳴。
我哽咽著對他喊:「和你說了去獸醫站,去了就不會死了,球球就是去獸醫站看病的。」
他不耐煩地把我往門口推,眼裡也是沮喪:「兔子這麼小,生病就活不了的,看了也是浪費錢。」
我不知道為什麼突然衝上去咬了他的手臂,兩個人扭打了起來。滾到地上。我的鞋子掉了,頭髮粘上了土,可我沒鬆手。
最後周小胖的媽媽推開了我,大聲嚷:「你媽生的什麼好種?自己跟野男人跑了,留下個有娘生沒娘教的。」
我站在他家的大門外,光著一隻腳。我不敢敲門要我的鞋子,也不敢回奶奶家。最後只好在村口苞米垛邊躲著等小姑下地回來。
我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上已是晚霞漫天。小姑的聲音在田野裡響得透徹:「芳兒,芳兒,回家吃飯了。」
我爬起來,順著聲音跑過去,一下子扎在小姑懷裡。
小姑問我怎麼了。
「球球是不是死了?」我問出心中疑問。
小姑沒有說話,伸手幫我摘乾淨衣服上的苞米秸碎屑。她問了我事情的經過,在周小胖家的門口罵了半小時。
她告訴我:「別聽他們亂嚼舌頭,你媽是最好的女人。她要不好,你爸幹嘛滿世界找她,她們就是嫉妒。別信。」
她抱起我,腳下走得生風。她要我永遠記住她的話。球球死了,媽媽騙我,是怕我接受不了,她想護我周全,不想讓我過早的面對離別。但是現在媽媽沒在我身邊,我要自己學會堅強,勇敢地面對一切,不要怕。
她問我記住了麼,我用力點點頭,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問她,我媽媽到底去哪裡了,她會不會和球球一樣。
九歲的時候,我已經可以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小姑已婚,和小姑父一起在縣裡打工。我知道只有聽話,懂事,才能換來爺爺奶奶更多的疼愛。
我學會了避開村裡的那些流言蜚語。他們給爸爸起了外號叫痴兒,我走在前頭,經常有人在後邊小聲說:「這就是痴兒留下的閨女,就是滿世界找媳婦兒那個。」
一個午後,奶奶忙著收麥,讓我把熱水壺送到地裡給爺爺。
村子裡的小路不平穩,熱水壺的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掉了,我摔了一跤,熱水灑出來澆在了我的腿上。
再醒過來,是在縣城的醫院裡,小姑和親戚們的臉上透著焦急。
從親戚們的交流裡,我知道,爸爸當時在東北,正在滿大街的貼尋人啟事。
後來,爸爸終於回來了。
他一臉憔悴,鬍子拉碴,粗糙得我快認不出來了。
爺爺對他說:「你找了三年了,也夠了。我們老了,芳兒大了,我們對不起孩子,你要給她一個家,好好教導她,不然就算你找到了媳婦兒,她也會怨你恨你的。」
看著我右腿上的燙傷疤,爸爸哭了,他不走了,回村裡落了腳。他和我說:「芳兒,我總聽見你媽在叫我,就是不知道她在哪兒。」
我不知道說什麼,只好趴在他的肩膀上,沉默。
爸爸回來了,但我知道他沒有死心。
他除了到地裡幹活,便是守著電話。從親戚到同學、朋友,他聯繫了所有外出的人,印一堆尋人啟事,請別人帶著張貼。
大家開始還表示理解,後來漸漸的都勸他別找了。
他漸生失望,回到家要麼就呆呆地看著我做作業,要麼就給我做好吃的。每兩個月,他都要醃一罐媽媽喜歡的醬油辣椒,給我下飯,或者下饅頭吃。冷清的冬夜裡,我們常常圍爐而坐,他抱著我烤火,跟我講我小時候的事情。
我12歲那年第一次來了例假,慌得哭天抹淚,我跟爸爸說我要死了,他焦急地看著我,卻不知要怎麼跟我解釋。幸好那天小姑回村裡來了,教我怎麼處理。
我的眼淚和成長嚇壞了爸爸,他也終於灰了心,在奶奶的威逼下,答應給我找個後媽,好好地過日子。
我很失望,把家裡沒有張貼完的尋人啟事全部撕爛了,我問他:「不找媽媽了嗎?她再也回不來了嗎?」
他不吭聲,蹲在角落裡,哭得像個孩子。小姑拉開了我,讓我不要逼他。我說我很怕,我怕媽媽真的不會回來了。
小姑安慰我:「芳兒,別怕,等初中到縣裡去上,住小姑家,你永遠都有家。」
爸爸走過來抱緊我,說:「芳兒,爸爸也怕,也想媽媽,可是還是得接受現實,咱們爺倆一起把媽媽記在心裡,她就一直都在我們身邊,永遠不會離開的。」
