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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通常,房產中介在周末的生意都較平時好,上班族習慣趁著休息時間看房、選房。今天也不例外。
招待桌前坐著一對買婚房的情侶,旁邊還有三個年輕人,兩個租房,一個辦理退房。小夥們正各自和自己的客戶交接。秦驍接了強子的電話,說在回來的路上,讓幫忙打一份定金協議。
秦驍打完協議正找訂書機,抬眼之際,見一個個頭瘦小的女孩推門走進。
她留著淺淺的短髮,揉得亂糟糟的,上身著黑色背心,鎖骨突兀、支稜著,看上去可憐巴巴的,背心外罩著迷彩色的防曬衣,下身短褲、夾趾拖鞋。
整個看上去像個睡了長長懶覺起床遛彎的大學生,突然想起要買份豆漿油條,便推門進來了。
秦驍只能迎上去,「您好,請問您需要諮詢哪方面……」
向來老練的秦驍竟也有些磕巴了,腦裡轉了半天,想到的最大可能是,她租房。
但女孩沒有給他更多的考慮時間,「我要賣房。」她脫口而出。
這話一出,店裡的小夥們連同幾個客戶,都抬頭望著她,神情訝異。這女孩該不是在夢遊吧?女孩被看得很不自在,她站在門口,舔舔嘴唇,一隻腳撓著另一隻小腿,臉色變得猶豫。
「怎麼這麼多人啊?算了。」女孩忽然很厭煩,轉身往外走。
訂書機還停在手裡,秦驍愣了半秒,然後將訂書機往桌上一丟,追了出去,「這邊工作再有幾分鐘就結束了,您要不稍微等一下?」
女孩轉過頭,瞪他,驚詫他會追出來。
「不想等。」她又忽地冒了句,賭氣似的。
秦驍被她的孩子氣逗笑了,「那——」他將自己名片遞過去,「有什麼需要隨時可以聯繫我。」
女孩再次偏頭,半信半疑地瞄了秦驍一會兒,才接過名片,然後轉身踢踢踏踏地走掉了。
秦驍瞅著她背影,幽幽嘆氣:「哎,我都不知道自然醒的周末長啥樣了。」
不遠處,一輛suv徐徐開過來,秦驍認出那是景宣東的車。景宣東是強子朋友給介紹的客戶,他想在新安區購置一套學區房,因為新安區的蒼城一中乃省級重點。這倆月強子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就為了拿下這單。
車子剛停定,強子立即從車裡鑽下來,笑著衝秦驍招手。那笑裡是大功告成的得意。
景宣東看上的房子在隆鑫小區,三居室,價值200萬。200萬的房子,不是一筆小業務。所以,景宣東受到了貴賓級待遇。
秦驍開門,強子搬椅子,章小剛又摸出了那罐私藏的800一兩的茶。這茶平時連秦驍都難得喝上。
章小剛衝會計楊真真喊:「小楊,泡茶。」
楊真真接到秦驍的眼色,噙著笑點頭。
楊真真端了茶過來。章小剛瞅瞅自己茶杯,又環視店裡,發現大傢伙人手一杯,頓時心中絞痛,「喂,你們怎麼……」
「這茶不錯。」景宣東評論道。
章小剛硬著頭皮陪笑,在200萬的客戶面前,硬生生吞下了心中的絞痛。
兩人又交流了幾句健身心得,才回到房子話題。強子早拿著定金協議眼巴巴候在一旁了。
景宣東看了看手機,有點發愁,「我老婆沒回信息呢,看來還沒醒。」
章小剛脫口而出,「都這個點了還睡……」隨即又意識到眼前這位是200萬的金主,立即兜住臉上的嫌棄,改口道,「那就給嫂子打個電話嘛。」
景宣東猶疑著撥通電話,響了半聲又掛斷了,「還是讓她多睡會兒。」
他望向強子,「你把所有協議、合同都準備好,周一過戶時,我帶她過來一溜兒搞定,省得她來回跑。」然後他起身,「那就先這樣吧,我得回去了。」
「要不晚上一起喝酒?」章小剛提議。
「改天,今天我老婆休假呢。」
看著景宣東的背影,在場眾人都冒出酸溜溜的嘖嘖聲。
