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農村家庭,都少不了狗的影子。農村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沒有一條狗伴,就好像現在的兒童沒有一個蘭翔技校廣告的挖掘機玩具一樣。
我的童年曾經有三條狗先後伴隨著我,可是第一條狗被父親賣了,第二條狗被父親活活勒死,第三條狗竟然「自殺」了。它們都在我的眼淚中,很殘忍地消失了。它們常出現在我童年的夢中,但是它總是最後殘忍地離去,讓我在夢裡哇哇大哭。醒來後,才知夢是假的,但是淚卻是真的。
黑狗沒有名字,因為它全身上下毛色黝黑,沒有一點雜毛,我們全家人就管它叫黑狗。於是黑狗就成了它的名字。
黑狗從什麼時候來到我家的,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它好像比我來到這個世界的時間還早。從我記事時,它就在我家裡。我們全家人早就把它當作家庭的一員了,但是生產隊裡分糧食的時候,卻並沒有它的份。我在五歲前的那一段時間很是不解,娘費了好半天也沒給我說明白。我聽不明白娘的解釋,就對娘說:「娘,把我分的那份給黑狗吧。」
娘就一本正經地對我說:「那你就得挨餓了。」
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一家人都笑。
等吃早飯的時候,我不吃,怎麼也不吃,一定要把我的那份給黑狗。娘說黑狗有吃的,我也不聽,怎麼也不聽。氣得大大和娘就真的把我的那份給黑狗吃了。
我偷聽到娘背後還擔心我,給大大說:「別把軍民餓壞了。」
「小孩餓一頓沒什麼,第二頓他撐不住勁就吃了。」大大毫不在意。
娘還是擔心:「這小子隨你,是個犟種。兩歲的時候,喝奶時咬疼了我,我罵了他一句,竟然一天都不喝奶了。他對狗比對我都親,我就怕他為了狗把自己餓疙瘩了。唉,都怨我,跟小孩子開什麼玩笑。這可怎麼辦?」餓疙瘩,是我們當地的土語,就是餓得不長個子的意思。
大大不耐煩道:「你看你,這剛餓了一頓,你就擔心了。你放心,不到上午他就得餓得像一頭惡狼,上午飯他準吃。」
哼,大大和娘也太小看我了吧,我兩歲的時候就敢絕食,我現在都五歲了,長大了,哪能還不如小時候?
我跑到野地裡,黑狗也跟著我來到這裡,他不停地在秋後空曠的田野裡撒著歡。我從起完地瓜的田地裡找了兩個地瓜,一邊吃著一邊心想:娘啊娘,你兒子都六歲了,哪能還餓著自己呢?
中午飯我還是不吃,還是要把我的那份給黑狗吃。這次大大和娘怎麼也不願意了。娘就說:「分的口糧夠了,有你吃的,也有黑狗吃的。娘是跟開玩笑的。」
我不信,還是不吃。我在野地裡吃了地瓜,還吃了不少拉屎栽腚瓜(人吃瓜後排出的瓜的種子,在地裡生出的瓜苗結的瓜),到現在還不餓。娘愁壞了,直看大大。大大一聲咆哮,如天打響雷,把我嚇得哇哇大哭。在」強權「威逼下,我看了看飯桌下的黑狗,就著眼淚,把那頓飯好歹吃下去了,都吃撐了。因為我在田地裡已經吃了不少東西了。
飯後,娘再三說就是隊裡不分狗的口糧,也夠吃的。大姐也在旁邊幫腔,我這才信了。然後就帶著黑狗出去玩。
我家裡有七口人,大大、娘、三個姐姐、我和弟弟。但是這黑狗獨獨和我最親,大姐非常嫉妒,有時就指著黑狗說:「你個忘恩負義的傢伙,你還是我抱來的,卻從來不正眼看我,整天溜軍民的溝子。」
黑狗就羞慚地看了大姐一眼,很不好意思的樣子。然後溜到我身邊,蹭蹭我,我就領著它一溜煙跑到外面玩去了。
我那時又犟又狠,同小夥伴有了矛盾,把小夥伴打得厲害,所以他們都不想跟我玩,也不敢同我玩,我也懶得跟他們玩。
我有黑狗就行了。在不上學前,我和黑狗經常玩狗背人的遊戲,我騎在狗背上,或趴在狗背上,我的這條大黑狗就昂著頭,雄糾糾地背著我到處「巡視」,把不想和我玩的那些小子們看傻了眼。他們的狗都不行,要麼太小,馱不動人,要麼太笨不會馱人。村子裡的狗見了,有的不解,愣愣地看著我和黑狗,有的羞慚,都不好意思看我們。
狗背一會兒我,我覺得狗有點累了,我就下來,想背一會兒它。一開始,它不明白,看著我弓起背,趴在地上,它也學我的樣子趴在地上。我就發布命令,說:「上我背上來,上我背上來。」
黑狗有點疑惑,它慢騰騰地來到我身旁,卻怎麼也不上來,我生氣地衝它大聲嚷嚷。它最後只好把前爪搭在我的背上,我明白,黑狗是怕我背不動它呢!
