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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春末桃花落盡的時候,後知後覺的顧小夭終於想起,無常柳生已經失蹤了月餘。
兩個月前,柳生在宅子裡騰出間臨街的屋子,放置了幾樣殘缺不全的藥材,擺了一長桌,兩木椅,順手在路邊撿了個破破爛爛的小木牌,龍飛鳳舞地寫了「引生死,渡善惡」幾個字,掛在門上,這就開張做起了生意。
小夭站在鋪子前,一本正經地點評道:「嗯,是有世外高人的愛來來,不愛來滾蛋的氣派。」
來的客人多屬於願者上鉤型的,柳生獅子大開口起來也絕不手軟,來一單生意便吃上兩三個月。
城中來了個說書的老瞎子,在柳生鋪子前落了腳,在門外賣陽春麵的阿婆處討了碗白湯,然後借了只長凳,便說起了書。
老瞎子雖然瞎了很多個年頭,但是見多識廣得厲害,書說得精彩,柳生端著盤糕點日日聽得也歡快,還大發慈悲地將房中一隻短了腳的方桌送給了老瞎子。
一來二去,有鄉鄰照顧,老瞎子的生意一日好過一日。這日,老瞎子說罷一段書,與周圍幾個散客吹噓,說自己是能夠看得見東西的,雖然生來目盲,但是機緣巧合開了天眼,看得見人的魂魄。
聽書的人也不大在意,只當他瞎吹噓,聽說身有殘疾的人心靈脆弱,也不大好打擊他。
彼時柳生正倚著門框,往嘴裡送棗泥糕的手頓了頓,他伸手一揮,動作極小,也不大引人注意,可那老瞎子額間正中卻是猛地顯了一點光亮,又極快地隱了下去。
確是天眼,開天眼者,能視萬物精魂,看來,這還是個了不得的老瞎子呢。
柳生將口中的棗泥糕不緊不慢地咽了下去,準備回房間睡個回籠覺。
一旁有好事的客人追問,「瞎說,那你說人魂魄長啥樣?」只聽見那老瞎子繼續說道:「魂魄嘛,都是個差不多的東西,雖然也有高矮胖瘦的,但是差不多都是模模糊糊的一團白光,」老瞎子頓了頓,「不過老瞎子我活這麼多年,還真見過個不一樣的,那個人身後有金光,這裡,」老瞎子兩根手指頭戳了戳自己心口處,「他這裡有朵蓮花。」
柳生轉過頭去看那老瞎子,經年的傷口長成了疤痕,如今連皮帶肉地被猛地揭開,他腦中一陣轟鳴,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看不到周圍人也聽不到聲音。
地府輪迴道前,柳生親手在師父魂魄上留下的印記,看著師父心口處的蓮花生出淡淡光華。生生世世輪迴路,魂魄上的印記在那忘川水早已滌得乾乾淨淨,但師父心口處的那佛生蓮花卻不會消失。
柳生站在老瞎子面前,面色陰寒得幾乎沒有半分人氣,他伸手按在老瞎子肩膀上:「哪裡見到他的?」
老瞎子被柳生身上這股威勢壓得沒辦法思考,他幾乎是脫口而出:「長安,長安城。」
「什麼時候?」
「七八年前。」老瞎子抬頭去看柳生,面前卻一片漆黑,他看不到這人魂魄,又或者這人根本就沒有魂魄。
當天,鋪子門開著,桌上茶杯下壓著張字條,是柳生潦草寫下的幾個大字。
「尋人,來日歸。」
此後,柳三爺便失蹤了,生死不知。
2
無臉詭阿趙是青陽城的地縛靈,因為與柳生籤訂契約的緣故而得以留在了人間。
而心大的顧小夭也是因著阿趙的緣故,才想起柳三爺失蹤這檔子事。那日,阿趙頂著個陰森森的面具從小夭和蘇和面前慢悠悠地飄過去,給小夭看了眼自己後頸上契約的印記,那印記原本是鮮紅色,十分扎眼,如今看著淺淡得只剩點模糊的紅痕了。
小夭一臉茫然地看著晃晃悠悠飄著的阿趙,「你別晃了,我頭暈。」
一旁蘇和輕咳了聲,道:「阿趙身上的是柳生留下的無常契約,只有無常身死或者修為全失契約才會消失。」
小夭放下手中喝了一半的溫水,看向蘇和:「你是說,柳三爺死了?」她愣了片刻,不待蘇和回答,自顧道:「不至於,柳三爺可是個不生不死的。」
然後,靠著阿趙與柳生那點子已經一日弱過一日的微弱感應,小夭和蘇和一路尋到了長安城郊外的一處宅院。東方天色初亮,小夭與蘇和站在這所宅院前,宅子荒寂,門外雜草叢生,幾乎都掩了半人高,沒有丁點有人煙的樣子,蘇和看著宅院之上異常濃烈的妖氣一言不發。
