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花木為名卻實質朽壞：賈府五代男裡未完全崩壞的買笑花賈薔

賈家第五代男子，名字皆從草木，名字便多了清秀女兒氣，但此時賈家歷百年富貴，家風可說禮崩樂壞，原本清麗優美而生機勃勃的名字下掩不住的，是一股庸俗和朽壞的不堪氣息。

第五代賈家男兒的佼佼者，當屬賈芸，這個少年面目清秀，而且聰明知禮，孝順上進，芸者，芸香也，書香也，可是他很不幸，本來就是旁支，還家道敗落，落毛的鳳凰不如雞，名為少爺，其實想謀個事情做時，連十五兩禮錢銀子都找不出來，寫封信，文字也是平俗至極半通不通的大白話。

本是書香之芸，最終只是芸芸眾生之芸——賈芸，勉強保住了芸字的底線。

第五代賈府男兒身份最尊貴者，莫過於賈蓉，族長之嫡長子，還花錢買了個什麼五品龍禁尉，然而這位容貌俊美，身段風流的大少爺，娶了個美貌能幹全族讚不絕口的妻子，結果卻被自己老爹扣了綠帽子，大約也正因此，原本就在汙濁裡耳濡目染的他，道德墮落速度如流光，後來他的荒淫無恥程度，簡直比他老爹還勝一籌。

蓉，芙蓉也，即便是木芙蓉，也幾乎是紅樓夢裡作者最偏愛的女兒花了，然而徒有其表實則至賤無敵的寧國府大少爺竟佔了這個字！這絕對是徹徹底底的玷汙。

除了芸蓉，賈府五代男裡戲最多的，也是最複雜的一個男子，是賈薔。相對於賈芸對芸字的維穩和賈蓉對蓉字的玷汙，賈薔的名字對於薔薇，似乎處於一種騎牆的狀態。

賈薔第一次出場，作者便先給他容貌定性，絕對是一族中數一數二的美少年，緊接著便是一場調撥戲，讓人看到他恐怕是自稱第二沒人敢當第一的聰明。

賈薔是東府正派玄孫，是賈蓉最好的哥們，族長賈珍對自己的兒子賈蓉，那是非打即罵，唾沫直接啐到臉上，而對賈薔呢？

原來這人名喚賈薔，亦系寧府中之正派玄孫，父母早亡，從小兒跟著賈珍過活，如今長了十六歲，比賈蓉生得還風流俊俏。他兄弟二人最相親厚，常共起居，寧府中人多口雜，那些不得志的奴僕， 專能造言誹謗主人，因此不知又有什麼小人詬誶謠諑之辭。賈珍想亦風聞得些口聲 不好，自己也要避些嫌疑，如今竟分與房舍，命賈薔搬出寧府，自己立門戶過活去了。

這賈薔外相既美，內性又聰敏，雖然應名來上學，亦不過虛掩眼目而已，仍是鬥雞走狗、賞花閱柳為事。總賴上有賈珍溺愛，下有賈蓉匡助，因此族中人誰敢觸逆於他。

同樣是聰明孩子，比起母親猶在的西府少爺賈芸，這父母雙亡的東府少爺賈薔的日子，過得可是舒心快活多了，如果說賈芸的聰明透著西府平庸的市井煙火氣，賈薔的聰明則透著「只有門口兩個石獅子乾淨」的東府式賤和姦。

尤其是賈珍的寵溺，引發了眾多對於賈薔身份的猜測——無論是私生子論還是孌童論，都異常不潔，再加上賈薔自己本身那一肚子壞水的蔫賤，這個人物幾乎已經和賈蓉一樣走在了徹底腐爛的邊緣。

在第十二回 《王熙鳳毒設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鑑》中，賈薔的聰明甚至讓他成為賈瑞的謀殺者之一，但，其中的小細節卻也透露出他和賈蓉的截然不同：可以說既是遠遠超出賈蓉的智慧，也有隱隱透出的不屑同流合汙。

在這場一環扣一環的設局中，賈薔始終只是提著燈籠走來走去，出言恐嚇——假裝王熙鳳任由賈瑞抱到炕上去親嘴扯褲子的是賈蓉，爬到樓上拎糞桶潑糞的也絕對只有賈蓉，然後賈薔還早一步拿到五十兩銀子的欠據。

如果賈薔只是賈珍的寵孌，那麼這些事應該是由賈薔，而不是由身份和年紀都更高的賈蓉來完成——賈薔的聰明讓他反客為主，將賈蓉玩弄於股掌之間，因此私生子可能是更靠譜的身份。

