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江門街紀事之二十八)
白沙灣與合江門碼頭隔江相望,它們不僅僅是隔在長江兩岸,還隔著上遊和下遊兩公裡左右的距離。二三十年前,從合江門遙望白沙灣一帶,還是一片山包和農田。而現在它已經變成了一片高樓大廈,白沙灣也不再叫白沙灣,它有了一個洋氣的新名字--臨港。
遠望白沙灣
我父親的老家就在白沙灣,上岸要走一公裡左右,我記得老家曾經的地名叫黃桷坪公社柿子坪大隊。70多年前,我父親去賣菜的路上被抓壯丁,他用手中的秤砣打傷了押送他去區公所的人逃跑了,這下惹了大禍。爺爺奶奶想方設法把事情處理好後,就把我父親送到城裡找了個師傅學賣肉。父親從此做了城市人,而爺爺奶奶一直在白沙灣鄉下,白沙灣也因此和我有了特殊聯繫。
爺爺奶奶都是清朝出生,經歷過民國的人,我記憶中的他們都是很老的模樣。爺爺頭上常年都包著一塊白布帕子,那是舊時四川老農民人人必有的標配,他經常手拿一根長長的葉子煙杆,表情嚴肅不愛說話。奶奶和善慈祥,我們都喜歡她。在爺爺奶奶身邊還有我三個叔叔,我叫六爹,八爹和么爹。我幾歲的時候,他們進城耍了回白沙灣,有時就帶我下鄉去耍幾天。
這張照片拍攝幾年後我才出生,坐著的是我爺爺奶奶
那時候跟叔叔們下鄉耍是我喜歡和盼望的事。我們坐輪渡船在白沙灣上岸,順著馬路往上坡走,經過799廠大門,再走不遠往左拐上通往白沙場的馬路,馬路右邊是799廠的一個車間廠房。廠房盡頭有一條一米寬一米深的水泥澆築的大水溝,旁邊一條小路。從這條小路進去一百多米,會看見一個藏在小山和竹林中的大院子,爺爺奶奶家就住在這個院子裡。這院子十幾年前就已經拆遷,早已無影無蹤了。不過我憑記憶判斷,那院子就在今天的盛世臨港那個位置附近。
到了鄉下那是一種完全不同的新鮮體驗,兩個么爹會讓我騎馬馬肩,帶我上山去耍,砍包穀杆讓我當甘蔗吃,還會送我一些他們從799廠撿回來的各種形狀的陶瓷報廢產品。鄉下好耍,但是一到夜晚我就想回家了,主要原因是奶奶家裡點的是煤油燈。到了晚上黑黢黢的屋子裡,除了油燈周圍有點亮,其它地方都是巨大的黑影籠罩著,吃飯都看不見夾菜,特別是半夜醒來沒有亮,我覺得害怕。有一次,在鐵路上工作的六爹回家探親,帶我下鄉去耍,到晚上我想要回去就鬧得很兇,六爹反覆給我解釋開船的都下班了,沒有辦法過河了,我才停下來。
白沙灣雖然就在宜賓城邊上,但地形特點是山坡多,田土少,也沒有什麼副業,奶奶家和周圍的農民們生活都過得比較艱難。那時候最能吸引小孩子下鄉的,就是可以吃一點田土裡新出的紅苕,包穀,麥粑之類。可是我小時候下鄉去,都不容易得到這些東西吃。記得有一次我給奶奶說,想吃一個在柴火裡悶烤出來的紅苕。奶奶在床底下拿出一個裝紅苕的撮箕,裡面全是一個個小紅苕,想找一個大一點的都辦不到。
有一年我下鄉去,發現奶奶家裡養了一條小土狗(中華田園犬),奶奶給它取的名字是叫花兒,叫花兒在四川話裡的意思是乞丐。在老一輩人的意識中,名字取的賤就好養,不管是人還是動物。後來我有個堂弟出生後,小名就叫黃狗。叫花兒是一條黃毛絨絨的小胖狗,在那以前我從來沒有接觸過真正的狗,看著活潑亂跳的叫花兒,我很喜歡它。