強子撓頭:「好奇怪,景哥看房,從頭到尾他老婆都沒出現過……」
「但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他每次看完房都要跟老婆匯報,每天接送他老婆上班下班,風雨無阻。」秦驍笑著說,又朝章小剛擠眼睛,「論寵老婆,怎麼樣,比下去了吧?」
楊真真眼露嚮往之情,「真想見識一下這位女神是何方神聖啊,能被老公寵成這樣。」
2
景宣東打開門,換鞋、放鑰匙,隨口叫道:「溪溪,來幫爸爸把菜拎到廚房。」
「噓!」溪溪輕腳走過來,食指豎在嘴前。
景宣東聲音立即低下去,「媽媽還在睡?」
溪溪點頭。
景宣東撫著女兒的肩,兩人一起悄咪咪來到主臥門口,輕輕扭開門鎖。一道狹長的門縫裡,一大一小兩張臉,朝裡張望,幽暗的房裡漏出溫熱的空氣,寧欣的鼾聲清晰可聞。
溪溪捂住嘴偷笑,回頭望爸爸,「媽媽在打呼嚕。」
景宣東也做出「噓」的手勢,關上門,父女倆輕手輕腳的離開。
景宣東走進廚房,系上圍裙。溪溪跟著進來了,拿起芹菜開始擇。
景宣東摸摸女兒的頭:「作業寫完了?」
「寫完了。」
「那好,咱爺倆一起做大餐。」景宣東幫女兒挽起袖子。
廚房門口,寧欣靠著門框,看著丈夫和女兒,臉上是心醉神迷的貪婪神情,永遠看不夠似的。
景宣東轉頭看見妻子,「咦,這就起了,還說讓你再睡會呢。」
寧欣嗔怪,「早聽見你倆嘀嘀咕咕。」
溪溪走過來,模仿爸爸平時的樣子,將媽媽往外推,「那就別發懶了,去洗洗,半個小時後開飯。」
寧欣懶洋洋地晃到廁所洗漱。她在一家品牌網際網路公司工作,待遇優渥,年薪三十萬左右,但只一點時不時讓人想崩潰,累。早九晚八是常態,一周只休一天,若加班的話,那就沒點了。
寧欣刷牙時抬頭瞅著鏡子,微怔,她很久沒有仔細打量自己了。
36歲的她,因從早到晚面對電腦,疏於鍛鍊和保養,身體已經顯出中年人的態勢。面龐越發圓了,鼻翼兩側現出兩道隱微的法令紋,脖頸皮膚鬆弛,髮際線似乎也有後移的跡象。
「溪溪,拿碗筷,看你媽媽還在磨蹭什麼?」
「好嘞。」
父女倆的聲音傳進廁所,景宣東的渾厚,讓人安心,溪溪的脆亮,讓人開心,都是寧欣每天聽卻百聽不厭的。
寧欣衝著鏡子一笑,有這爺倆在,再忙再累都值得。
「老婆,你真的不想去看看我選的那房?我還指望你給把把關呢。」飯桌上,景宣東說。
寧欣衝老公笑,一臉嬌憨,「不看了,我相信你的眼光,我們下午出去轉轉好不好,我感覺你好久沒帶我兜風了。」說著又轉向女兒,尋求同盟,「溪溪你說好不好。」
溪溪當然雙手贊同。
「好好,既然兩位公主都下命令了,那咱就去兜風。」
寧欣不會開車,但自戀愛起,她就特喜歡讓景宣東開車,帶她漫無目的地亂逛。
她坐在副駕駛座,一面看著窗外迅速變化的風景,一面沉浸在她的代碼海洋,這既是她放鬆的方式,也是尋求靈感的方式,往往一個創意就忽地閃現在腦海,讓她欣喜不已。
下午,景宣東帶妻子、女兒兜風幾小時,又看了電影、吃了晚飯,回家時已過十點。
洗漱完,躺在床上,景宣東終於逮著機會跟妻子商量正事了,「老婆,你說這房子咱是按揭還是全款?」
寧欣想了想,趴在景宣東胸口,「全款吧。我不想後半輩子都被貸款拖著。」
景宣東是一個普通的科員,年收入不足寧欣的三分之一,僅供得起家庭日常開銷,買房、買車這類大型支出,全仰賴寧欣。但寧欣最近變得焦慮了。
在網際網路行業,她這般的年齡已算前輩,不論是熬夜加班還是創意,都有更年輕、鮮活的同事衝在前面,她漸漸有些力不從心了。
再過一個月,溪溪將面臨小升初了,她的成績一直都穩居年級前十,夫妻倆一致認為,溪溪值得更好的學校,比如蒼城一中。