我抱著他哭得泣不成聲。
爸爸這些年越來越老了,他的臉上長了褶子,腰背也沒有以前那樣挺拔。在那一瞬間,我好像懂了他。
年底爸爸再婚了。
繼母姓林,和母親一個姓氏,是個通情達理的女人。爸爸說,選她是因為她善良,能對我好。
繼母確實對我好,也對爸爸好,把家裡家外都操持得很妥當。家裡有了她,爸爸邋遢的形象改變了,襯衣和襪子也洗得香噴潔淨地穿在身上。我每天放學回來,都能吃上熱飯熱菜,她讓我有了媽媽在時才有的感覺。
13歲,我去縣城上了初中,住在小姑家,每個周末回去一次。
那時爸爸在村裡的車隊上班了,縣城和村裡兩邊跑。繼母幫著奶奶在地裡幹活。
爸爸常常去學校或小姑家看我,有時候我還能看到他包裡的尋人啟事。其實對媽媽的思念我能感同身受,心裡也早已釋然,只是不知道怎麼來安慰他,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
姑姑一直和我說,讓我理解爸爸,他很難。其實那時我已經能理解他了,只是不知道怎麼表達,只是從心底希望他能多笑一點,能和林姨好好的。
每個周末回村裡去,林姨總是早早地買一大堆菜,做一桌子好吃的端上桌。
家裡的葡萄樹老了,結果一年比一年少,林姨想砍了另種,爸爸不許,說芳兒喜歡在葡萄下乘涼。有兩棵月季擋窗子了,林姨想修修枝,爸爸也不許,說芳兒喜歡月季花。
林姨在飯桌上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心頭一暖。她樂呵呵地對我們說:「你們父女這些年受了多少罪呀,現在我既然來了,會照顧好你們爺倆,你們就多了一個親人,哦不,是兩個。」
她當時剛懷了孕,奶奶每天燒香,希望她能生個男孩。我看著她挺著肚子為我忙碌,終於忍不住說:「不管林姨生小弟弟還是小妹妹,我都喜歡。」
日子慢慢平穩了起來。爸爸的臉上終於有了如常的笑容,失去媽媽的清苦疼痛漸漸淹沒在奔騰的生活裡。他出車有了幹勁,說要多掙錢,給大女兒讀書,給小兒子買奶粉。他終於又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軌跡上,成了一個普通家庭的頂梁柱。
我讀完初中、高中,爭氣地考上了大學,選了畜牧獸醫專業。我終於知道周小胖說的是對的,幼兔很容易感染球蟲病,而球蟲病的治癒率是極低的。就像媽媽,回來的機率也是極低的。
我讀大四那一年,外省一次惡性鬥毆事件牽扯出了媽媽的案子。
在招供的時候,嫌疑人連帶招認了十多年前的兇殺案。他和另一個同夥因砍傷人躲到了縣城,坐了媽媽的麵包車,路上想搶車逃離,卻在媽媽的反抗中失手將她殺死,他們把她埋在了通往省城路邊的森林深處。
考慮到我的學習和心情,爸爸當時並沒有告訴我。等我知道已經是放寒假了。
因為時間過長,取證困難,證據鏈不充足,對方也尋找了很多途徑想要輕判。這場判決漫長而曲折,對方家裡甚至拿出巨額賠償想要私了。
林姨說,爸爸把媽媽的骨灰接回的那一天,哭了一場,他在村裡放了很多鞭炮,他想讓所有人知道,他們冤枉了媽媽。媽媽不是不負責任的女人,她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
我跟林姨說對不起。她搖搖頭,說羨慕爸爸對媽媽的感情,也敬重爸爸。介紹人跟她說的時候,她就知道,爸爸是別人眼裡的痴兒,可她還是來到了我家。她說:「芳兒,重情重義的人,待人都不會差。這些年他也給了我一個溫暖的家,有你,有你弟弟。我很知足。」
那個冬日黃昏,透過斑駁的陽光,我翻閱著媽媽整個案件的卷宗。在申訴書的最後,爸爸用鋼筆寫了:絕不妥協,申訴到底!
那時爸爸坐在掉光葉子的葡萄架下,聽著收音機,幫林姨摘著新鮮蔬菜,弟弟在院門外追逐一隻小麻雀,林姨不時問點什麼,爸爸一一作答。這些年來,兩個人齊心協力地為了這個家,如今也是一副歲月靜好的模樣。
我想,在天有靈的媽媽看到這樣的場景,是不會責怪爸爸的。
爸爸想了她那麼多年,找了她那麼多年,雖然今生無緣再做夫妻,但媽媽肯定不希望爸爸永遠頹喪潦倒,她是希望他幸福的,而我,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