又或者，賈薔其實是一個男版的尤三姐（尤三姐是玫瑰花，可愛，但刺大扎手，而玫瑰，本來就是薔薇的一種）！

賈薔這兩次出場，兩次都在助紂為虐的幹壞事，行事方式卻都透著心思裡的明白和高傲，這個寄生於蓉珍父子的少爺，至少在這兩件事裡，完全不曾連自己一起作踐，這大概，是他心裡最後的清高。

但如果只是這樣，賈薔也不過同樣是東府大糞坑裡又一塊石頭而已。

作者對他是慈悲的，隨後相關章節裡賈薔的出場，相對賈蓉，他幾乎擔得起「蓉」字了。

那是因為齡官出現了。

齡官是紅樓夢裡身份最低賤而心氣最高傲的女子，雖不幸被賣為戲子優伶，但無論是賈元春的富貴權勢，還是賈寶玉美貌多情，都無法讓她動心而對自己再有半點委屈。

齡官抗命元春時，賈薔完全沒有想過要以權勢或其它手段去強迫自己手下這個不聽話的小丫頭服從：他起先為元春對齡官的賞賜喜不自禁、後來又在齡官傲嬌的抗命不串戲時帶著無奈與她「沆瀣一氣」。

到賈寶玉情悟梨香院一章，賈薔過人的聰明在齡官面前也已經蕩然無存，甚至顯得蠢笨不堪，齡官讓他往東，他不敢往西，眼裡心裡唯有她一個，而且這份情感，並不是單向的。

經歷過熱戀或只是嚮往兩心相印愛情的人，都應該曾反覆看過這一章，短短幾段文字，滿紙都是愛情的酸甜苦辣，也絕對是紅樓夢全書愛情味最濃最直白的部分：愛情讓成日鬥雞走狗賞花閱柳的聰明壞小子成了事事忙事事抓瞎的呆瓜，讓身份最低賤笑罵皆為演的小戲子成了最尊貴矯情的女王。

而私底下，在此之前，或許是兩人互相告白之前，驕傲的女王也曾蹲在地上，用簪子一遍又一遍劃下了身份與自己天上地下般遙不可及的心上人名字，無數個「薔」字表明從來目無萬物的齡官已經全忘了身外萬物，卻為這一人沉醉傾倒。

齡官是高傲的，若沒有一顆相似的靈魂，在屈辱中活著，賈薔怎會擔得起得她這樣哀怨纏綿的情思，薔齡戀是無法被真正表達出來的寶黛戀的具體化：是即使失去財富，失去地位，甚至已經失去尊嚴和名聲，卻依然不能淡化一絲一毫的靈魂共振和互相憐惜。

真正的賈薔，只有在齡官那裡被發現和重視。

所謂仙草還淚，其實是一種洗滌和淨化，重現那個被汙濁塵世腐蝕的本我——齡官是全書與黛玉最像的女子，動不動就兩眼垂淚，而賈薔幾乎是寶玉的完全反面：他曾奸詐貪婪，淫蕩墮落，齡官為賈薔流的淚，不會比黛玉為寶玉流的少。

寧府牆頭花滿蹊，半是芬芳半是殤。

薔，薔薇也，它是一種柔弱的小灌木，幾乎難以獨自直立，因此只能依牆而生，但其枝條依勢而上，能夠將牆壁完全爬滿形成花牆，故名薔薇，薔薇花朵嬌豔，勝過美人笑靨，花開芳香濃鬱，花型不大且開時數量眾多，又有買笑花之名，因此不覺高貴，似乎隨手可攀折，但其實其枝條多荊刺，濫採必被傷，月季，玫瑰其實也都是薔薇科。

賈薔和齡官，顯然都具有薔薇的品格。

另外《小雅·棠棣》有稱：

「棠棣之華，鄂棣之華、鄂不煒煒？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這裡的棠棣，其實是指薔薇。

蓉薔兄弟，恐怕是親兄弟，但也恐怕是塑料兄弟，以賈薔出身狀況、聰明心性看，他多半能在日後的傾覆中自保，也能保護齡官。但對於賈蓉這位兄弟，他恐怕就沒有那麼多愛心和能力了。

薔薇是長在牆根，開在牆頭甚至牆外的，那麼，逃脫寧國府的牆內汙濁的，就不只是門外的那兩個石獅子了。

這一切，自然還得歸功於齡官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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