我再三命令它把後爪也放上來,它試試探探地放上一隻後爪,尾巴亂搖著,好像說不行不行。我氣得直罵黑狗:「你個鳥人,怎麼跟個娘們似的,把那隻後爪也放上來。」
最後被我罵急了,它才抬起另一隻後爪,隨即我就被壓倒了。黑狗怕壓著我已經靈巧地跳起。我倒在地上哈哈大笑。
黑狗就好像會笑一樣看著我,好像在說:「你看,我說你馱不動我吧。」
後來大姐說騎狗會破褲襠,嚇得我好幾天沒敢騎,連黑狗都有些不適應。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我哪裡有褲襠,當時正穿著漏襠褲呢。嗨,這事弄的,差點把自己正穿著漏襠褲這事給忘了。
八歲了,得上學了,漏襠褲也不能穿了,我當然也不敢再騎狗了。騎狗破褲襠嘛。
當我帶著黑狗去上學的時候,被只會教一年級的孫老師批評了一頓。於是我只好讓它回家。我不高興,狗也不高興。
但是我喜歡上學,我不能再整天帶著狗玩了,黑狗也不能整天和我玩了。唉,只好委屈黑狗了。那些日子黑狗鬱鬱寡歡。
還好,當我走出學校的時候,黑狗總會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鑽出來,高興地圍著我打轉。
我還記得,在我上二年級的時候,因為我和同學王二蛋在課堂上打架,被那個18歲的女教師——焦老師教訓了一頓。她拿著教杆,敲了王二蛋幾下,接著又把教杆向我敲來,就在這時,一道黑色的閃電忽然襲來,一下子把焦老師手中的教杆咬住了,一下子把焦老師嚇得哇哇大哭。
我和同學們都驚呆了。這是什麼情況?
等看見了落在地上的「閃電」,同學們都把目光瞅向了我。那個「閃電」正是我的黑狗,它咬著教杆,得意洋洋地看著我,向我表功。
我看著坐在地上哭得瑟瑟發抖的焦老師,知道黑狗闖禍了!連忙向黑狗發出個無聲的命令,讓黑狗趕緊走。黑狗正等著我的表揚呢,它疑惑地看著我,我趕緊猛拍了黑狗一下,它只好垂頭喪氣地走了。
焦老師把狀告到我家,大大再三地向焦老師賠禮,並且對焦老師說一定要狠狠地教訓一頓黑狗。
這下我嚇壞了,很怕黑狗被暴脾氣的大大臭揍一頓。於是我就把黑狗拴到村南一個廢棄的磚窯裡整整三天,讓它避避風頭。課餘時間,我就偷偷地給黑狗送飯。
大大一開始找不到黑狗,就朝著我撒氣,撈著我破口大罵。我卻一點兒也不像往常那樣覺得難受。因為我知道大大發洩完了,就沒事了。
一天不見狗,大大還沒覺著什麼。兩天見不著狗,大大就有些擔心了,問我,我說不知道。大大就跟娘嘀咕:「該不會這狗丟了吧?」
等第三天下午,我把黑狗放回來的時候,大大還抱著狗頭,跟黑狗親熱了一會兒。黑狗知道大大是一家之主,也作出了一幅溜須拍馬不要臉的樣子。我對黑狗的行為很不以為然。
幾年過去了,等我上三年級的時候,黑狗已經老了,不像以前那樣愛動了,像一個老頭一樣,喜歡睡覺,喜歡坐在一個地方,好長時間不動。身上的黑毛也一大塊一大塊地掉。後來掉毛的地方竟然長滿了一塊塊的癩。冬天還好點,到了夏天,全身掉毛,長的癩發出一種難聞的氣味。