過一段時間我又下鄉去耍,其實心裡念著的就是想看叫花兒。到了奶奶家沒有看見它我就急著問奶奶,奶奶說它跑外面去了,一會兒就會回來。等叫花兒回來的時候,我看見它已經長成一條大狗,雖然精神,看起來卻是瘦瘦的。下鄉前我幻想著要這回要當它的主人,讓它聽我的話,我走到哪裡就讓它就跟到哪裡,我喊它幹啥它就幹啥,那樣該是多麼威風有趣!所以看見叫花兒我就叫它,想靠攏親近它,誰知它馬上膽怯的躲開遠遠的望著我,我的幻想就只能是幻想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叫花兒守在大門口,我們吃完飯,奶奶端了半碗紅苕稀飯,倒在門口的一塊乾淨石板上,叫花兒過來很快就把它舔乾淨了。這時我忽發奇想問了奶奶一個問題:狗兒的壽命有好多歲呢?奶奶回答我說她也不知道。
第二年要過年的時候我又下鄉去看奶奶,聽見八爹和么爹說要把叫花兒殺了過年。我說叫花兒很乖,可以看家護院,要求他們不要殺叫花兒,可是沒有人會聽我的。么爹他們找了幾個朋友來幫忙,他們都沒有殺過狗,只是有人看見別人殺過。
他們找來一條繩子把狗拴起來,又抬了一根長板凳出去放在院子裡的高簷坎上。他們把繩子穿過板凳腿中間的那個大空格,目的是把狗頭牽進格子中控制住好下刀子。當他們使勁拉狗時,叫花兒感覺到了危險,它又叫又跳張大嘴巴亂甩狗頭。殺狗的人怕被咬到不敢伸手過去,叫花兒則拼命往後退,在掙扎中它掙脫了繩子就往外跑。我看見了就希望它快跑,跑得遠遠的從此不見蹤影才好,好保住它的那條狗命。可是,叫花兒跑到十幾米外的院子中間就停住了,它一臉茫然,傻傻的望著這些剛才使勁拉它的人。么爹對著它喊:叫花兒過來!我希望它快跑,不要聽話,不要過來。但是,聽了么爹的叫喊,叫花兒遲疑了一下,真的又慢慢的走到了么爹的面前,么爹用繩子又把它拴起來。
那一刻,我覺得它好傻,好無助,好可憐!我長大後才知道,在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面對著手握利器比你強大,有權力決定你生死的強人,不僅是狗,就是人也會變得這麼可憐和無助,無處可逃!
有了剛才的經驗,么爹他們覺得用板凳加刀子的辦法不行,他們找來一根大抓釘,釘在房柱子上,把叫花兒牽過去,將繩子穿過抓釘後使勁拉,叫花兒就被吊起來。這一次無論它怎麼掙扎怎麼叫,他們都不鬆手,叫花兒四肢亂蹬了一陣,哀叫聲越來越小,最後安靜下來。殺狗的人些說,狗有九條命,再等一會兒它真正死了才放下來。我在旁邊看了這整個過程,心裡很為叫花兒難過,突然明白了奶奶不知道狗的壽命的原因。幾千年來絕大多數農村人餵狗,都是奔著實用的目的去的,根本沒有寵物的概念。不管狗有多乖多聽話,竭盡忠誠看家防盜,可是它那一身肉才是主人更看重的。所以狗養大養肥了,都是要殺掉吃肉的,不會把它養到壽命極限自然死亡,所以他們當然不知道狗的自然壽命有多長。後來我從資料上知道了,狗的壽命一般是十二三歲。幾十年後,我養的一條斑點狗活到十三歲半,也證實了資料的說法。
叫花兒死了以後好多年,奶奶家也沒有再餵過狗。後來八爹結婚分家了,么爹拜了師傅學習木匠手藝,我也上學了,去白沙灣鄉下的時候就少一些了。
大概是1971年左右,我父親從別的縣份上買了一根小杉木棒回來,這根筆直的杉木棒有三米多長,直徑最大的地方有十五釐米左右。父親買這個木棒的原因是打算做一個單樓梯。
我家的屋子上面原來有一層樓板,時間久了,有些板子朽壞了,留下一些空處,父親就用篾笆簀把樓面蓋起來擋灰塵。我們大一點後,發現屋子上面還有一層樓,十分驚喜,那可是一個可以藏小孩子所有秘密的地方。家裡沒有樓梯,我和弟弟卻有辦法上去。這層樓板離地有兩米多高,屋裡沒有留口子,從外面的屋子看,樓板就在窗臺上的兩個格子窗上面。我們爬上窗臺站起來,雙手就可以夠上樓板,藉助腳蹬窗格和牆邊的柱子,一用力我們就能爬上去了。雖然上面灰塵很厚,有了這個地方,我們不想讓大人看見的玩物就有了藏身去處。有時我們在上面靜靜的耍,母親不知道我們到哪裡去了,也找不到我們。
