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敢多想,快速轉身向樓下移動。然而,下了一層樓,背後終究沒有傳過來他的指令,於是放下心來,神經也得到解放。
回到辦公室,物業的工人們正手忙腳亂地搬家具,地上一片狼籍。一個可能是劉風的陌生人站在旁邊觀察著。老李像往常一樣整理著山一樣高的信封和報紙,不時抬眼瞅瞅。
老李對面坐得是張平,從不多說話,同我們從樓上一道下來坐回去,依舊小心翼翼地臨摹瘦金體。他總是正襟危坐,處在隨時待命的狀態。局領導只要在門前晃過身影,他總能第一時間感應,及時從座位上彈出去。
我在靠窗戶的位置面西而坐,新同事的辦公桌就放在我的對面,中間隔著一盆比我都高的霸王花。
霸王花盆栽原本住在進門的對角,是前任局長高升辭別時贈給辦公室的。現在,原局長已經退休,這盆花也就成了大家閒談時的舊聞了。
因為新同事要來,所以花顯得有些貪佔地方。老李提議搬出樓道去,我卻捨不得拋棄這點綠意,執意留在身邊。
最終,我決定犧牲一下,隨著辦公桌後退一步,把左邊兩頁暖氣片整個露出來。這樣就使對面空間稍顯寬敞,工人們把新桌椅貼著牆和暖氣片一側放置。按我的要求又把盆栽放在兩張桌子中間靠外側遮住暖氣片。這樣布置既美觀,又閒適。
我很滿意。大家也很滿意。
折騰了一下午,總算大功告成。
主任散會路過我們辦公室,特意跨進門,環視了一周,點評道:布置得不錯。下班都別走,歡迎新隊員。
五點鐘下班,辦公室的同志們像往常一樣目送局領導一位接著一位下樓離開。可是我們不能走,倒不是我們想加班,也不是晚上要吃飯,而是務必時刻保障局領導交待的其他工作落到實處。於是這就要求我們形成辦公室的工作風格,始終堅持點亮全局最後一盞燈。
正常情況下,六點,局領導都下班了。同事們也回了溫暖的家。主任過來喊我們:弟兄們,吃飯去。
聽了主任對我們的稱呼,您可別笑。他稱呼弟兄們是有道理的:在機關裡,有個笑話說辦公室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機器人用。加班不分性別,不分晝夜,更不管是不是禮拜天。所以領導眼裡我們都是弟兄。從來如此,便有天經地義的道理。
主任一邊下樓梯,一邊回頭和我們說,去大院後面飯館簡單吃點。
我們四人不遠也不近地跟著。走到一樓的時候,不知不覺張平就加速適時出現在門口去開門。而我和老李還是不緊不慢地跟著。主任回頭看了一眼,像是關切地問,有沒有落下誰?也像是責備劉風不懂禮貌還欠火候。
我想:老李是老同志,我是女同志。應該有點優勢,不必內疚吧。
出了門,我們在主任的正確帶領下,順利邁進了飯館。
包間敞著門,張平掀起帘子卻不進去,他讓領導先走。主任謙讓了一下,說:都是弟兄們,不必過於拘禮。就率先跨進去。走向主位落座。
這樣大家都順利地找到了自己的座位。怕他們一會兒抽菸,我要坐門口,劉風死活不同意。我只好挨著老李坐,但老李也不同意。就把我讓到裡邊,挨著主任坐。我想他們覺得女人就一個,也是稀缺資源,應當擺放在近水樓臺。於是一切都那麼自然,張平坐主任右首,方便倒茶倒酒和轉桌子布菜。劉風跑前跑後接應服務員做好上菜服務工作。這樣,我和老李便成了真正的食客。
無酒不成席。張平麻利地斟滿一杯又一杯酒。我假裝看著他,又假裝想著自己的事情:假裝口渴而端起茶杯,忽然又覺得不渴,輕輕地放回去。後來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還是不應該喝口水了。
終於,主任清了清嗓子,開口說話:同志們,今天不太忙,很難得,我們聚在一起。我舉杯一來犒勞一下大家,連日來加班特別辛苦,我都看在眼裡;二來歡迎劉風加入辦公室大家庭,注入新鮮血液,壯大我們的力量。大家先幹一杯吧!
主任看了看我們,一飲而盡。大家超級默契,幾乎在同一時間仰起脖子把酒倒進去。
主任掃了一眼,敏銳地發現我沒幹杯。就說:小王,今天不舒服?
我說:沒有。不好意思地抓起杯子就喝了個底朝天。
主任又掃了一圈,笑著說:大家放鬆。來這裡吃飯,又不是工作。吃菜,吃菜。
可是大家拿起筷子,卻停在空中,仿佛是事先商量好了一樣,都不去夾菜。主任夾起一塊肉,放進嘴裡咬了兩下。
這時張平站起來,向前靠近半步,身體前傾,準備好新聞聯播裡洋溢著的幸福爆表的笑容,說:主任,我敬您一杯!辦公室您最辛苦,這兩年咱們的工作蒸蒸日上,可謂芝麻開花節節高。全局的人有目共睹。大家私底下對您評價越來越高了。
主任向後靠了靠身子,說:哪裡,哪裡。咱們辦公室如果有點成績也應當歸功於大家精誠團結,齊心合力。眾人拾柴火焰高麼!好,小張不錯。喝!
張平坐回去,老李原地站起來。
老李笑了笑,說:主任,我敬你一杯。
主任說:好,喝。老李數十年如一日,工作最敬業。也是局裡的老同志了。
老李坐下去,推了推我的胳膊。
於是,我也站起來。
我像一根木頭戳在那,雙手端著僵硬的酒杯,說:領導,我敬您。
主任注視了我一下,說:好好幹!在機關裡,年輕是個寶。明天是你們的。辦公室今後就看你們了。
說完自顧自地喝乾了酒。
接下來,劉風也敬了酒。後來,我聽到了我詞彙中存儲過的和沒存儲過的但可以理解的很多褒義詞和我讀過的和從沒讀過的許多優美的句子。我感嘆我的中文學得有點淺薄,更糟糕的是我覺得我的酒量更淺。我意識到我可能不勝酒力,我的意識有時清醒,有時卻恍惚。大家是在說話,也在笑,似乎又不是。也可能是在笑我喝醉了。
我記得最後張平央求主任教他寫字。散席時劉風拉著張平的手請他賜墨寶。是老李一路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