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長篇小說《半生緣》又名《十八春》,講述了20世紀30年代發生在上海的以顧家為中心的悲慘故事。故事的主線是青年男女沈世鈞和顧曼楨深愛著對方,曼楨的姐姐曼璐設計困住了曼楨,世鈞和曼楨生生被隔斷,直到人到中年他們才得以重逢,但卻再也回不去了。
曼璐的手段的確殘忍,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是,曼璐何嘗不是一個可憐又悲劇的人呢?
且看她的經歷:
父親去世,家中頂梁柱缺失,顧家長女顧曼璐臨危接受父權責任轉移,上至年老的祖母、母親,下至尚未成年的弟弟、妹妹,全都等著來依靠她。
17 歲的曼璐被迫成為舞女,迅速熟悉風月場所生存法則以賺取妹妹弟弟的學費和家人的生活費。起初做舞女,的確是純粹的舞女;而後來,男人們在她旗袍腰間留下了不可抹去的手印,顧曼璐徹底淪落風塵。
顧曼璐在自家樓下經常化著大濃妝,開著留聲機,諂媚地招呼著各種尋歡作樂的男人。
為了家付出青春與健康的顧曼璐,按道理來說是家庭的「英雄」,但是她卻沒有得到應有的理解、關愛以及尊重。
由於職業的不光彩,他們向來與曼璐有隔膜。顧家的樓上和樓下涇渭分明,樓下的女人像樹根一樣見不得天日,而樓上的花朵們集體在陽光下自由呼吸。
儘管妹妹顧曼楨非常明確:「那時候我們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裡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但她還是怕提起家裡的事,直到姐姐結婚以後,她才敢讓世鈞到家裡玩。在世鈞的父親介意姐姐的身份而對自己的愛情產生阻礙時,她很自然地埋怨姐姐。
弟弟傑民雖是小孩子,卻對曼璐的朋友非常牴觸。顧太太也覺得自己女兒交的朋友都是非常下流的。
家庭中的每一個人,幾乎傷害了曼璐。
父親去世,養家的重擔按道理來說應該是落到顧太太肩上,丈夫去世時她的年紀並不大,因為上面還有老太太。但是顧太太卻沒有為支撐這個家出過很大的力,哪怕是尋求一些親友的幫助,或者是出去工作。
自然,女人所能從事的勞動一般是做粗使的老媽子。同樣是家境落魄,巴金《寒夜》中汪文宣的母親就是走的這條路,但是《半生緣》中的母親卻沒有。難道她認為因為做老媽子太低賤了嗎?那女兒去做舞女難道不是更低賤的工作嗎?
退一萬步,如果說放任姐姐曼璐做舞女掙錢只是因為顧太太的軟弱,那麼她後來的種種行為卻顯示出她的愚蠢和邪惡。
在曼璐需要傾訴溝通、尋求保護的時候,作為母親顧太太是無意缺席的。而在曼楨身遭玷辱監禁、呼喚求救的時候,顧太太卻是惡意的缺席。
曼楨被姐姐姐夫囚禁在家長達一年之久,最渴盼的是得到母親的幫助,但她了解母親「一來家醜不可外揚,而且母親是篤信『從一而終』的,一定認為木已成舟,只好馬馬虎虎就跟了鴻才吧。」
為了錢也為了自身的利益,顧太太不僅沒有設法營救自己的女兒,當世鈞到家找曼楨時,她守口如瓶,曼楨的最後的得救機會就此被母親斷送。
曼楨因為難產住進了醫院,產後想藉此機會出逃。然而由於身體非常虛弱,逃跑的計劃難以實現。這時願意幫忙的反而是在醫院裡認識的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蔡金芳。在曼楨心裡,母親倒反不及像蔡金芳這樣一個陌路相逢的人,可見做母親的失格。
親情不是關愛,反而是徹底的自私。
總之,墨醬對小說中這個母親是「怒其不爭」的。這位母親雖然只是個配角,但是卻在看似「沒出手」中推動了悲劇的發生。
年老色衰之後,曼璐想得到一個穩定的依靠——一個穩定的家庭。而她之所以選擇沒錢又醜又庸俗的祝鴻才,無非是為了過上像平常夫妻那樣平淡的生活。祝鴻才的條件差,似乎可以彌補曼璐曾經舞女身份的缺陷。
對於一個常人特別容易滿足的願望,顧曼璐卻要做出最大的努力。而努力,未必就會收到預期的回報。
從表面上看,曼璐用做舞女掙的錢養活了一家老小,頗有幾分獨立女性的味道。可是,舞女就是舞女,這成為顧曼璐一生的原罪,也是祝鴻才隨時可以輕賤她的最好理由。
曾經的祝鴻才像狗皮膏藥一般粘著曼璐,而婚後的曼璐卻很卑微,以丈夫為中心,關心生活起居,幫忙打點生意。但是這些付出終究是枉然。尤其在祝鴻才發了財之後,先是不怎麼回家,即使回家對她也是非打即罵。
為了討好丈夫,她甚至願意照顧毫無血緣關係的招弟。而在氣頭上的祝鴻才就破口大罵:「他媽的什麼東西,你管她叫媽!她也配!」
得知祝鴻才對妹妹有野心,顧曼璐剛開始是把丈夫罵了一頓。但是思量著自己後半生的利益,曼璐卻很快陷入了糾結中:
她想想真恨,恨得她牙痒痒地。但是無論如何,她當初嫁他的時候,是打定意,跟定了他了。她準備著粗茶淡飯過這一輩子,沒想到他會發財。既然發了財了,她好象買獎券中了頭獎,難道到了兒還是一場空?