小夭上前砰砰地敲起了門,敲了半晌,也沒見個人應。正準備轉身下臺階的時候,緊閉著的大門猛地打開了,裡面站著個端只粗瓷大碗喝茶的柳三爺。
小夭懸了一路的心終於放了下來,大大咧咧地衝柳三爺露出個鬆快的笑來。
柳生眼神在小夭上下掃了個遍,確認了一遍自己不是被困久了眼花,然後,一口茶嗆進了肺管子裡,咳得停不下來。
小夭:「三爺,開心成這樣啊?」
柳生咬牙切齒道:「誰他娘讓你過來了?」
小夭:「你這人怎麼不知好歹呢?我們這是救你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呢。」
柳生向外推小夭:「救你大爺!快走!」
小夭被柳生推得一個踉蹌,還沒反應過來柳三爺這是唱哪出的時候,院子裡傳出個年輕男人的聲音:「來者是客,既來了便請住下吧。」
小夭尋著聲音望進院子裡,院子正中站著個石青色衣服的男人。
春末時節,天還有涼意,男人卻穿一身夏日單衣,將一副本就不怎麼厚實的身體襯得更加單薄起來。
柳生長嘆了口氣,將粗瓷大碗的茶水喝了個乾淨,「算了,反正你們都走到這了,估計也出不去了。」
院子正中,一直沉默不語的蘇和目光打量著男人,然後不動聲色地將小夭掩在身後。
那男人略笑了笑,他一副病容,蒼白得沒有血色,連聲音也是有氣無力的,「西廂房還空著,客人請自便吧。」
蘇和衝男人拱了拱手:「叨擾了。」
一旁的柳三爺端著個粗瓷大碗,恰如其時地冷笑了一聲。院中幾人,一個比一個來得詭異。
從蘇和身後探出個腦袋的小夭這才看清男人長相,那是一副恰到好處的五官,硬一分張揚,軟一分豔俗,容貌乾淨,乾淨得幾乎沒有絲毫瑕疵,像是畫布上精緻描摹上去的一張臉,恰到好處得讓人覺得不真實。
小夭想起了戲本子裡妖物畫在人皮紙上的精緻皮囊,帶著明擺著的妖氣,她摸索著袖中的匕首,用手指推開了些鞘,指頭湊了上去,擠出幾滴子血,然後猛地從蘇和身後溜出來一把握上男人的胳膊。
豈料,男人胳膊並沒有一點灼燒的痕跡,他也不動,只是有些疲累地看著小夭。
小夭乾笑,訕訕地收回了手。
蘇和有些想笑,但又覺得不大合時宜,只得忍著笑意眼疾手快地將小夭撈了回來。
柳三爺一把拽過小夭的衣領子往西廂房走,衝男人道:「不好意思啊,我這朋友腦子不好使。」
小夭嘀咕:「你腦子才不好使,你全家腦子都不好使!」
柳生:「……」
西廂房裡,柳生和小夭一邊一個地倚坐在兩邊的太師椅上,腿翹在中間的方桌上,動作跟雙生子般如出一轍,而中間是端正規矩坐著的蘇和。
柳生幾乎將手裡的粗瓷碗盯出朵花來,然後問小夭:「你說,這會不會是個古董?」
小夭翻了個白眼。
蘇和道:「那男人不是妖,他身上沒有妖氣,但是這宅子卻妖氣十分濃厚。」
柳生將腦袋從太師椅的一邊轉向另一邊:「他倒真是個人,可惜,他比妖要麻煩多了,小妖君,你感覺出來沒?」
蘇和皺眉,遲疑地點了點頭。
小夭問:「感覺出來什麼?」
柳生伸出手,手心處慢慢生出簇極小的火苗,跳躍了兩下,又猛地滅了個乾淨,柳生一臉悲憤:「老子一人間無常,法力被這鬼地方壓製得連個火星子都生不起來了。」他在太師椅上轉了轉脖子,繼續道:「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這地方的時間是靜止的,一日復一日,循環往復沒有盡頭,也沒有明天。」
那日柳生從老瞎子那得到了師父身上佛生金蓮的消息,便一路尋到了長安城郊的這所宅子,成功尋到了一個叫做顧南橋的男人身上,然後成功被困在了這裡。
其實這處宅子周圍不光時間是靜止的,還有一處極強大的術法禁制,柳三爺不生不死,從上古神佛尚存之時活到至今,比他厲害得都差不多都身歸混沌了,剩下的大都是打不過他的,橫行無忌又飛揚跋扈的柳三爺,自然沒想過自己有一天能有這樣的下場。
3
蘇和面色如常地坐著,他雖心下有疑問,但既覺得自己不便開口,便沒有再多問一句。這世上,誰還沒有些不足與外人道的舊事呢?
