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在農村,冰棒還是稀罕之物。夏天,村裡誰上趟城,返回必定逢人就炫耀吃冰棒了。說者咂咂嘴,伸長舌頭,很響亮地繞嘴巴周圍,卷上一圈,似乎意猶未盡,味道仍在。聽者早就涎水流淌,通體透涼,身上的汗都沒有了。
1981年夏季,供銷社購回來一臺棺材一樣笨重的東西,全鎮人奔走相告:那是一臺製造冰棒的機器,有了它,以後不用上城就可以吃到冰棒了。
供銷社批發兼零售冰棒,生意出奇地好。上午和下午都是批發,只有在中午休息的個把鐘頭才零售。售貨員是兩個大媽,脾氣兇得很,無論是對批發還是零售的顧客都一視同仁地板著一張冰棒一樣冰冷的面孔,喜歡橫過來那雙白多黑少的眼睛,砸過來一句冷冰冰的話:沒貨了——可買者分明看到冰棒就躺在那臺機器裡。
從供銷社批發冰棒到別處零售是一樁好生意。賣冰棒者不多,以小孩婦女為主,小部分是上了年紀、生活無依無靠的老人。青年男女不屑賣冰棒,心裡雖然很羨慕別人賣冰棒賺的那點小錢,可以買幾包劣質煙,喝幾回低檔酒,甚至縫製一件新衣服。但當時農村重農輕商,年輕力壯者去賣冰棒,丟人現眼,讓人笑話,找對象都難。
但我不怕,哥哥也不怕。當時我七歲,哥哥九歲,兄弟倆達成共識:賣冰棒不僅能賺錢,還有冰棒吃,何樂而不為呢?
冰棒只有簡單的兩種:一種是白糖冰棒,一種是綠豆冰棒。前者批發一分錢一支,零售二分錢;後者批發兩分錢一支,零售四分錢。一來二去,與負責冰棒批發零售的大媽混熟了,被允許到生產廠房參觀。冰棒原來很簡單:從供銷社院內那口深井提上水來,倒進機器模具裡,加上糖精,就是白糖冰棒了;加上糖精和熬過的綠豆,就是綠豆冰棒了。冰棒從機器裡取出來以後,用紅白兩色包裝紙一包,就擺在冰棒機器裡,可以賣了。白紙包的是白糖冰棒,紅紙包的是綠豆冰棒,一個品牌名字都沒有。
批發來冰棒,用一床破棉絮把冰棒包裹起來,越嚴實越好,放進一個大的硬皮紙箱裡,紙箱是花兩毛錢從供銷社買的。哥哥把紙箱扛在肩上,我跟在後面,扯開喉嚨,興高採烈地喊:賣冰棒,賣冰棒,白糖兩分,綠豆四分。每到一個村口,喊聲吸引過來很多小孩,三五個有錢的,要了一根冰棒,一邊舔一邊跑開了。剩下一大群沒錢的,把髒兮兮的指頭伸進嘴裡,吮吸有聲——好像指頭就是那根冰棒,跟在我們後面奔走,他們要跟著走出來好長一段路,直到我們出了那個村莊,消失在他們視野中。
一些賣冰棒的,今年掙了錢,明年就換一個專門賣冰棒的箱子,泡沫做的,有一根長背帶,箱子上有一個圓孔,拳頭大小,孔上是一個圓蓋,揭開蓋,放冰棒和取冰棒十分方便,把冰棒放進箱裡,經久不化。那種冰棒箱讓人羨慕,一個要五塊錢,我和哥一直謀劃著攢錢買一個,但父母沒有批准。
批發冰棒的本錢要兩塊左右,這是一筆大錢。我們先向父母借,賺了錢再還。向父母借錢不容易,要立軍令狀,五到十天內還清。實在不行,兄弟倆就去撿破銅爛鐵,辛苦十來天就可以湊夠數了。賣冰棒也是做生意,做生意就有風險。有時候,冰棒賣不出,融化了,是要虧本的。如果賠光了,沒辦法還父母錢,屁股是要挨巴掌的。
夏天到了,知了叫了,日子長了,天氣熱了,我們蠢蠢欲動了。暑假是賣冰棒的黃金季節。我和哥扛著冰棒箱,走街串院,腳步匆匆,高聲叫賣。如果天氣悶熱,腳步勤快,一天可以賣兩箱。一天下來,可以掙一塊多錢,一個暑假可以掙五六十塊錢。這相當於一個勞動力一年所得。我們的學費,買鋼筆練習本的錢都不用愁了,為父母卸下了一個大包袱,甚至也可以買幾本喜歡的小人書。
冰棒,對我的童年有特別的意義。至今我不喜花花綠綠的冰淇淋,卻獨愛原味冰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