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玉釵》：才子佳人濃情成深恨，歸根結底是逃脫不了歷史滾塵

外婆年幼時生於富庶之家，跟著家中長輩逛了不少戲園子，即使後來家族沒落，成年之後的她依然酷愛聽戲。我自小隨著外婆長大，也耳濡目染一些，小時候不懂外婆為何聽戲會哭會笑，外婆便笑笑說「囡囡長大了就懂了。」

讓我至今記憶猶新的幾部戲曲裡，《霍小玉傳》（後來翻拍成《紫釵奇緣》）、《桃花扇》讓我意難平，恨難消。近日，有幸讀到中國當代歷史小說巨匠高陽的《紫玉釵》，這本書把我舊時記憶裡的幾則故事重新糅合展露出來，讓我對這些才子佳人們有了更深層的認識。

在高陽所著《紫玉釵》一書裡，第一個故事便是霍小玉和李益。

霍小玉是霍王庶女，流落風塵後和隴西書生李益相識相戀。霍小玉長相十分貌美，書中曾用李青蓮的詩句形容她「一枝穠豔露凝香」，以此可見她的神韻很好。

霍小玉未見李益之前，就十分欽慕他，十分仰慕他的才華，閒坐窗前時，更是常常吟唱他的那句「開門復動竹，疑是故人來。」直到有一天，在鮑十一娘的引薦下，她終於等來那位「故人」——李益，兩人一見如故，一見傾心。

燈焰昏昏，長夜沉沉，紅燭軟帳，春宵苦短。廝纏之後，霍小玉想起自己的名妓身份，不由黯然傷神，李益為了表忠心，寫下誓言，如果變心，「神人共棄，為厲鬼擊腦而死」！

李益有美人盈袖添香，終日像做了皇帝一樣，但深深的自卑感也在折磨著他。他總覺得別人看不起自己，包括深愛著他的小玉。兩年之後，他終於考取功名。

李益考中之後，小玉心裡便有預感這個男人會遠離自己而去，但小女兒的心思單純，不肯相信李益會真的拋棄自己。兩人約定中秋見面，只是這一別之後，再無團圓之日，而最後那一次見面，小玉氣絕身亡！

分析其中原因，其實和霍李二人的性格脫不了關係，但更重要的是當時的歷史趨勢。

霍小玉雖然流落風塵，但生性單純，溫柔善良，對待愛情只是一個「等」字。她苦等李益，散盡家財，最後為了治病不得變賣霍王舊物紫玉釵。可知，負心漢是等不回來的。這也是陷在愛情裡的很多女子的悲苦模樣，迷失自己，一旦失去愛情，便無所依附，形同走屍。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李益雖為書生，心地卻沒書生的純良。他一邊享受霍小玉的豐衣美食、柔情嬌笑，一邊在心裡猜疑小玉看不起自己。自卑感讓他懷疑身邊所有的人，所以一旦有一天能夠平步青雲，他便急於擺脫往日窘境裡相處的那些人，哪怕是昔日的愛人。

霍小玉是唐朝名妓，再有名，也是妓，這是不爭的事實。所以李益考取功名之後雖然心裡對他還有一絲情分，但經過母親的一番言辭分析，還是娶了門當戶對的盧氏。

在唐朝，名妓與書生常常被一併談起，名流之士均有一兩位相熟的紅顏知己，而這，也漸漸成了一種潮流。但能修成正果的卻是鳳毛麟角。門第之見，像一顆毒瘤，在封建時代能傷人於無形，再加上李益本來就是個自私軟弱的人，所以，從一開始，他們二人的悲劇就註定了。

《章臺柳傳》是書中的第二個故事。講述的是李公原家中歌妓柳青青和才子韓翃的愛情故事。

章臺柳原是詞牌名，早先以柳青青和韓翃所住住所在章臺街而得名。

柳青青的原主李公原愛惜人才，韓翃這才得已住在他的家中備考功名，誰知戰亂突起，奸人當道，他打道回老家去，他察覺韓翃和柳青青惺惺相惜，只是兩人都秉守禮數，從未做出出格行為，心裡便有成人之美，撮合二人在一起，更把自己在章臺街的一座院子贈送給夫妻二人。