只要能解決學區房的問題,將溪溪送進蒼城一中,從初中到高中,一路有優質資源保駕護航到考個好大學,他倆的心願也就達成了。
之前夫妻倆已討論過,等學區房的事情落實,寧欣便申請調到管理部門,收入雖不及現在,但會輕鬆許多。
「好。這件事就依你。」景宣東說,他明白寧欣是在擔心以後收入減少後房貸讓她焦慮,所以想趁手上錢款充裕時,一口氣將房子全款買下。
3
周一下午。
小夥們終於能見到景宣東家的女神了。但當寧欣挽著丈夫胳膊走進來時,大家面面相覷,難掩內心的些許失望。
寧欣不過一個普通的女人。容貌、氣質、衣著都再尋常不過,和街上騎著電動車送孩子上學的媽媽們沒啥區別,甚至透過襯衣,還能隱約瞥見微微發福的小肚腩,總之,怎麼看都不像年薪三十萬的白領。
寧欣只請了一個小時的假。
章小剛等人爭分奪秒去房管局辦手續。因為有景宣東把關,寧欣看也不看資料,該籤字籤字,該摁手印摁手印,一個小時後,公司電話便打來了。
「老公,交給你了。」寧欣拉住景宣東的手,淺淺膩歪了一下,立即就走了。
章小剛撓撓耳朵,面露困惑,一向自詡「我章小剛什麼樣的人沒見過」的他,也忍不住感嘆:「我還真沒見過這麼心大的女人。」
「你這話可不對了。」景宣東得意的頭一昂,「我老婆那不叫心大。」
「那是什麼?」
「是信任我。」
又兩小時後,所有手續辦完,已到下班時間。
老地方,老位置。
服務生忙著端茶、上酒,備碗筷,如狼似虎的小夥們則盯著菜單,挑選自己愛吃的。
酒滿上了,章小剛舉杯,「兄弟們走一個。」然後又擺出店長的嘴臉,開始敲打員工,「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這個月還沒開單,必須擼起袖子加把勁。」
秦驍打趣:「不急,我的在路上了。」正說著,手機響了,手機提示音。秦驍晃晃手機,「這不來了。」
有人請求加好友,名字是「左小大」,一個稍顯怪異的名字。秦驍猶豫了一下,便添加通過了。
服務生端上涼菜,老闆的燒烤架拉開開始烤串。景宣東瞅著那熱騰騰的煙火氣,躍躍欲試,自己動手烤了些雞翅、牛筋等。
小夥們傳著烤串,嘗了一下,味道果然不錯,都朝景宣東豎大拇指,「手藝不賴啊。」
景宣東笑笑,「我老婆有時晚上饞,想吃兩口,又不願出門,我就會在露臺上給她弄點。」
「哎喲喲……」小夥們又開始發酸。
適時,景宣東又打電話給溪溪,說外賣他讓放門衛室了,讓她下去取,又囑咐取外賣回到家了鎖好門等等,聽得章小剛又開始揶揄他:「瞧你這心操的,你還真是個模仿丈夫啊。」
「自己的老婆、女兒,自己不疼還指望誰?」景宣東抹抹嘴站起,「得,大夥們慢吃,我先走了。」
強子站起欲挽留,「景哥,這才剛開始就走了?」
「必須走了,我老婆快下班了。」
秦驍望著景宣東的背影,嘆氣,「現在做父母可真不容易,一頓飯都吃不安生。那學區房,肯定也是掏空了他們的積蓄吧。」
強子附和,「誰說不是,我都有些恐婚了。」
「那沒辦法。」章小剛以過來人的口吻道,「做父母的,那都是忍不住要替兒女著想,忍不住要把他們能爭取到的最好的塞進兒女手裡。景宣東兩口子還算有些能耐的,至少能買到稱心的學區房。他女兒上學是不發愁了。」
但這話說的,還是早了些。
4
半個月後,蒼城忽然頒布了學區劃分新規定。該規定中,蒼城絕大部分學區延續往年舊規,但也有兩個區做了調整,新安區和蒲城區。
如今,在新一輪學區劃分變動中,蒼城一中又被劃到蒲城區。學區變動本也是常事,只是一經變動,便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此次被劃到新安區的樹德中學,是普通公立學校,教學質量、各項資源自是沒法與省級重點的蒼城一中比,而對面隆鑫小區這一批紅火了五年的學區房,房價瞬間縮水,成了雞肋。
