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狗被大大賣掉後,我病了一場,可把大大和娘擔心壞了。後來病好了,趕緊給我從別人家裡要來了一條白狗。一開始我還想著黑狗,對白狗愛理不理的。但是時間長了,我喜愛小動物的天性就讓我在白狗面前投降了,把對黑狗的感情完全轉移到了白狗身上。
那時候的人們對於小動物的愛都是粗放性的,一個村裡的所有狗都是沒有名字的。原來的黑狗沒有名字,剛來的這條小白狗也還是沒有名字。喚狗的時候,或是喚「羔羔羔」,或是用舌頭貼近上顎,然後猛烈分開發出的一種聲音,在漢語裡還沒有合適的讀音來表示。有人就說了,那不亂套了,都這樣喚自己的狗,那別人家的狗聽了會怎麼想?會不會也去。你的擔心是多慮的,因為狗是一個非常聰明的動物,它能分辨出它所在家庭所有大小主人的聲音。不是主人喚它,你就是使出吃奶的力氣喚它,它也不會去的。
我出生後,我家的那條黑狗就長大了,我沒有經歷過它的童年。而這條小白狗的童年和我的童年融合在一起,它給了我無窮的樂趣,給了我別樣的感受,讓我驚喜和著迷。
我和弟弟去上學時,它送我們出大門,看我走了,也想跟著,我就停下跟它說話,說哥哥得上學,你在家等著我們。它還聽不懂人的話,就歪著小腦袋,睜著兩隻大眼睛,黑眼珠滴溜溜地疑惑地看著我們,我就擺擺手,喊著回家回家,這句它好像聽懂了,就回過身朝家裡走,走不幾步,它又回身,朝著我們稚嫩地叫兩聲,坐下來,不走了,看著我離去。我的心都讓它萌化了,趕緊再迴轉身,把它抱起,親親它。
娘這時就喊:「我的小祖宗哎,快別跟你們狗祖宗玩了,再不快走,上學就遲到了。」
等我和弟弟放了學,它早就蹲坐家門口等我們了。遠遠地就看見我們的小白狗,邁著四條小短腿,屁顛屁顛地就迎上來了,歡快地圍著我們轉圈,小尾巴快速地擺動著。我和弟弟都蹲下身,都想抱它,它瞅瞅我,瞅瞅弟弟,犯了難。它躊躇了一下,最後它還是奔向了我,畢竟我是我們家最親近它的。
弟弟很不高興,指著狗,說:「昨天我還給你吃泥裡狗(土語,泥鰍)的來,你今天就忘了,你個小白眼狼。」
我很高興,把它抱在懷裡,與它說話。它高興地有時還會在我懷裡「嗚嗚嗚」地胡亂回應著,仿佛能聽懂我的話。
有一天我們一家人正坐在堂屋閒聊,白狗從外面回來,很驚恐地叫著,嗚咽著,圍著院子轉。這種情況很少發生,娘說,這狗怎麼了。娘說著起來走到院子裡去看,我們都起身去看怎麼一回事。
我們一家人來到院子裡,一看,都笑了,只見一塊黑黑的東西,很戲劇性地墜在白狗的屁股後面,隨著白狗的跑動而左右晃蕩,把白狗嚇得驚慌失措,滿院子亂躥。我們都邊笑邊奇怪,搞不清是什麼妖孽如此折磨小白狗。
我蹲下身,招了招手,小白狗停止了轉圈,很信任地來到我身邊,但它還是不時回頭驚恐地看它身後的這個不速之客。我抱過白狗,全家人都圍上來仔細看,這才明白,原來是一根頭髮墜著白狗一小截糞便,而另一頭正連在白狗的肛門裡。我趕緊找了一張廢紙,包著那小截糞便,把那根頭髮小心翼翼地從白狗的肛門裡給拽了出來。把白狗放下,它走兩步,還條件反射地回頭看看身後。等確信身後的不速之客已經不見了,它跑兩步,再回頭,這才放下心來,玩耍去了。
初夏的時候,白狗來我家半年多了,它已經從嬰兒成長為一名少年了。
此時,大街上不時傳來賣炕雞(我們當地土語,利用熱炕孵化出的小雞)的叫賣聲:「小——雞——來,賣——炕——雞來。」
娘聽了,就買來了二十來只炕雞。一下子院子裡就平添了許多熱鬧。白狗這下可有了玩伴,一心想與這群炕雞打成一片。可炕雞們那裡見過如此的龐然大物,一見白狗靠近,就嘰嘰喳喳望風而逃,眼看著白狗好不傷心。
時間長了,炕雞們看到白狗一心示好,漸漸地就接納了它。這下奇觀來了,白狗臥在院子裡的某個地方,一群炕雞在小狗身上自由活動,有的站在狗的鼻尖上做雜耍狀,有的在白狗的柔軟的腹部散步,有的臥在白狗的腹部睡大覺,更有甚者,有的甚至用那尖尖的雞喙啄食白狗嘴唇邊的食物殘渣。我和弟弟都被我家雞狗和諧相處的這個場面驚呆了,但是家裡的其他人都習以為常,娘說大多數人家的狗和雞都這樣,如果家裡的家禽和牲畜放在一起的話,都能和睦相處。
誰知這一番和平的外表竟然是一個假象。
