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回開始,寫西門慶、潘金蓮蘭湯午戰之後,在房內體倦而寢,春梅便坐在穿廊下納鞋;上文寫金蓮、瓶兒、玉樓納鞋,此回必然又寫春梅納鞋,以見得春梅和眾美人是同一層次,同時在春梅手裡收束鞋(金蓮)的餘波。
此回都是埋伏筆墨,為後來作鋪墊:西門慶買下家墳旁邊趙寡婦的莊子,「裡面一眼井,四個井圈打水」云云,預伏將來西門慶取號「四泉」和王三官兒改名的事,也預伏次年清明節西門慶帶領全家上墳,金蓮與陳敬濟調情的事,更伏下再次年清明節月娘、玉樓兩個寡婦為西門慶上墳的事;金蓮打秋菊,瓶兒走來說情,金蓮便住了手,預伏將來瓶兒生子後,金蓮打人打狗驚嚇孩子,瓶兒越勸越打得兇的情景;李嬌兒買了一個十五歲的丫頭叫夏花兒,後來夏花兒在四十三、四十四回裡面偷金惹氣;蔡太師管家翟謙託西門慶買妾,伏後面的王六兒、韓愛姐一段情事;為瓶兒的孩子找到一個奶媽,名叫如意兒,「生的乾淨」,埋伏下她在瓶兒死後受到西門慶寵愛。瓶兒生子,月娘關心而金蓮嫉妒,熱辣辣地發洩心中怒火,為後來「懷嫉驚兒」的開頭。
西門慶生子加官,雙喜臨門,對月娘說:「吳神仙相我不少紗帽戴,有平地登雲之喜,今日果然。不上半月,兩樁喜事都應驗了。」西門慶固然是在高興頭上只想好事,慶幸吳神仙的預言應驗,但是對於讀者來說應該是側面的冷筆提醒:既然吳神仙算命如此之靈,那麼他所預言的災禍,自然也是要應驗的。
瓶兒生子之前,全家大小都在聚景堂上賞玩荷花,避暑飲酒,四個家樂彈唱。妻妾飲酒中間,座中不見了李瓶兒。繡春說她肚子疼,在屋裡躺著。月娘對玉樓道:怕她是臨產陣痛。金蓮偏說是「八月裡孩子,還早哩」,西門慶便立刻說:「既是早哩,使丫頭請你六娘來聽唱。」西門慶是糊塗極了的,自己的孩子,卻完全不曉得瓶兒應該哪個月臨產;不聽月娘的話而聽金蓮的話,更顯得偏愛偏聽;月娘不對別人、獨獨對玉樓說想必是臨產,則見出月娘與玉樓的默契(後來月娘小產,惟獨玉樓表示關心)。瓶兒被請來,月娘讓她喝熱酒。瓶兒卻只是皺著眉頭,不一會兒又回房去了。這一段描寫,與第六十一回「李瓶兒痛宴重陽」幾乎完全相同,彼時也是在大花園聚景堂內,安放桌席,合家宅眷飲酒,後來因為瓶兒身體不適而中斷了酒宴。只是此時的瓶兒是臨產,重陽節的瓶兒已經是病入膏肓了。
在這一回,西門慶吩咐家樂唱的曲子是「人皆畏夏日,我愛炎天暑氣嘉」——這是一個所謂的「套數」,《全明散曲》有載,作者無名氏,歌詠夏日良辰美景,「雲聳奇峰千萬朵,榴簇紅巾三四花。……心無事,誰似我?……得高歌處且高歌」 [1] 。此回西門慶生子加官,這是西門慶的運勢即將到達頂峰的暗示。對比第六十一回,瓶兒病重,眾人卻強著要她點唱,她點了一首「紫陌紅塵」,唱的全是從春到夏又轉入秋日的悽涼景色,其中有「榴如火、簇紅巾,有焰無煙燒碎我心」的句子:同樣是一個石榴花,情景與心境卻已經全然不同了。然而這一枝石榴花,卻在此回最炎熱的情形之下已經種下了根也。蓋全書一百回,至二十九回吳神仙冰鑑,是第一個階段的完成。此回便標誌著西門慶生涯的轉折點:從此權勢陡起,炙手可熱,而熱到極處,就要敗落了。
作者在此回借著官哥兒的出生,特地標明年月日「時宣和四年戊申六月廿三日也」(詞話本作廿一日),以醒讀者之目。然而《金瓶梅》是小說,不是歷史,甚至不是所謂的歷史小說。如果我們按照歷史的標準來要求它的精確度,那麼宣和四年是壬寅年(西曆1122年),何嘗是戊申年哉!也許作者只是隨意寫來,也許作者是有意藉此提醒讀者:這是虛構的小說家言而已。後文官哥兒生日數次錯亂顛倒,政和、宣和糾纏不清,也可以說正是為了造成虛幻的效果而已。
一個小小細節值得注意:賜予西門慶官爵的太師固然姓蔡,而官哥兒的接生婆也姓蔡,稱蔡老娘。後文西門慶認蔡京作義父,則一個蔡老爹、一個蔡老娘,正形成諷刺性的對照,以見生子與加官的緊密相連,二者接踵而至,都標誌著西門慶運勢的頂峰,所以官哥兒一死,西門慶的生涯就要下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