章小剛暫停了隆鑫小區所有的房產交易,觀望市場。而新安區每一個家有小升初的孩子的家庭,可說都處於不同程度的慌亂中。
自下午在公司無意間聽同事議論此事,寧欣立即打電話給景宣東,兩人當時便一起去教育局。
接待廳陸續來了好些家長,工作人員倒是耐心,一次次解釋這是政策變化,他們也沒辦法。說得唇乾舌燥,卻絲毫未能緩解家長們的焦躁。
開車回家途中,寧欣和景宣東誰也沒說話,都魔怔似的,一時沒從這巨大的震驚中回過神來。一處紅燈時,景宣東有些恍惚,差點追尾,他急踩剎車,寧欣頭往前栽去,咣一聲撞到了操作臺。
「老婆!」景宣東急喊,伸手去拉寧欣,要看額頭傷勢。
「別碰我!」寧欣抱著頭,尖著嗓子喊,像遭搶劫似的,景宣東蜂蟄了般立即縮回手。
寧欣胸脯劇烈起伏,她慢慢平復著胸中怒火。
過了很久,她的悶悶的混合著難過、失望、無助的抽泣後的嘟囔聲,才從她抱著頭的雙手間傳出:「景宣東,這就是你看了倆月的學區房?這就是你忙了倆月的結果?」
為女兒上學,我和妻子投兩百萬買學區房,房子到手卻後悔了。
景宣東無言以對。
回到家,寧欣捧著杯子,牙齒連同杯蓋,一起發抖,像坐在隆冬臘月的野地裡。
景宣東也完全亂了方寸,他手足無措地在客廳走來走去,一會兒叉腰,一會摸下巴,一會兒撓頭,他一次次跟妻子解釋,他這倆月都看了哪些房,這些房都有什麼問題。
他的眼神時而茫然,時而空洞,他極力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在哪出錯了,直到「蒲城區」一詞磕磕碰碰從嘴裡鑽出來,他才恍然大悟似的停下來。
「行了,沒說那些沒用的,我只問一句,現在該怎麼辦?」寧欣已經冷靜下來。到底是理科生思維,當她在從震驚中反應過來後,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尋求解決途徑。
景宣東停在寧欣面前,說不出話。
寧欣抬頭,靜靜瞅著丈夫,那目光冷峻、蘊味複雜。
如果說有妻子對做錯事的丈夫的怨恨的話,這種怨恨在回家的路上已經消化了,現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妙的對峙,是家庭平衡打破後露出的猙獰:有強勢一方對弱勢一方居高臨下的審視,也有「這點事都做不好」的一絲絲輕蔑。
「200萬。景宣東,那是200萬。」寧欣語調冷硬,如冰寒的鋼針般戳在景宣東的心上。
但在話梢末尾,她的喉間也抽咽了,那些加班的漫漫長夜,她在電腦前看得眼睛發花、坐得雙腿發麻的情景,忽地都在腦海一一閃現。她掙著不菲的年薪,卻從來沒買過一件奢侈品,她到底在做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
「對不起……」
景宣東頹然跌坐,他抓著頭髮,臉埋進雙手,他無顏面對寧欣,「我不知道……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成這樣……」景宣東低聲哽咽著,眼淚慢慢從指縫浸出。
寧欣咬牙,正待發作,忽然察覺溪溪房間的門打開了。
「媽媽。」溪溪怯生生走近,「您別怪爸爸了,媽媽……」
寧欣陰著臉,不吭聲。
「傻孩子。」景宣東忙搓搓臉,抬頭衝女兒一笑,「是不是餓了,爸爸做飯去。」
「媽媽一定也餓了吧,我去幫爸爸做飯。」溪溪跟著走進廚房。
寧欣愣在客廳,心裡踩空了似的,往下掉。她才是最應該被女兒安慰的人不是嗎?