這時候,只有我還一如既往地喜歡黑狗,跟黑狗玩。全家人,除了我,都討厭黑狗。
突然,有一天,村子裡來了一個「打纏狗的」(我們那裡對收狗人的稱呼,也不知道這個「纏」字用得對不對)。這個「打纏狗的」並不出奇,個子矮矮的,一幅笑模樣,和善得很。可是等這個和善的人一進村,一反往常,一村的狗沒有一個敢汪汪的,都鴉雀無聲。有無意中與這個和善的人打個照面的狗,都嚇得屁滾尿流,嗚咽兩聲便逃之夭夭。
我當時納悶得很,心裡對這些狗都鄙夷得很,一個個整天汪汪大叫,好像不可一世的樣子,可是見了一個外村人,為什麼就嚇成這樣?真是沒見過世面。我覺得我的黑狗絕對不像這些狗如此無用。
大大突然要把黑狗賣給這個「打纏狗的」。我哭著不讓,大大卻毫不理會。娘給我解釋,說黑狗老了,身上又長滿了癩瘡,留著它,它也是受罪。我不管,反正不能賣黑狗。我哭得更厲害了!
大大朝著我一頓咆哮,我就啞了火。
大大就是家裡的皇帝,他要幹什麼,誰又能阻擋的了呢?
等大大把扛著一條長棍的「打纏狗的」招呼到門口時,我的黑狗竟然也慫了,一點兒也不掙扎,嗚咽著任憑「打纏狗的」擺布,我一下子呆了,都懷疑這「打纏狗的」懷裡是不是藏著什麼神秘的東西。
黑狗被「打纏狗的」綁到那根長長的棍子上,狗嘴也被綁住了。等「打纏狗的」扛著黑狗走的時候,我又哭得不成樣子了,淚眼朦朧中,我只看見黑狗也正流著淚看著我。
一個孩子,一條狗,就這樣都流著淚,萬分不舍地看著對方,直至相互消失在對方的視野裡……
那條黑狗只被大大賣了八塊錢。我恨這八塊錢,我恨我的大大,可是我又不敢恨大大。
黑狗賣了後,第二天我就病了,昏昏沉沉地什麼也不知道了。後來的事都是娘給我說的。
我昏昏沉沉地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任誰叫也不應,可把一家人嚇壞了。
娘找來了我村的巫婆——論莊鄰我得管叫大嫂子的一個老太太,她摸了摸我的額頭,又分別按住我的手腕,試了試脈,說我屬雞,本不應該養黑狗,因黑狗陽氣太重,會傷屬雞的主人,並且說這隻黑狗已經死了,它的陰魂不散,與我感情太深,想把我帶走。
大嫂子的一番話都把娘嚇哭了,急忙拉著大嫂子的手問:有什麼好辦法嗎?
大嫂子笑了,說:「大嬸子,你別發急,我自然能瞧出來病因,自然就有辦法。」
就在這第二天晚上,大嫂子讓大大買了一刀紙,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在一個十字路口燒了,大嫂子在旁邊咕噥了幾句什麼。
等大嫂子和大大回到家的時候,我早就醒了,有氣無力地給娘說餓了,娘喜極而泣,趕緊端上大嫂子早就讓準備好的一碗米湯。大嫂子說久不吃飯的人不能馬上吃硬飯,喝些米湯是最好的。
我連喝了三大碗,喝得眾人歡歡喜喜,都知道我好了!
第二天,在我的要求下,娘又給我抱來了一隻狗。不過這回不敢再養黑狗了,而是抱來了一隻沒有一絲雜色的白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