一旁的小夭反應了過來:「那顧南橋,是你師父?」
柳生面色僵硬,他素來沒正型的臉上出現一種少見的肅穆,剛剛淺淡的笑意明明還在臉上,看著卻無端陰冷起來。
他搖了搖頭,顧南橋魂魄上有株蓮花,是柳生許多年前親手放進的那一枝,只是那人,卻不是師父。
有人取下了師傅魂魄上的佛生金蓮,放進了一個叫做顧南橋的人的魂魄裡,為他造了這樣一副受盡人世百苦的命數,然後一路圖謀算計,將柳生一點點引到了這裡。
可是,是為了什麼呢?
門外有小廝敲門的聲音。
「少爺請客人去前廳用午膳。」
柳生聽到聲音僵了僵,半躺在太師椅上,有氣無力的擺了擺手:「好,知道了。」他扭頭對小夭道:「你知道一個月都吃一模一樣的菜是什麼感覺嗎?」
小夭伸手給自己到了半杯涼水喝:「不知道。」
柳三爺:「你馬上就要知道了。」
柳三爺唉聲嘆氣地磨蹭了半晌,這才生無可戀地帶小夭和蘇和二人出了門。
路上,柳生問小夭和蘇和:「你們有沒有見過活得特別慘的人?」
蘇和:「人世幾十載,皆是各有其苦。」
柳三爺眉毛挑上了天,心下暗道,這小妖君年紀不大,怎麼就這麼死氣沉沉的沒意思呢?他一臉恨鐵不成鋼地搖了搖頭,然後一臉期待地去看顧小夭了。
小夭道:「我覺得秀禾和阿趙就挺慘的啊,魘妖阿念和裴塬,還有晏十九,他那小情人喲,算了,那狐狸崽子還挺自得其樂的。」
柳生:「狐狸崽子是誰,您這是開客棧呢?又往家領一狐狸?」
接著,他們討論了一路晏大王的終身大事,完全忘記了這個話題最初是從哪裡開始的,倒是蘇和蹙眉看著宅子上空濃鬱的妖氣,神色晦暗不明,他放慢步子,走在小夭身後兩步遠的地方,面色終於緩和下來,對著小夭的背影露出個溫和清淺的笑。
前廳落座,柳三爺一副牙疼樣子地瞧著桌上的飯菜,嫌棄之意幾乎能溢出眼眶子。
正中坐著個衣飾華麗的老夫人,老夫人身側是面色蒼白的顧南橋,另一側是顧南橋的同胞兄長顧瑾瑜。
老夫人和顧瑾瑜皆是眼神空洞而茫然,沒有絲毫生氣,像是提線木偶般。
老夫人動作僵硬地盛了一碗粥,遞到顧南橋面前:「你嘗嘗,這是你大哥剛從江都城帶回的鱘魚,做成的魚片粥,是你最喜歡的。」
顧南橋臉上浮現出個真切笑意來,有些略慌張地接過老夫人手中的湯碗,那張蒼白得詭異的臉上一時間幾乎生出份人氣來:「謝謝娘。」他又望向顧瑾瑜,「謝謝大哥。」
顧瑾瑜卻沒對上他的眼神,裝作低頭夾菜的樣子躲過了。
小夭冷眼在一旁看著,心下想著,這一家子可真生分得詭異。
桌上菜品看著都賣相極好,小夭興致勃勃地吃了不少,還頗殷勤地給蘇和夾了夾菜,柳三爺似乎胃口不大好,懶洋洋的吃了兩口,就停了筷子。
小夭平日裡懶,魚片粥這種麻煩又精細的東西她甚少有心情準備,如今趕得正巧見著了,忙不迭地伸手準備給自己盛上一碗,卻被柳生給攔了回來。
過了片刻,老夫人喚了個伺候的小丫鬟,說魚片粥涼了,拿回廚房熱一下再吃。
等那重新溫熱了的魚片粥被端回桌上,柳生才伸手給小夭盛了半碗,並在小夭耳邊輕聲道:「剛才那粥有毒,這是新的。」
在老宅作客,主人家熱情上碗魚片粥,好友耳語「別喝」。
小夭看著一本正經的柳生,覺得他不像是說謊,又轉頭看了看一旁享天倫之樂的母子三人,只覺得後背生了一層冷汗,她一臉嫌惡地伸手將碗裡的粥推得遠了些。
飯罷,院中涼亭,蘇和柳生倆人坐在涼亭裡釣魚,小夭脫了鞋襪赤腳坐在水塘旁,向著遠處望了望,回頭道:「你們看,假山那邊好像有人。」