一種說不上來的情緒飄飄蕩蕩、浮浮沉沉,漫溢了她全身,寧欣想了很久,才確定這種情緒的名字,那是失落。
從未有過的感覺。
5
再有一周,溪溪便要參加小升初的考試。家有考生,如臨大敵,該是全家同心協力的時候。此時任何矛盾都須靠後。
這件事無需商量,本著為人父母的覺悟,寧欣和景宣東自動達成協議,維持著家中的平靜。那200萬,以及溪溪以後的上學問題,誰也不提。
景家三口的作息還像以往,7點出門,景宣東開車,寧欣坐副駕駛座,溪溪坐後座。景宣東先送溪溪去學校,再送寧欣去公司,最後到自己單位。
或許連溪溪也感覺到了車中氣氛的壓抑,最近她的話比平時多些。以往她在車上都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現在總愛找話說,一會說同學甲一會說同學乙,說完目光在爸爸媽媽身上溜,又邀請這兩個悶聲的大人加入她的討論。
景宣東瞅著溪溪最近精力充沛,心裡高興,又加從小他帶溪溪的時間最多,爺倆更為親近些,溪溪的每個話題,他都能接上。
「你說的小胖就是偷偷給女同學傳紙條的?」
「張倩倩進步很快啊,我記得你說她上回考試還在20名後呢。」
……
父女倆說得熱鬧,寧欣在一旁卻一頭霧水,完全插不進話。她慢慢發覺,不經意間女兒已經長大許多了,有了些小心思,還有了自己對人對事的看法。而她,仿佛從來沒有留心。
寧欣既傷心又愧疚。
此後,每晚下班回家,不管多累,寧欣都會到溪溪房間坐一會,問這問那,但她每一問,溪溪每一答,她又不知該如何接話了。
溪溪即便只是小小孩,她的世界亦是一日一日長成的,豐盛的,需要長時間的耐心相處才能了解。這麼多年來,寧欣忙得靈魂出竅,她能勻出的陪伴女兒的時間實在有限,她對女兒世界的了解並不多。
找不到話題就不說吧,坐在邊上陪著也行。寧欣疲憊地靠在溪溪小床床頭,瞅著做題的女兒。但母女倆的這種默然相對,又讓溪溪不自在了。
「媽媽,您累了,去休息吧。」
「媽媽不累,媽媽陪你。」
溪溪咬著嘴唇,想了想,又說,「媽媽,我有點餓了。」
「那好,媽媽給你弄吃的去。」
寧欣開心地走進廚房,打開冰箱瞧了瞧,做什麼又快又營養呢,那就雞蛋羹吧。
「溪溪馬上考試,壓力比較大,我們就不要打擾她了,那樣她壓力更大。」是景宣東的聲音。
寧欣攪拌著雞蛋,頭也不抬,冷聲道,「我有打擾她嗎?我這是關心。」
景宣東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他瞥了一眼雞蛋,輕聲道,「溪溪晚上不能吃雞蛋,難消化,她會胃疼。」
這句大實話,立即讓寧欣惱羞成怒,她炸了。她倏地把碗推得老遠,走近景宣東,眼噴怒火,「景宣東,你別忘了,溪溪也是我的女兒。」
景宣東息事寧人,他苦笑著舉起雙手,做投降狀。不料寧欣的怒氣已經膨脹了,他的妥協在她看來只是嘲諷,她一把打掉景宣東的手。
「別裝出一副忍氣吞聲的樣子,好像我把你怎麼了,你花了家裡200萬就買了個一無是處的破房子,現在你告訴我,溪溪以後讀書怎麼辦?」
景宣東不得不關上廚房的門,低聲求饒道,「現在不討論這事行不?」
「不討論?是不敢討論吧……」寧欣腦裡一閃,一個念頭忽然冒出,仿佛這就是她苦苦尋覓的發洩這股鬱氣的出口,也能達到懲罰景宣東的目的。
她拔高嗓門,狠聲道,「我告訴你,景宣東,我要在蒲城區再買一套房,借錢也要買。我就不信沒你景宣東,我娘倆的日子就過不成了。」
果然,景宣東臉色大變,他忍不住喊出了聲:「寧欣,你瘋了?你能掙錢也不是這麼折騰的!」
