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大客車像老牛一樣,喘著粗氣在盤山道上爬行。道兩旁是鏽跡斑斑、環環相扣的鐵環與隔不遠一個個鐵釺相鉸接。讓乘客們很擔心的是,倘若司機老兄頭晚沒睡好或午飯忍不住喝上兩口哪怕低度酒,一迷糊就有來不及回輪一頭撞破鐵環,全車人葬身山谷的可能。
中國北方陽光氣動設備公司的銷售員唐濤,也懷著和大家一樣的心情坐在這輛車裡。時值夏末秋初,透過車窗望去,傍晚的西部山城,枝繁葉茂,霧靄繚繞,山連山,水連水,山水相襯,很難得一幅活的水墨畫。要在平時,或是幹銷售之前,唐濤肯定會心情極舒暢地掏出畫本,來一通速描或記幾句佳句,回省城後肯定又是一首好詩或一篇精美的配圖散文。可是今天,他一點情趣兒也沒有。
這是一座第三產業非常落後的原始小城——白楊市。通訊、金融、運輸、信息等社會性服務業鳳毛麟角。所以,他不得不肩扛產品,腰揣巨款,擔驚受怕地坐在這件與二十世紀極不匹配的讓人隨時有生命之虞的交通工具上。
天黑了一層,道邊隔挺遠一盞的路燈開始見亮了,那是一種由弱漸強越來越亮的老式點鎢燈。車內有些黑,司機為了省電捨不得開燈。好在車內大都是山裡人,摸黑慣了。況且,外邊的路燈時隱時現地也能射進點光亮,所以也不計較。可唐濤心裡卻萬分緊張,他預感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
自從坐上這輛車,他的心跳就沒平穩過,總覺得有一股血腥味在這輛車裡竄來竄去。他表面裝作鎮定自若,眼晴卻一刻沒停止巡視。緊挨他坐的是個又黑又瘦的本地中年女人,手裡始終攥個花布包,不時地用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看樣已經看出他是外地人,從眼神中看出懷疑唐濤不是什麼善良之輩。鄰座一個大下巴地包天30左右歲的男人,從一上車眼睛就不老實,左右上下前後的撒摸,好像是找人,又好像是找東西。落座後也不老實就近撒摸起來。撒摸來撒摸去,就撒摸到唐濤靠在身邊立放的小產品氣鎬。
這是他們單位生產的系列產品之一,它是經過氣動使堅硬的土石面經鎬上尖銳的釺頭撞擊而破碎,也就是半自動機械鎬。它的形狀很特別,像一把沒有把的機關槍,又像上了刺刀的小鋼炮,外行人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它是幹什麼用的,尤其放在編織袋裡,就更讓人摸不清它是什麼新式武器。
地包天撒摸了半天,終於忍不住把大下巴湊過來,涎咧地問:「兄弟,啥東西?」唐濤扭過頭拍拍氣鎬:「這個呀,槍啊!」出門在外要能唬,敢唬,這是銷售人員們一條相互傳授、代代承接下來的祖訓。「槍?」地包天臉劇烈地抽蓄一下,咔巴著眼睛心想:「幹啥地,還有槍?」唐濤看出地包天的臉色變化大聲說:「對,是槍,有任務。」「哦,有任務。」地包天及周圍感興趣的人似懂非懂胡亂點著頭。
慢慢騰騰、晃來晃去的車終於將車內幾十號大人小孩兒晃悠迷糊了,大家閉上眼睛,停止喧譁,安靜下來。
