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是那個沒有變成惡龍的人。
觀眾很自然地會把《如懿傳》和《甄嬛傳》進行比較,因為它們出自同一個作者,人物、故事都有承接,且都是後宮故事。一比,得出的結論往往是《如懿傳》不如《甄嬛傳》遠矣。
不錯,看豆瓣評分,看收視率,看口碑,《如懿傳》都是遠遠不如《甄嬛傳》的。但是,有一樣《如懿傳》卻強於《甄嬛傳》,那便是立意。
《甄嬛傳》算是一部不錯的電視劇,我也看過大約三遍。但即便如此,依然很不喜歡劇中主角甄嬛。甄嬛是瑪麗蘇大女主,七竅玲瓏心,事事能為,人人皆愛。
但我不愛她的原因,是她既要權勢,又要愛情,嘴上卻自始至終說得好聽,說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一旦自認為是天下人負我,就可負盡天下人。手上沾上鮮血後,還要無盡緬懷少年純白時,以為世事無常,蒼天負我。「天亡我,非戰之罪」。
真的如此嗎?呵呵。
如懿則不同,甄嬛想要的,她一開始就有。顯赫的家世,高貴的出身,青梅竹馬的愛情(這裡先按作者的說法假設她和男主那算是愛情吧)。
她的起點已是甄嬛一生的期盼和奮鬥。
《甄嬛傳》裡,皇帝問甄嬛是否喜歡杏花,甄嬛曾這麼回答:
杏花雖美,可結出的果子極酸。杏仁更是苦澀。若做人做事皆是開頭美好,而結局潦倒,又有何意義。倒不如像松柏,終年青翠,無花無果也就罷了。
甄嬛自然是以松柏自喻,自高身價。這個回答很機智,皇帝表示很滿意。但事實證明,她的命運和杏花更像。
而杏花的比喻,用來說如懿更為合適。
她高開低走,一路被陷害、被誤解。冷宮、禁足、孩子被害、險些被廢,幾乎如家常便飯。在此期間,她始終握持著對方的一句「你放心」,想要以此抵禦漫天風雪。
世事滄桑,風波險惡。被冤枉、被廢、被關押,她沒有心死。
被冷落、被忽視,對方對他人中年情重,老房子著火,她沒有心死。
直到時光消磨盡對方少年時眼角眉梢的愛意,他看她的眼神再無相憐,而是厭棄,她心死了。
從青梅竹馬到相看兩厭,是太多中國式婚姻的命運,多少年、多少人也這樣熬過來了。
相看兩厭久了,似乎還生出幾分難分難捨。百年撒手後,在外人眼中也算是謀了個白頭偕老。
但是如懿不要。
在劇中,她登上過三次城樓。
第一次,她是外眷。拿了千裡鏡來城樓上戲耍。
彼時男主看她的時候眼中有星星,而她知道自己年輕、美好、被愛,唯一的煩惱在於要不要推卻一番再接受。
此時,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第二次,她是剛結束三年冷宮生涯的宮妃。脫了麻布衣服,戴上滿頭珠翠,穿上接近明黃色的衣服和披風,一步一步登上城樓,傲然獨立,目光泠泠,似乎要大殺四方。
這時,她的心死了一半,另一半還等著愛人再低頭來暖,以為這樣就可把歲月的刀斧印撫平,再做一場破鏡重圓的夢。
此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第三次,她是行將就木、位置尷尬的皇后。在生命的最後一天,她拖著病軀登上城樓。
身如已灰之木,心如不系之舟。愛恨都成昨日,只想再溫一次年少舊夢,但不再是夢中人,而是隔簾看月,雖影影綽綽,卻前所未有地透徹。
此時,看山還是山,看山還是水。
屠龍的少年變成惡龍,是大多數故事的結局。
甄嬛失去了初心,得到了權勢。
她作為萬千之尊的太后,扶著宮女的手,穿著錦衣,踩在敗者的屍體上,傷感地說:人間不值得,其實我只想要愛情。
你信嗎?
其實我們自己,還不是往往墮入這樣的命運?
少年時我們想要夢想,想要愛情,討厭那些無趣的成年人,那些浪漫的事,他們懂個鬼!但是長大後,我們往往只說工資房價二胎早教學區房。偶爾有人不過這樣的生活,我們掩著羨慕恨恨地說:他真「行」!
初心如此珍貴,但是你真的願意付出代價嗎?
如懿為了初心,付出了所有代價。而彈幕出現最多的一句話是:這樣沒用的女主,她怎麼還不趕緊死?
如懿在這個設置為「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後宮裡,有沒有自保的能力?
她完全有,只是不願意用,有所為,有所不為。
印象中,她只出過三次手。
第一次,在冷宮中被害得要死了,皇帝也看不下去了,就著這個機會,如懿給自己下了輕量砒霜,成功出冷宮。
第二次,被嘉貴妃誣陷與旁人有私情,證據是一封極其像她筆跡的約會信,她只模仿了一次皇帝的筆跡,就得到了洗脫嫌疑的機會。
第三次,被令妃害得死了兩個兒子、一個義子、半個自己,才開始出手反擊,人在禁足中,就扳倒了令妃。
她不是合格的「大女主「,觀眾看《如懿傳》感覺很憋屈,為什麼每次都被害得快死了才出手?
我也不是沒在心裡暗暗吐槽過。但對比甄嬛,可以看出高下。
如懿的能力不弱於甄嬛,但命運如此悲慘,是因為她的底線遠遠高於甄嬛。且她的底線,從未變過。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哪有那麼多不得已,不過是你心氣高,底線低,對這個世界是否會好不在意。
如懿至始至終看得清,而且在意。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劇中有若干鏡頭,倒讓我有些感觸。譬如金玉妍死後,如懿捻起那片飄飛的羽毛,輕輕鬆開,任其落入火盆。
譬如自以為和男主情分不同的她,聽說男主讓容嬪享受自己以前獨一份的同入畫像的待遇,「哦」了一聲,表面淡淡的,雨中回宮,行至門檻前時,忽然失神停頓,仿佛不堪重負,無法舉步。
世事啊,如此輕,如此重,而我們卻在苛責那個沒有變成惡龍的人。
她的初心,難道不是千萬人的初心嗎?
作者:聶飛瓊 南京大學 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