有一次我弟弟做了錯事被母親責打,等母親上班去以後,他沒有讓人知道,又爬上樓去耍,然後就在上面睡著了。母親下班回來不見我弟弟,弄好了飯又出去找,平時他愛去耍的地方都找過了,還是沒有找到人,母親有點著急了,生怕是中午的責打讓他離家出走了。正在母親心神不定越來越焦急的時候,樓上傳出響動,母親趕緊大聲喊我弟弟的名字。聽見母親的呼喊,我弟弟醒了爬下樓來,見到我弟弟從天而降,我母親轉憂為喜,放下心來。
因為這件事,也因為想把那樓上利用起來,所以父親買了那根杉木棒。父親把做樓梯的事交給已經學會木匠手藝的么爹,然後把送木棒到白沙灣的事交給了我和弟弟兩人。
父親和他的弟弟們
夏天的一個下午,我和弟弟扛著那根木棒坐船去白沙灣。一根長木棒,兩個小孩子,坐輪渡,上河坎,走一公裡爛馬路,我們完成了父親交辦的任務。大約十幾天以後,么爹帶話來說樓梯已經做好,喊我們去搬回家。我們兩弟兄又坐船去白沙灣奶奶家。我看么爹做的樓梯很精緻,他把木棒從中間分成兩半邊,多餘的部分鋸成小木棍做成中間的腳踏梯步,樓梯大概有八九個梯步。拿到樓梯,我和弟弟頂著烈日一起抬著樓梯汗流浹背地往碼頭走。那天太陽曬得我們睜不開眼睛,走在馬路上那悶熱難耐的感覺,我仿佛至今都還能感覺到。那架樓梯拿回家,我們一直用了三十年。有了這個樓梯的方便,後來我家樓上還安上了一張床。2000年合江門碼頭改建地標廣場,我們家被拆遷時父親把樓梯送給了別人。拆遷以後,我們家的房子和銘刻在我們成長記憶中的所有老物件都被迫處理,從此不見了蹤影。
爺爺奶奶去世後,都安葬在白沙灣自家的自留地裡。2003年,我母親去世,父親和叔叔們商量後,也把她安葬在叔叔們的自留地裡,和多年以前安葬在這裡的我家家(外婆)挨在一起。父親還看好了自己的安葬地,囑咐我們在他百年之後也要把他安葬在家鄉的土地上。
此前可能誰也想不到,在一個加速變化的時代裡,滄海桑田不是神話而會變成現實。長江大橋的落成,臨港新區的成立和開發建設徹底改變了白沙灣。在我六爹,八爹,么爹和鄉親們的老宅以及祖祖輩輩耕種的土地上,修起了成片的高樓大廈和大馬路,湧來了一天到晚川流不息的汽車和行人。我六爹,八爹,么爹他們和所有的後代,全部成了城市人口,搬進了為他們修建的倒遷小區黃桷坪家園。而我爺爺奶奶和母親埋骨的墳山,成了長江大橋和環城路上的風景區和房產開發地。我們明白,祖墳被要求遷走的時候很快就會到來。
2018年,遷墳通知終於來了,即使萬般不願意,墳山上的所有墓主的後人,在規定時間把祖墳都遷走了。我們家花了幾萬塊錢,把祖墳全部遷到了屏山縣魚塘灣公墓安息,然後領到了一座墳400元的搬遷費。合計搬遷祖墳費用時,我們才意外發現,開發土地,推動消費,發展經濟真是機會多多,處處都有契機。
白沙灣雖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我兒時看見過的所有痕跡都已經消弭殆盡,但是我仍然覺得那塊土地在感情上和我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每當我走到合江門廣場,或者坐車經過戎州大橋,我總是習慣把眼光轉向白沙灣方向,遠遠的遙望著它。然後就想起我的爺爺奶奶和叔叔們,想起我的家家和父親母親,有時還會想起那條名字叫叫花兒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