唐濤也閉會兒酸澀的眼睛,但耳朵卻密切捕捉每一點動靜。他帶的錢就揣在皮帶兜裡。寬寬的皮帶,中間一道拉劃,一百元一張的票子十張一疊依次揣在裡邊。臨來前領導說:「這個用戶是咱公司鐵哥們,礦上好幾個月沒開資,向咱們求援,你帶好。順便捎個氣鎬那邊等著急用。沒辦法,那個破地方和咱們還沒通郵,處裡實在沒人了。對了,順道去另一個用戶叫什麼?去打聽一下財會,取一筆欠款,他已經答應咱們了,你去取就行了。去吧,把藥帶上注意安全。」處裡哥們「啪」地拍在桌上一把彈簧刀:「帶上,必要時防身」。
要擱別人,誰也不這麼囉嗦,都明白,放心。唐濤不行,企業效益不好, 產品越來越不好賣,回款也不行,工人開資都延日了,只有不斷減人,減少成本費用,才能好點。從哪兒減,就從只花錢不掙錢的機關減。所以,減來減去幹了20幾年機關領導工作的唐濤及其手下幾名弟兄被集體減下來。
「兩條路,或回家或充實到銷售一線,自己決定」。公司領導用意不言自明且口氣不容置疑。「幹銷售吧,雖然辛苦些,好在對人對產品都熟悉,都回家另創事業談何容易。」於是,機關領導唐濤便親率弟兄們,以他們特有的詩情畫意和思想工作本事開始走南闖北的漂泊人生。
漂泊的生活的確不比坐在機關大樓裡,此時的唐濤早已沒了西服革履、手持麥克在萬人大會場上主持代表大會的瀟灑風採。一米八的大個兒捲縮在窄小的車座裡,頭髮被車窗刮進來的風吹得亂七八糟,攏也攏不住。絡腮鬍子長出一茬,這是在單位哥們不讓他剃,說留點陽剛,減少文弱書生氣,出門在外兇點。臉也不讓洗淨,他本來就白淨,機關人都這樣,養出來的。 大客車繼續行駛,已經開始走下坡路,速度稍微快了些,外邊黑得厲害了。
山城是原始自然狀態,尚未開發,什麼商業街、文化娛樂場所都沒有,燈光極其有限。只要天一黑,「唰」全城都黑。不像家鄉陽光市,街路燈、廣告燈、景觀燈如同白晝,很繁華。司機也將車廂燈打開,不太亮,但還能看清東西和人的臉孔,唐濤心情稍稍平穩些。突然,手包裡響起合弦音樂,驚了一下自己及周圍人,有人打他的手機。取出接聽,是媳婦,問他身體怎麼樣,不行就用藥。唐濤說,沒事還好,能不用就不用,不方便。
停一會兒,媳婦有些悲戚問:「女兒沒被派上,怎麼辦?」唐濤心裡咯噔一下。女兒小學畢業升初中,陽光市決定今年小學畢業生不進行考試,採用隨片分配。至於好一點的公辦民助學校則採取自願報名,電腦派位方式,也就是老百姓所說的用現代化手段抓鬮。
這是陽光市今年教育改革一項重大舉措。「女兒運氣不好,誰也不能怪,」唐濤只能這樣安慰媳婦。同時,也是安慰自己。「不行上私立吧,多花點就多花點。」媳婦長嘆一口氣:「那好吧,就上咱倆看的那所。」「好吧,你帶她報名,我得辦完這邊的事,一半會兒回不去。」
唐濤剛把手機收回,車「嘎吱」一聲停下來。唐濤站起來抻抻懶腰,他以為司機有意停下讓乘客下車放放「水」,走遠路都這樣,司機們理解乘客的內需。可是,過了好大一會兒車門並沒開。卻見地包天「噌」地站起來,一腳踏在車座上,手在兜裡插著,眼露兇光、面含猙獰,下巴幾乎包住鼻子和嘴。唐濤預感不妙,有情況。
他剛反應過來,車門「咣」地大開,吵吵嚷嚷地上來幾個手持大片刀的人。其中一個最先上來的豬頭似的胖子,扯著豬肉吃多了的哈啦嗓喊道:「都別動,我們是片刀隊的!」,一個光有皮沒有肉瘦狗似的隨從舉起片刀附合著:「對,我們是片刀隊的!」「這段偏僻,死人白死,誰也甭反抗!」,豬頭惡狠狠地說。「對,死人白死,誰也甭反抗!」瘦狗也惡狠狠地重複。「把錢都放在面上,不老實給我砍!」豬頭下了通牒。「對,把錢放在面上,不老實給我,不,給大哥砍!」這節骨眼上,瘦狗也沒忘他大哥的尊嚴。