寧欣怒目圓瞪,正待發飆,忽見景宣東做出「噓」的手勢,客廳有響動。夫妻倆立即調整表情,一分鐘後,和諧美滿地走出廚房。客廳沒人。夫妻倆輕輕走至溪溪房間門口,燈已經關了。溪溪躺下了。
以往溪溪睡前都會特意給爸爸媽媽道晚安的。
今晚沒有。
6
兩天後,便是溪溪考試的日子。
寧新、景宣東繼續帶著面具表演和諧。寧欣甚至請了一天假,她要像別的媽媽一樣,親自送女兒去學校,親自候在考場外,等她出來。
一大早,寧欣進溪溪房間,檢查文具是否帶齊全,她打開文具盒一一過目,又伸手進書包摩挲,一包軟軟的東西碰到了手,她摸出一瞧,是一盒粉色衛生巾。
寧欣大吃一驚,內心像被重錘敲了一下,鈍鈍的疼,然後臉上火辣辣的發燒。算算年紀,12歲的溪溪確也到初潮時間了,但,作為母親,她卻不曾留意,竟讓女兒獨自面對此事。
寧欣走進廁所,溪溪正在刷牙。
「溪溪,告訴媽媽,你是不是來例假了?」
溪溪望著媽媽,紅暈飛上了面頰,她的嘴角還沾著牙膏泡沫呢。
寧欣幫女兒擦了泡沫,心疼得嗓子眼發澀:「為什麼不跟媽媽說?媽媽……」寧欣眼圈紅了。
溪溪有點不好意思,「爸爸說媽媽最近很累很煩,說這是小事,不能拿這點小事煩您。」
寧欣竭力忍住眼裡的淚,她羞愧難當。
去學校的路上,寧欣與溪溪一起坐在後座,她親暱地攀住女兒的肩。
她想起自己初潮時的種種尬尷和狼狽,經血漏在椅子上,為怕同學發現,死死坐著不敢起身。
她想起胸脯發育時無意間被人撞到了那種鑽心的疼痛,為怕男生嘲笑,走路故意縮著肩膀,養成弓腰駝背的習慣,後來還被強行矯正過……
這些難與人言的青春期經歷,本該由她與女兒分享,本該是她的責任。
可是,女兒卻更願意與爸爸分享自己身體的小秘密。
寧欣難堪、慚愧,心中之前奔竄的不明所以的失落,似也漸漸有了眉目。結婚這些年,因為掙得多,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家裡的頂梁柱,是中心,景宣東每每打趣,「溪溪,把咱家大功臣的拖鞋拿來。」
「溪溪,問咱家大功臣想吃什麼」,這也讓她感覺良好。現在,她卻驀地發現,女兒與她生分著,還有些怕她。在這個家中,她與爸爸更親密,這是不爭的事實。
而這個做爸爸的將200萬砸進水裡,當她發難時,溪溪感情上對爸爸的袒護,倒顯得她這個做媽媽的是在無理取鬧。這讓寧欣又是嫉妒又是惱恨,她攥住女兒稚嫩肩膀的手,不覺間用了力。
「媽媽,你怎麼了?」溪溪小心翼翼的問。
寧欣長長緩緩地舒口氣,鄭重道,「溪溪,你好好考試,媽媽一定想辦法把你送進蒼城最好的中學……」這也是寧欣能想到的抓住女兒的方式,她要給女兒最好的。而這一點,他景宣東做不到。
但她的話未落腳,便被溪溪和景宣東同時打斷了。
「媽媽!」溪溪小聲囁嚅著,眼神裡滿是無助。
「寧欣你瘋了,這時說這個?」景宣東猛地將車停住,猛地推開車門下車,又拉開後座車門,「溪溪,下車,跟爸爸走。」
寧欣被獨自留下,她怒不可遏。
待景宣東將女兒送進學校折返回車前,看他和寧欣的表情,兩人已經決定不再假裝和平,決定拉開架勢,大幹一場。
從車裡吵回家裡,從客廳吵到臥室,從露臺吵到廚房。兩人歷數結婚十二年的各種雞毛蒜皮、狗屁倒灶,翻出種種舊帳,竭盡所能攻擊對方,卻又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對方。
寧欣的主要氣場都貫在「家裡頂梁柱」上,景宣東卻也絲毫不示弱。他雖掙得不如她寧欣多,但這十二年他輕鬆了嗎?家裡大小事務、女兒一應事情都是他操心,上學上補習班,來接去送,風雨無阻。
「是,你能耐,你厲害,現在溪溪跟你一條心了,她什麼事都只跟你說,那現在你說說,你的寶貝女兒去哪上學?」寧欣知道這是景宣東的致命傷,她抓住這點,再度痛擊。