跟在李公原身邊些許時候，柳青青耳濡目染，是一個兼美貌與智慧並存的女子。她奉勸丈夫，「別忘了公原的話，得出去走走。放出眼力來，結交幾個好朋友。將來不管是事業上還是別的，總也是一助。」

韓翃一邊贊同柳青青說的話，一邊還不忘告訴她，「那是第二步。當務之急，還在自己用功。」從書中很多夫妻間尋常對話可見，柳青青有見識有膽識，韓翃雖寄人籬下，但不卑不亢，胸中有桿秤，辨的出大是大非。

後來韓翃雖高中進士，兩人卻不得不暫時分別，只是這一別，安祿山造反，被戰火擾了好幾年，兩人都不得相見。

柳青青為了保住自己的清白，去了寺院，剪短秀髮，終日用荷葉洗臉來扮醜以掩人耳目。

韓翃終於尋得柳青青活著的消息時，心裡卻有另一番隱憂，她那麼漂亮，一身清白在亂世中是否還得以保全呢？

遲疑之中，他給柳青青去了一封信，「章臺柳，章臺柳，往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

柳青青接到信後又喜又怒，喜的是兩人終於聯繫上，怒的是夫君竟然不相信自己，她在信中回復，「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然而，天意弄人，本以為誤會解除，兩人可以就此長相廝守，可柳青青卻被居功自傲的番將沙吒利強擄走做了內室。

後來少年虞侯許俊聽說了二人的故事，慨然相助，假傳消息，突擊沙吒利府，將柳青青解救出來。侯希逸又上本參沙吒利，代宗皇帝準奏御批，韓柳這次破鏡重圓。

追根究底，柳青青和韓翃這一段悽美的愛情，成也戰亂，敗也戰亂。因為安史之亂，李公原不得不離開柳青青，從而有了把柳青青送給韓翃的打算；因為安史之亂，柳青青方被沙吒強擄走，韓柳二人生受分離之苦。

可這所有的一切，最後都抵不過代宗皇帝的一道諭旨。才子佳人的愛情，是無論如何都逃脫不掉歷史的滾塵的。在廟堂和個人之間，個人永遠要服從於廟堂之上。

鄭板橋，即鄭燮（xiè），字克柔，號板橋，江蘇興化人；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客居揚州，以賣畫為生。鄭板橋有多方面的文學、藝術才能，擅畫竹、蘭、石。又工書法，用隸體參入行楷。他的詩、書、畫，人稱為「三絕」。生平狂放不羈，多憤世嫉俗的言論與行動，被稱為「揚州八怪」之一。

這個故事取自鄭板橋的一首詩，《賀新郎·贈王一姐》：「竹馬相過日，還記汝雲鬟覆頸，胭脂點額。阿母扶攜翁負背，幻作兒郎妝飾，小則小寸心憐惜。放學歸來猶未晚，向紅樓存問春消息。問我索，畫眉筆。廿年湖海長為客，都付與風吹夢杳，雨荒雲隔。今日重逢深院裡，一種溫存猶昔，添多少周旋形跡！回首當年嬌小態，但片言微忤容顏赤。只此意，最難得。」

鄭板橋和王一姐原是表兄妹，後王一姐被父親償還賭債賣作他人婦。這一年，鄭板橋因應南闈鄉試，在揚州偶遇王一姐，深深庭院裡，燁燁紅燭下，他做夢都沒有想到，兩人會再次相見。

這次重複，兩人心底的情愫再也按捺不住，但最後還是在一聲驚雷中，鄭板橋潰敗而逃。

在古代，人人都要遵守三綱五常，對王一姐來說，父親的話就是「綱」，即使是賣了自己，她也不得不從。而三綱五常對王一姐來說也仿若那一聲雷，砸在自己身上，即使燒的體無完膚，也不敢有絲毫反抗。時代洪流如此，她一個女子亦無任何還手之力。