「快,把錢掏出來放在面上!」 人們一怔,聲音是從背後發出的。一回頭,只見地包天不知什麼時候也抽出一把片刀,呲牙咧嘴地揮舞著。原來,裡應外合,有預謀的。劫匪開始依次收錢。 其實,山裡人也沒什麼錢,十塊八塊,最多一張五十的。劫匪們不管多少一律劫收,大片刀舞得「呼呼」響:「還有沒,都掏出來!」。一個彪形大漢自以為體格棒,與劫匪們動起手,只一個回合便鮮血淋淋,把車內的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哭。
劫匪離自己越來越近,唐濤也嚇出一腦門子汗,臉色黢青。怎麼辦,乖乖把錢拿出來。不行,回去沒法交代,說不清楚,再說這可是幾百號人的救命錢。不拿出來,前後大片刀令人不寒而慄,扛不過去。唐濤頭暈且心慌起來,情急之下,驀然記起同行哥們的話:「得唬就唬,出門在外,誰知你是幹啥的?」於是,想起包裡的東西和身邊地包天關注過的氣鎬,機關人員色厲內荏的氣質頃刻漾遍全身。
當劫匪走近時,只見唐濤不慌不忙地舉起手包,從裡邊漫不經心地掏出小瓶、針頭、藥棉團、彈簧刀等什物。劫匪們不敢輕舉妄動了,不知他玩的什麼花樣。唐濤撩起眼皮掃了一眼劫匪,見起點作用,便開始操作起來。他先捏一團藥棉認真地在小瓶口上擦拭,然後換一團擦拭著針頭,再把小瓶裡的液體抽進針管裡。
一切準備就緒便小心地將這些東西放在桌上鋪開的衛生紙上,又撩起眼皮掃一眼劫匪。隨後,慢慢擼起袖子露出疙疙瘩瘩許多針眼的胳膊,又捏起一團藥棉找一塊較好的肌肉仔細地擦拭起來。最後,將針頭準確、熟練地扎進肌肉,在眾目睽睽之下將針管裡的液體緩緩地一滴不剩地輸入體內。
一連串動作不緊不慢卻駭人心魄,把劫匪及乘客悉數嚇傻了。在這刀光劍影、腥風血雨、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唐濤的靜、唐濤的穩、唐濤的處亂不驚,尤其是唐濤的異常舉止把所有在場的人都鎮住了,他們忘記各自的處境,像看一出精彩的戲劇,瞪著眼睛巴巴地看著唐濤。 唐濤注射完整整一管的液體後,拔出針頭,坦然地處理著汩汩流血的針眼。
待血流止住後,放下袖子將用過的小瓶、藥棉等廢物攏在一起,打開車窗「唰」地拋出去,然後輕輕地籲了一口氣,哈下腰雙手捧起氣鎬「咣」地豎在車座上。車內一片譁然,人們用手指著氣鎬議論紛紛。 豬頭、瘦狗和其他劫匪大驚失色地把目光投向早已呆傻的地包天,像似問:「啥來頭?」地包天愣怔了一會兒。
突然,從座上一蹦躥到豬頭身邊,在豬頭耳邊嘰咕一陣兒。豬頭張大嘴巴往四周掃了幾眼,刀片一揮:「撤,快撤!」,幾個劫匪及地包天連滾帶爬地下了車,一會兒工夫跑得無影無蹤,車內又是一片譁然。同座的黑瘦女人突然離座「嗵」地跪在過道上給唐濤叩起頭並痛哭流涕起來:「恩人那,大恩人,多虧你呀,我的救命錢才沒被搶去,謝謝恩人那!「旋即止住哭腔無限慈悲地對唐濤說:「大兄弟,大姐勸你一句,別扎那玩意了,要命的!」
唐濤緊閉雙眼,木然地坐在那兒,周圍的一切全然不知。到了本城供應站已是半夜,唐濤下了車要在此站歇歇腳。他敲開門,一頭扎進去,人事不醒。一病就是三天,大夫說:「驚嚇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