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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大學生叫學強
我小時候到坪溪上學的途中,有一面山坡的半坡上,住著三戶聶姓人家。三戶人家都是一正一橫的大房子,橫屋都是典型的土家吊腳樓,我們這裡稱橫屋叫做「廂房」,又稱作「轉角樓」。廂房的吊腳樓圍著滿轉的扦子(木製的齊人腰部略高一點點的圍欄),現在我才知道叫這種閣樓叫「杆欄式」。每每清閒的時候,男人就在扦子上抽旱菸納涼,女人則擺了針線簸籮做針線活。
……
東邊和西邊的兩戶人家家境都比較殷實,唯獨中間那戶人家房子破敗不堪,正屋已是門衰瓦落,柱子上長滿了深紅色如鏽斑一樣的苔蘚。廂房裡住著一對母子,老母親八十來歲,個子瘦小,腰彎著,背弓著,恍惚要蜷縮成一團,雖然老態龍鍾了,但她仍不停地像陀螺一樣旋轉著,忙活著。兒子三十多歲,長期坐在廂房的轉角處扦子上,穿著一身藍布舊衣衫和藍布長褲,褲腿捲起老高,一年四季光著腳。神情漠然地拉著一把二胡,唱著響亮的紅歌。
這個住在廂房的中年男子人人都叫他「聶大學生」,除了他的老母親叫他「強兒」,沒人叫他的真名。他長得高大,但看起來並不威猛,國字臉上長著一雙大大的眼睛,他似乎不會笑,臉上永遠定格著一種表情。他的長相與常人並沒有多大的區別,只是相比白面的俊俏書生,他的線條顯得粗放了些。
我們上學放學都要從他屋前路過,早上沒有停留的時間,而放學則會站在他門前水田埂上,遠遠地看著他,聽他拉二胡或者吹橫笛,亦或聽他引亢高歌。他的獨奏算不上很美,卻也算得上流暢自如,能演奏到這個水平,也是相當不錯,至少我們聽起來是悅耳的。歌是帶美聲的,他的嗓門很洪亮,不用大喇叭也可以傳到很遠。雖然他的歌不是我們特別喜歡的民歌風格,但也還不錯,相比老人們唱的那些五句子山歌,我們是很能接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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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一直很納悶,同學們為什麼都不近距離的聽他演奏?每次他們在田埂稍做停留,便飛也似地笑著跑掉。我和妹妹總喜歡多站一會兒,一是好奇心重,二是打心眼裡羨慕。直到有一天,他看我和妹妹痴痴地站在那裡,便招呼我們到屋裡去坐,估計像我和妹妹這樣傻乎乎站在那裡一直聽的孩子很少。
我們猶豫片刻,還是應邀進了他的房間,他的房間很簡陋,除了一張床和二胡橫笛,再就是幾本破書,書像豬油渣卷捲曲曲,破得不像樣子。我們乖乖地聽完他用二胡拉了一曲《二泉映月》,又聽他用橫笛吹奏了《月光下的鳳尾竹》,又聽他高歌了一曲《我的祖國》。然後,他問我們知道莫扎特嗎?知道貝多芬嗎?我們擺擺頭說:「不知道。」
他面無表情地地搖搖頭說「孩子們,年華不可虛度也,歲月啟可空流乎?」當時,我們也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明白,他當時是說我們知道得太少太少,知識面太狹窄太狹窄。
我發現他跟我們說話時面部幾乎沒有任何表情,也不看我和妹妹,目光空洞地望著板壁。我們看時間過去了很多,急著要走,他還硬要給我們讀俄語,我才知道那幾本書裡竟然還有俄文。我們不懂,聽得一頭霧水,他嘰哩哇啦卻讀的津津有味。我們只好硬著頭皮聽他讀,好不容易終於等到他放下了俄語書,然後,他又要給我們講《三國》,我們再也顧不得他還要繼續給我們講故事了,便匆匆告辭而去。
……
經過這次近距離的接觸,我們發現他的精神世界是豐富的,但又是十分孤獨的,他需要與人交流,但又在這偏僻的山村,一是無知音,二是無人有時間和閒心聽他說一些與農活無關的語言。所以他揪著一個可以說話的機會就滔滔不絕,讓人無法脫身。我們把這次經歷如蹈覆轍地給同學們複製了一番,笑得大家前翻後仰。笑過了,同學們告訴我說:「聶大學生是個瘋子。呵!你們兩姊妹膽子可真大,萬一他發瘋了,踩扁你們就如踩死兩隻螞蟻一般輕鬆。」我們被他們的話驚怵了,頓感後背發涼而又慶幸劫後餘生。
可是,這樣一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而且會吹拉彈唱的人,怎麼會是一個瘋子呢?我十分不解,便時時放在心裡,要探尋一個究竟,後來終於在人們的閒聊中,知道了個中原委。