如果換作現在，也許王一姐還能突破舊制，和心愛的表兄私奔。但在古代，這終究是一場鏡花水月，做不得真。

比起前三個故事，這段故事真的是讓人肝腸寸斷。

乍一看去這是段悽美的愛情故事，慢慢褪去故事的外衣，這裡面包裹著的，其實是一個家國遺恨、腐朽政權的內囊。

這也是劇本創作者孔尚任的高超之處。《桃花扇》全劇以侯方域、李香君的悲歡離合為主線，向人們慢慢展開一卷明末南京城裡城外政權更迭、百姓民不聊生、亂世出英雄的畫卷。

明末，奸臣魏忠賢當道，在朝堂排除異己，殘害忠良，朝堂上下被他一人攪弄的烏煙瘴氣。而當時的皇帝被他一葉障目，對悄然逼近的危險渾然不知，直到最後傳言說皇帝在煤山自縊而亡。國不可一日無主，太子又在混亂中不知所蹤，一些人便想著「挾天子以令諸侯」，找了福王繼承正統。

但這位福王品行奇差，差到什麼程度呢？

「老福王四在李自成手裡，剮肉與鹿肉同煮，置酒大會，號為『福祿酒』。老父如此慘死，而福王竟忍心遠避，還在亂世熱孝之中，納民女為妾。」後來這位民女在他登基後找上門來，這位新皇帝竟然怕影響自己的名聲，密令處死她。

後來南京清議堂會議，都認為這位福王有七不可立：「一是貪；二是淫；三是酗酒；四是不孝；六是不讀書；七是在藩時曾違反祖制，幹預地方政務。」

然而在馬士英、阮大鋮等人的支持下，這位福王還是繼承了大統，定年後為「弘光」。

弘光政權的開始，意味著史可法等正直不阿的大臣們噩夢的開始。秦淮河上，花船裡面的姑娘們迎新送舊，依然「隔江猶唱後庭花」。但苦等侯方域的李香君就沒這麼瀟灑了。

侯方域走後，她不接客，不見客，終日坐在自己的小樓裡，即使這樣，依然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阮大鋮因為之前李香君退了他送的禮物懷恨在心，慫恿田百源以三百兩銀子買了她。

李香君不從，撞破頭，鮮血滴在侯方域送的那扇桃花扇上面。後來是李香君的繼母李貞麗替她出嫁，這才免了一場禍事。

但誰又知，此禍消，彼禍起。才了了田百源的事，那位弘光皇帝在亂世裡想的不是如何坐穩自己的江山，而是感嘆，「戲班子好的，太少了！」

國破家亡，大仇未報，新帝竟然一門心思在聲樂玩樂上，親信太監韓贊周悲從心來來，望著太祖孝陵的方向，放聲大哭了一場。

因為新帝的這個命令，他的手下一眾鷹犬——錦衣衛開始為他挑選唱戲好的女子，良家女子難以調教，最後從清客，也就是妓女裡挑選。李香君不得已頂了母親的名字入了宮。

李自成大敗後，李香君得以暫時出宮，侯方域卻被奸臣陷害入獄，還好有好友柳敬亭不顧自己性命，來個李代挑僵，將侯方域從牢獄裡暫時替換出去，讓他和李香君相見。

哪料二人剛說幾句熱乎話，宮裡來人傳李香君即可入宮。候李二人心裡都清楚，這一去，「不會是要聽我的《牡丹亭》！」李香君自知清白不保，隨身帶了一包毒藥。侯方域望著李香君離去的背影，魂銷目斷。

才子佳人的愛情，到底抵不過新帝的一道口諭。世道亂，政權亂，滾滾塵囂，掩埋了多少才子佳人的幸福？

四則動人悽美的愛情故事，在高陽的筆下，重新賦予他們更完整的骨肉。這本《紫玉釵》比先人的更完善，讀起來更引人入勝。可不管故事如何翻新，都改變不了才子佳人的最終結局。

到最後，也只能嘆一句：才子佳人濃情成深恨，歸根結底是逃脫不了歷史滾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