有一天,娘下午從生產隊放工回家,炕雞上宿的時候,娘清點完紙箱子裡的炕雞,就發現數目不對,少了兩隻。一開始娘還以為自己點錯了,再點,還是少兩隻。娘就懷疑自己了,就喊大姐:「珍啊,你來數數。」
大姐點,還是少兩隻。娘就懷疑是老鼠把炕雞給吃了。
第二天,又少了兩隻。娘就坐不住了,吃晚飯的時候跟大大說了。
當時,大大正在公社磚廠裡當廠長。第三天,上生產隊裡幹活的、上學校裡上學的都走了。大大今天決定不去上班了。廠長嘛,想去上班就去上班,不想上就不去,自由得很。大大在家裡悄悄地藏了起來,想搞清小炕雞到底是怎麼丟的……
等我中午放學回來的時候,就看見大大在拿著一根小棍子,指著白狗正訓斥著它,白狗趴在地上,一幅灰溜溜的樣子,一邊是一隻死了的小炕雞。
白狗看見我來了,想起身迎接我,可是看看兇神惡煞的大大,又嗚咽著趴了下來。
我不敢問大大,就悄聲問娘,才知道大大「偵查」到原來是白狗吃的炕雞。我根本不相信,因為我明明親眼看見白狗和炕雞親如兄妹的情景。娘讓我看白狗嘴邊,我仔細一看,白狗的嘴邊有炕雞的茸毛和隱隱的血跡。這下我無話可說了。
大大這時說了一句話:「這隻死狗,平時和炕雞玩,那是在人面前裝的,人一不在,它就露出了有形。軍民啊,你都上四年級了,你得明白,有時你看到的並不一定是事實,有些事情的真相往往藏在背後。」
大大的話對我觸動很大,深深地震撼了我幼小的心靈。我光看到了白狗的可愛,卻沒想到白狗的狡猾,我還是有些不大相信,但是對在事實面前我又不得不相信。
「那以後它光吃炕雞,怎麼辦?」我問大大。
「我有辦法讓它不吃,並且讓它終生害怕雞,你看著我是怎麼訓它的。」大大說完,接著訓狗。
只見大大拿起小死雞,扔在白狗的面前,「溫柔」地對著白狗說:「吃吧,吃吧。」
只見白狗恰怯生生地抬起頭,看著大大,大大還是一幅「溫柔」的樣子,輕聲誘惑著白狗:「吃吧,吃吧。」
白狗在大大的鼓勵下,終於行動了,可是那嘴剛剛接觸到小死雞,就被大大狠狠地抽了幾下。白狗趴在地上「嗷嗷」慘叫,尾巴緊緊地夾在兩條後腿之間,全身瑟瑟發抖。
我看得實在有些不忍心,但是又沒有什麼辦法。
就這樣,這個過程被大大重複三、四次後,任大大的誘惑的聲音如何溫柔,任「美食」放在嘴邊,白狗再也不敢張嘴了,甚至連看也不敢看那隻小死雞。
從此,我家的雞再也沒少過一隻。
就這樣,一家人,一隻狗的日子就這樣平鋪直敘地過著。
白狗漸漸地長大了,從一個滿地滾的小繡球,長成了一個幾十斤的「少年」,我也要小學畢業了。
突然有一天,大隊的喇叭上響起了大隊書記的聲音:社員們請注意了,社員們請注意了,接上級通知,接上級通知,從今天起,從今天起,任何人家裡不準養狗,任何人家裡不準養狗。10天之內,所有養狗的戶,不管你用什麼法子,要自行處理完自家的狗。第11天起,大隊成立打狗隊,見狗就打,打就打死,打死白死,並且死狗歸大隊所有……
轟轟烈烈的「打狗運動」開始了!
我們一家犯了難!看著白狗活潑可愛的樣子,我們一家實在下不了狠手。
它還是個「孩子」啊!
這時許多人家都自行了斷了自家的狗,一街的狗肉香,天天不絕於鼻。有的人吃狗肉上了癮,甚至都在大街上亂捕別人家的狗了。
我們一家再也不敢讓白狗出家了,整天把它關在家裡。白狗好像預感到什麼,那幾天老實得很,只在院子裡玩耍,不叫也不鬧。擱往常,在家裡鎖它一天,它就不耐煩了,開始大叫著不願意。
捱到第10天的下午,形勢越來越緊張了,大隊的大喇叭一天比一天響得時間長,都是大隊書記有關打狗的講話,聲聲催人,步步緊逼。
大大說:「不能讓咱的狗便宜了大隊的那夥狗東西,咱自己弄死吧,還賺頓狗肉吃。」說著,大大拿起一根繩子就奔向院子裡的那隻正在玩耍的白狗。白狗不明所以,還以為是大大是跟它玩呢,等大大套上它的頭,它依然毫不在乎。這時,我們姊妹五個站在堂屋門裡,看著大大套狗,哭聲一片。
大大不耐煩了,命令娘:「軍民娘,你關上門。」說罷,把狗領向了鍋屋。
娘把門關上,我們姊妹五個依然哭個不停……
忽然,隱隱地傳來一聲狗的慘叫,我們的哭聲「格登」一下,齊整整地停下了,然後姊妹五個開始嚎啕大哭起來……
這天傍晚,我們姊妹五個各自帶著紅紅的眼眶,在鍋屋裡圍著一個冒著熱氣的大盆,津津有味地吃著大大做好的一大盆狗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