徒有其名的祝太太始終是祝太太,曼璐對這樣的一個合法身份十分在意。對於曼璐來說,後半生唯一的使命便是守住祝太太身份。知曉了丈夫對曼禎的非分之想,她後來主動謀劃了對妹妹的迫害,甚至將其囚禁,親手斷送了親妹妹曼禎的愛情與後半生。
在做舞女之前,顧曼璐和遠房表親張豫瑾不僅有婚約,而且兩情相悅。後來顧家出了變故,曼璐以青春之軀支撐起家庭,兩人無奈分開。
「誰不想過好日子?誰就自甘墮落?」「我也是跟你一樣的人,一樣姊妹兩個,憑什麼我就這樣賤,你就尊貴到這樣地步?」要說對妹妹的妒忌與恨,這種想法早就在曼璐心中生根發芽。
而真正壓死曼璐的最後一根稻草、對曼楨的妒忌與恨達到極致的時候是她覺察出張豫瑾已經愛上妹妹的時候。
母親把豫瑾和曼楨的事情一五一十說給曼璐,母親和奶奶以為顧曼璐已經嫁了人,而且嫁得這樣好,而豫瑾為了她一直沒有結婚,所以叫妹妹去安慰他。
曼璐雖然對此又驚又氣,但是她不自覺地自我安慰:豫瑾如果真是愛上了她妹妹,也是因為她妹妹有幾分像她。
沉浸在自我感動中的曼璐忍不住要見預謹一面,勸他不要這樣痴心。其實顧曼璐內心裡還在愛著預瑾,加上婚姻的不幸,此時的初戀更像白月光一樣讓人魂牽夢繞。
她對自己說,她沒有別的目的,不過是要見見他,規諫他一番。勸他對自己不要太痴情。
當她再一次面對這個曾經給她帶來過快樂和幸福的男人時,她得到的僅僅是一句:「人總是要變的,我也變了。我現在脾氣也跟從前兩樣了,也不知是否年紀的關係,想想從前的事,非常幼稚可笑。」立場非常明確,預瑾早已把前緣忘卻了,而他愛上妹妹也並非是因為妹妹身上有她的影子。
在她看來最為美好寶貴的東西竟然換來的是「幼稚可笑」四個字。那一刻關於對愛情、對預瑾的所有期盼和懷念都被擊得支離破碎,她的精神世界也在那一瞬間瓦解。
連這一點如夢的回憶都不給她留下。
嘗盡了婚姻的苦頭,又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初戀情人已經完全傾心於妹妹,曼璐的心理徹底失去平衡。女人的嫉妒報復心理完全顯露出來,她徹底地絕望、崩潰了。她把自己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都轉向妹妹曼楨,靠出賣自己的青春成就的妹妹,到頭來取代了自己在家人和愛人心中的地位。
曼璐想道:「我沒有待錯她呀,她這樣恩將仇報。不想想從前,我都是為了誰,出賣了我的青春。要不是為了他們,我早和豫瑾結婚了。我真傻。真傻。」
認清現實之後僅僅是痛哭是不夠的,顧曼璐開始了狠毒的報復。
她把曼楨推給丈夫,她和丈夫合謀騙奸了妹妹,更是將懷孕的曼楨軟禁在小屋長達一年之久。然後哄騙沈世鈞,安排母親避開世鈞,整個過程不動聲色,冷靜周密,殘忍恐怖如斯。
曼璐的病態心理無限膨脹:我不能得到的,你也別想得不到,如果我要毀滅,那就先把你毀滅。
曾經的血緣親情被撕去了溫柔的面紗而露出了赤裸裸的自私和冷酷,人性中的善良的泯滅也讓曼璐徹底墮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直到臨死前也沒有得到妹妹的原諒。
封建社會中的女性,經濟上沒有自己的地位,生活中沒有自己的空間,沒有自主平等的人格,這些都促使自我奴化,她們不得不尋找自身之外的依靠——男人和孩子,男人與孩子,正是她們所追求的全部的家庭的意義。
即便曼璐曾經是「獨立女性」,但也非常容易走上封建女性的老路,不自覺間受到「家」的無形束縛。
少女時期的曼璐為了維繫整個家庭而承擔起了生命中難以承受之重,曼璐被迫承擔起父親角色的所謂的「責任」,成為家中主要的收入來源。母親默認其家長身份,弟弟妹妹也將其視為家中頂梁柱。她不是父親卻要履行家長角色,尚未成年卻不能被照顧呵護,為顧家犧牲了一切。
年老色衰之後她也想找個家,想找到一個所謂的依靠。祝鴻才本來各方面均不突出,但卻願意給她名分。因為曾經的職業顧曼璐無法做母親,為了維繫她和祝鴻才的家庭,加之強大的妒忌心,曼璐有了那個傷害妹妹的可怕的念頭。「我下半輩子靠誰」是顧曼璐的擔憂,從而看出她對穩定家庭關係的變態追求。
而曼璐經過這些「努力」,果然就得到了她想要的了嗎?
並沒有,祝鴻才依舊對她冷漠、不重視。不過,祝太太最終還是祝太太。為了這個虛名,曼璐丟掉了一切,親情與人性全然不能阻擋她想要一個平凡的家的願望。
也許她不會明白:追求一個平凡的家本沒有錯,錯的是把幸福寄托在了別人身上。所以妹妹曼楨即便被困半生,最終卻也能抽離出去,但是曼璐卻只能作繭自縛。所謂安全感,最終是要自己成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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