但景宣東再不像以往那般狼狽的沉默了,他這次選擇了反駁:「搞成這樣,是我願意的嗎?買房是我一個人的事?家裡買了兩回房,哪回你去看過,都是我,從選房到裝修都是我在跑。
是,那200萬都是你的血汗錢,是你掙得多,但教育局學區變動賴我嗎?我不傷心不難過?那200萬我是吞了還是藏了?你是當媽的人,你連女兒身體發育都沒注意到,你就有理了?」
寧欣果然被刺激到了,臉色一僵,忽然高聲喊道:「這日子沒法過了,我要和你離婚。」
「離就離!」
「離婚」一詞說出,兩人忽然都靜了,因為剛才的暴吵,房中空氣仿佛都還在顫抖。
就在這種靜默中,兩人才注意到,景宣東的手機一直在頑強地響著。
是溪溪班主任的電話。
溪溪不見了。
7
景宣東載著寧欣,去所有他們能想到的地方、所有溪溪可能去的地方,挨個挨個地找。
景宣東緩緩開著車,眼睛緊盯著道旁任何一個身量和溪溪相當的女孩,心中不停地祈禱,當那女孩轉過身來,他能看到溪溪那張調皮的笑臉。
他又眼巴巴指望著,溪溪正踮著腳,彎腰在某個便利店的大冰櫃裡挑她愛吃的冰淇淋,她不過是為了買一個心儀的冰淇淋,多走了路,錯過了回家的時間。
等紅燈時,斑馬線走過許多拖著書包的小學生。
溪溪也有這樣一個藍色的拖箱書包,今早她也像這些孩子,拖著這個書包進了學校。景宣東記得她進校門前還悄悄跟他說話了:「爸爸,您別跟媽媽吵了,看見您們吵架,我好難過……」
景宣東抹了一把臉,眼淚糊了滿手。
副駕駛座上,寧欣攥著景宣東的手機,雙手顫抖著,撥打了通訊錄裡所有溪溪同學的電話。每一次電話接通,寧欣便提著肩膀,聚精會神,不漏掉任何一個蛛絲馬跡。
但,沒人知道溪溪去哪了。
打完最後一個電話,寧欣將手機捂在胸口,哭出了聲:「溪溪,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是我的錯……是我的……」
寧欣低嚎著,撕心裂肺。
景宣東伸出手,揉著寧欣的頭,哽咽不語。寧欣一把攥住他的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眼淚汪汪望向景宣東:「老公,我們報警吧!」
經由「報警」一詞,社會新聞裡那些走失女孩的可怕際遇,一幕幕閃現在倆人腦海,夫妻倆淚眼相望,大氣也不敢出。整個城市都浮在喧囂的海洋,唯獨停在街口的這輛車裡,正在墮入深不見底的暗夜。
寧欣懷裡的電話猛地炸響。兩人嚇了一跳。
「秦驍?」寧欣疑惑地念著來電顯示。
景宣東向忽地想到了什麼,趕緊奪了電話接聽。「秦……秦驍……好的好的……謝謝……」他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掛了電話,景宣東長吐一口氣,肩膀一塌,緊張得快要繃斷的神經終於放鬆下來。他望向寧欣:「溪溪沒事了……」眼淚忽然間奔湧而出,他索性伏在方向盤,低聲啜泣。寧欣緩緩伏過去,抱住丈夫的腰。
8
之前景宣東看房,溪溪跟著來過幾次。今天她乘了地鐵,轉了公交,找到了這裡。她在店外徘徊,被看房回來的秦驍撞見,帶進了店裡。
她要替爸爸打抱不平,她要退房。
「好,沒問題,你爸爸要能贏了我,我就答應你。」章小剛握緊拳頭,胳膊鼓凸出一坨硬梆梆的肌肉,「來,戳一下,看叔叔厲害不。」
溪溪小心翼翼戳了一下,嫌棄地撇了撇嘴,「還是我爸爸厲害。」
「哎,小小年紀可不能說謊啊。」章小剛又上竄下跳表演了幾個動作,試圖逗溪溪發笑。
溪溪卻仍擰著眉,一臉不開心,好半天才嘆氣:「做孩子好難啊!」
這話惹得秦驍和章小剛噗呲一笑,只聽大人說做人好難,還不見有孩子說做孩子好難。
