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船事務長手裡拿著最後一張登錄卡,望著乘客們穿過灰濛濛的潮溼的碼頭,跨過橫七豎八的鐵軌和道岔,繞過廢棄不用的貨運敞車。他們縮著肩膀,大衣領子朝上翻著;在長長一列火車裡,桌上的燈亮著,透過雨霧看去像一串藍色的珠子閃閃發光。一臺巨大的起重機旋動著、下降著,一時間,絞盤咔啦咔啦的響聲甚至淹沒了無處不在的水聲——雨水從陰沉的雲天上傾盆而下,海水衝擊著渡輪和碼頭。這時正是下午四點半。
類似這種螢屏感十足的畫面穿插全書,《斯坦布爾列車》幾乎就是一本書面電影——格林風格。一年後,格林把《斯坦布爾列車》改編成電影劇本,以此為開端,在製作人的邀請下格林幾乎將自己全部的小說都改編成了劇本,長期為《泰晤士報》等寫影評,他自然了解電影鏡頭語言的竅門。一魚兩吃,將這種賺錢的好營生發揚光大的,是驚悚暢銷書作家史蒂芬金。
場景有了,氛圍有了,C大調還是G大調,總之全篇的基調定下來了。各路乘客棄舟登車了。斯坦布爾列車,從倫敦出發,經海峽擺渡之後,在法國奧斯坦德上岸一路向東,科隆——維也納——貝爾格勒——伊斯坦堡,貫穿歐洲的五臟六腑,最終抵達異教徒的東方世界,「推理女王」阿加莎克裡斯蒂不知是否看過《斯坦布爾列車》,或從中受到啟發,兩年後,1935年,她寫出了《東方快車謀殺案》。
潮溼,寒冷,陰鬱,東方列車既隨機又必然地吞噬了一群不同種族、職業、地位的各色人等,並將他們推上了逼仄的舞臺。猶太商人、逃亡的塞爾維亞革命者、暢銷書作家、同性戀女記者、犯下殺人罪後亡命天涯的小偷、前半生悲慘的女舞蹈演員……
如果讀者抱著某種或嚴肅或消遣的閱讀期待,隨著東方列車的滾滾車輪,你難免會產生一種奇妙的困惑。
困惑一。豔遇、財產、兇殺、逃亡、背叛、異國情調,好一出帶有懸疑、犯罪、浪漫元素的好萊塢大片,但是,怎麼節奏這麼緩慢,情節慵懶得跟不上火車的節奏啊!
困惑二。從環境到人物形象與心理刻畫,都是文學大師級別的,政治衝突、信仰迷失、生存困境、種族歧視、革命暴動、資本當道等社會問題隱約其中,原本是一幅壯闊的20世紀前二三十年歐洲大陸世道人心的浮世繪,背負歷史責任的苦大仇深的現實主義,為啥偏要披著暢銷書的流行元素,自貶身價,去迎合大眾口味?
困惑一的本質是情節為王,格林作品卻缺少「推理女王」阿加莎克裡斯蒂的步步為營、酣暢淋漓和驚心動魄;困惑二期待的是深刻而重大的意義與價值發現,格林卻隔靴搔癢,欲說還羞,明明是一杯波爾多紅酒,結果兌了半罐可口可樂。
兩種困惑來自兩種閱讀類型,娛樂還是嚴肅,針對兩種寫作風格,寫事還是寫人?看清了這兩大趣味陣營的尖銳對立,也就明白了格林的貢獻——非驢非馬,作為騾子則融合了亦驢亦馬的基因,讓涇渭分明的閱讀趣味有了相互滲透融合的新天地。我們在閱讀毛姆和錢德勒的小說時,也會有類似的感受。
格林對此有著無比清晰的認知。他就把自己的小說分為嚴肅小說和娛樂小說,好比騾子知道自己所繼承的基因屬性——其實,融合也意味著背叛,而且是雙重背叛,既背叛了驢,也背叛了馬。正如格林曾是一名間諜,而他在軍情六處的上司是一名雙面間諜一樣,他是文學上的雙面間諜,他既背叛了嚴肅小說,也背叛了娛樂小說。他的小說總是有一個俗套的架子,三角戀+追捕+兇殺。但是當你以為他要一俗到底,一脫到底的時候,眨眼他又西裝革履,峨冠博帶了。
這種遊刃有餘的風格轉換,在弗洛依德主義者看來,不過是一種幼年孤獨帶來的有些精神分裂的背叛。「什麼是背叛」與「什麼是忠誠」這兩個問題永不停歇,糾纏了他一生。格林在接受「莎士比亞獎」時做過一個主題為「不忠的美德」的演講。他說:「不忠給小說家額外的理解維度。」
都說村上春樹是諾貝爾獎的陪跑健將(他是一個地道的馬拉松健將),但和21次提名諾貝爾獎的格雷厄姆·格林相比,後者才是真正的諾貝爾文學獎的無冕之王。馬爾克斯在《番石榴飄香》裡寫過一個他和格林的故事,他問格林自己覺得為什麼不授予他諾貝爾文學獎。格林迅速回答道:「因為他們不認為我是個嚴肅作家。」馬爾克斯說:「雖然把諾貝爾獎授給了我,但也是間接授給了格林,倘若我不曾讀過格林,我不可能寫出任何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