聶大學生姓聶名學強,他大約出生在解放前後兩三年內,到了五十年代末,他正值長身體階段,但是遇上了饑荒歲月,山旮旯裡餓死了很多人,巧的是他卻在吃糠咽菜喝野菜糊糊的歲月裡不但活得好好的,還長得像草墩一樣圓鼓鼓胖嘟嘟的,像牛兒一樣健壯。
但凡給孩子起名都是有一定的特定意義的,父母給他起的名字叫學強,喻義是希望他好好學習,長大了成為一個社會的強者。他也不負爹媽的重望,果然是塊讀書的料。從上小學起就是班上的尖子生,雖然他長相一般,但並不討人嫌,他除了學習好,還喜歡文藝體育,最大的特點是不惹事,還勤快,在學校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在家裡是聲叫聲應的好孩子。別人的孩子鑽天打洞想著怪方地調皮搗蛋玩耍,而他卻只顧打柴挑水讀書。父母雖然很辛苦,但心裡是甜的。
讀到高中,他已是人高馬大,而且不僅學業成績優秀,他還博覽群書,學識淵博。但艱苦的條件讓他讀書的日子也很窘迫,他腳上一直沒有鞋子。但他堅信「知識改變命運」「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一直在拼搏奮進。
後來,因為處在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特殊時期,全國上下很多學校都停課停學了,山裡的知識青年也不例外地要回到農村這個廣闊天參加農業生產,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身強體壯的回鄉知識青年聶學強在廣闊天地裡確實大有作為,表現格外突出,加上讀書時成績優異,接受再教育兩年就被推薦為上大學,層層推薦,關關順暢,很快就進入了縣級的預選名單。
那天,生產隊裡用大喇叭不停地通知他去體檢面試。他還是穿著那套永遠也無法脫下來的藍布衣衫和藍色褲子,腳上還是沒有穿鞋,頂著七月的烈日,他開始了長途奔走,兩個小時便進入了鶴峯縣城。
烈日曬得他面部通紅嘴唇乾裂,滿身汗漬飢腸轆轆,他捨不得買根冰棒也捨不得吃碗麵條,對於一個連鞋都沒有穿的窮學生來說,吃冰棍和麵條那簡直是做夢。他到達縣城體檢處,「咣咣」地灌了一大瓢冷水,就興高採烈地去了體檢室。
體檢結果毋庸置疑,當然是各項指標都健康。這讓他忘記了疲勞和飢餓,身體健康就意味著被錄取的機率是百分之九十九。
他出來望望天,亢奮得幾乎是忘乎所以,他張開雙臂,對著天空大聲唱到「北京的京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陽……」。他憧憬著大學的美好生活,眼前的烈日突然也覺得不那麼晃眼了,就像那燙金的大學錄取通知書一樣好看。他幸福極了!
但是,事情有時就那麼巧,百分之九十九的機率還有一個百分之一的不確定性,還有面試考官等著他。
面試考官掌握著最後的生殺大權,過與不過在此一關。好不容易見到面試考官,面試考官有三人,一是縣裡的某部門領導,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沒有說什麼;二是某大學來的招生老師,問了他幾個問題,他都對答如流,這位考官很滿意;三是縣招生辦的人,叫他回家等待通知,一個月之內必有結果。
等待的日子是難熬的,一月就好比等了三生三世,他每天到郵政所問有沒有他的通知書,最後等來等去等了一場空,問其原因,說是長得太粗俗,形象太差,不予錄取……。
得到這個消息,他猶如五雷轟頂,一口氣緩不過來,口吐白沫轟然倒下。
醒來過後,他一反常態,有時幾天不說話,有時一說就停不下來,自言自語,目光呆滯,面部僵硬,處於半瘋不瘋的迷糊狀態。
後來,他就成了開篇說的那個樣子。
因為他憧憬大學生活,他就過著幻想的一種大學生活:讀書、寫字、唱歌、玩樂器……
……
對於他到底是啥原因不被錄取,眾說紛紜,老百姓誰也不可能弄得清楚。人們既同情於他,又無助於他,給他送了個雅號——聶大學生。
好在許多年過去,他沒有像其他瘋子那樣到處狂奔亂跑,也不胡吵胡鬧打人,只是沉浸在他的四書五經和音樂世界裡,過著與常人不相干的「大學」生活……
……
【來源:鶴峰之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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