秦驍笑望著溪溪,「說說看,怎麼個難法?」
溪溪喃喃道,「做孩子要考好成績,不然會讓媽媽失望。」
秦驍聽了倒是一楞,他只知上班族有業績一說,倒沒想到孩子的世界也是有業績的。成績不就是業績嗎?討爸爸媽媽開心的業績。
溪溪見秦驍不說話,便又朝他提了個問題:「叔叔,你以後會結婚嗎?」
章小剛一拍手,「好問題。」又指著秦驍道,「溪溪同學的問題,必須回答。」
秦驍撓頭,竟有些難為情,「應該會吧。」
「我勸你別結。」溪溪口氣篤定。
「為什麼?」
「沒意思。」
「哈哈哈哈。」章小剛笑得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哎呀,我的媽呀,小姑娘,你不會現在就開始恐婚了吧。」
秦驍卻認真地看著溪溪,「你爸爸媽媽一定不會這麼想。」
「為什麼?」
「因為你是他們婚姻裡最好的禮物啊。」
「會嗎?」溪溪望定秦驍,仿佛在尋求認可。
「一定是的。不信你看,他們來了,他們找了你整個下午了。」
溪溪轉頭看見爸爸媽媽的車,滿臉驚恐,她立即從凳子上跳下來,藏到秦驍身後去,並低聲囑咐:「好叔叔,別說我在這。」
寧欣衝在前面,她急推開玻璃門,「溪溪,你怎麼跑這來了?快出來!」她的聲音焦躁、慍怒。
這一來,溪溪更深地躲藏在秦驍身後。
「溪溪,你怎麼這麼不聽話?」寧欣嗓門拔高,要走近去拉溪溪,卻被趕到的景宣東拽住胳膊,「好好跟女兒說,她不會無緣無故亂跑的。」
寧欣忽然赧顏,眼圈又一紅,卻停在原地沒動。景宣東安撫地拍拍她的肩,又衝溪溪的方向柔聲道,「溪溪,剛才你跟叔叔們在聊什麼呢?」
秦驍牽著溪溪的手,往外走,溪溪仍縮在他身後,「我們剛剛在聊業績的事,對吧溪溪?員工業績不好,會挨老闆批,孩子業績不好呢,爸爸媽媽會失望。」
業績?寧欣和景色宣東一楞。
秦驍將溪溪推至她父母面前,溪溪緊盯著腳尖,不敢抬頭。秦驍又道:「溪溪怕考得不好,不敢回家。」
「媽媽,對不起。」溪溪小聲說。
女兒怕考試成績不好,惹自己不高興,竟離家出走,自己平時給女兒的壓力到底是有多大啊。寧欣內心悚然,想起就後怕。
「傻孩子,媽媽怎麼會怪你呢,咱去哪上學都成,都沒關係……」寧欣哽咽,她將溪溪攬進懷裡,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與一家人的平安、幸福相比,與良好、正常的親子關係相比,成績優不優秀、在什麼學校讀書,又算得了什麼呢?
章小剛泡好茶端過來,笑嘻嘻道,「你們不知道,小姑娘厲害著呢,來這還興師問罪了,逼著我退房錢。」
溪溪小聲嘟囔道,「都怪叔叔,要是你沒把房子賣給我爸,爸爸媽媽也不會天天吵架。」
聽自己的小棉襖這般說,景宣東難受莫名,又是感動又是欣慰,他抱起溪溪,頭埋進孩子的頸彎,在她的衣領擦乾自己眼裡的淚。
「是。是。」章小剛做出做小伏低的樣子,「叔叔不好,叔叔的錯,叔叔請你和爸爸媽媽吃飯謝罪好不?」
經過下午的驚濤駭浪,寧欣和景宣東都驚魂未定,現在只想一家人好好待在一起,體會劫後餘生的那份僥倖。
看著一家三口相擁著離去,秦驍不禁有些動容:「有時覺得結婚也真不錯啊,有人吵架,也有人牽掛。」
章小剛:「光感嘆有屁用,得行動呀。」
手機響了,是微信提示音。
秦驍聳聳肩,笑道:「誰知道呢,說不定已在路上了。」(作品名:《房子的故事:學區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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