蘇和抬頭順著小夭指的反向望去是有兩個影影綽綽的身影,看不清形容。
柳生抬了抬眼皮子:「是顧南橋和他的未婚妻子。」
小夭:「哦,這是你儂我儂乾柴烈火啊!」
蘇和笑了笑,一臉寵溺地瞧著小夭。柳生嘴角抽了抽:「顧小夭,能麻煩您以後少用點成語嗎?而且,他們這應該叫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其實,柳三爺也是個沒什麼文化且愛亂用成語的主兒。
「他那小未婚妻送他了一隻親手做的小香囊,配上他中午吃的那碗魚片粥,正好乾乾淨淨還不留痕跡地要了他的命。」
「所以,顧南橋已經死了?」小夭一驚,差點咬了舌頭。
柳生:「何止啊,都死了百十回了,不過今日份的還活著呢。」他抬頭看了看天色,道:「一個時辰後他就死的差不多了,不過再過兩個半時辰他也該醒了,到時候,又他娘是嶄新的一天嘍。」
4
臨死之時,五臟六腑痛如刀絞,顧南橋禁不住想,自己前世究竟造過多大的孽,今生才要落得這樣一個一無所有眾叛親離的下場。
顧南橋出生之前,上面已經有一兄長,名為瑾瑜,如瑾似瑜,享盡父母珍愛與期盼。
顧家是世代皇商,不敢說富可敵國但也差不了許多,生在這樣的顧家,顧南橋饒是再不成器也是個一生富貴衣食無憂的命數。
可命數這個東西極難說得清楚,顧南橋出生之前幾個月,祖父與父親死於山匪之手,祖母驚嚇而死,母親懷著身孕趕往老宅料理長輩喪事,途中,大驚大悲,將他生在了老城的南橋之側。
母親未出嫁之時是世家小姐,根本不懂生意場上的東西,而兄長尚幼,偌大的身價被旁支的族人搶了搶,佔了佔,所餘不過堪堪餬口而已。
盛極一時的顧家,在顧南橋尚未來得及看上一眼的時候,便悄無聲息地敗落了。
顧南橋懂事,是讓母親有些厭惡的那種懂事,從不會哭嚎吵鬧,多是一個人安安靜靜的。母親做些手工賺些零用的銀子,顧南橋就搬著小板凳坐在一旁幫她縷好要用的針線。
有從前熟識的鄰人議論,說顧南橋命硬,還沒出生就接連剋死了祖父母和父親,還將顧家克得一蹶不振,母親聽時也沒當回事。
直到有一日,一個遊方的道士扯住小南橋的袖子不撒手:「天煞孤星,何苦活著呢?」
母親聽得心驚肉跳,終於將鄰人的話聽進了心裡,小南橋那副乖巧懂事的樣子,可不就像是來還債的?
顧南橋的房間極簡,幾乎只有張睡覺的床,他後來用了近十年的時間又一一扛起了顧家的生意,常年在顧家各處的鋪子裡奔波,不常歸家,所以他回來時住的便是待客用的客房。
而此時顧南橋仰面躺在床上,面色呈現一種死人才會有的青白灰敗,薄被上有嘔出的殷紅血跡,生意場上一路摸爬滾打,他怎麼會不懂防人之術呢?可誰能想,有一日要自己性命的是自己血脈至親呢?
孤身慘死,至親所殺,不知他臨死之時可覺得悽涼?
顧南橋有一未婚妻子,入了他那兄長的眼,懷了他那兄長的骨肉,在顧南橋歸家之前,二人跪在了顧老夫人面前,求老夫人成全。
重新執掌一府尊榮華貴的顧老夫人極好臉面,容下不這等子齷齪事,可是顧瑾瑜在她腳邊哀切懇求,求她能保下那腹中未成形的骨肉,那也是她的孫兒。
顧老夫人軟了心腸,顧瑾瑜是不如顧南橋那般能幹,但那才是被她當做眼珠子一樣精細著養大的兒子啊,又或者,從許多年前,她便是想顧南橋死的,如今正好,有了這般名正言順的藉口。
到底什麼樣的恨才能讓一個母親毒殺自己的親生子呢?
其實甚至算不得恨,不過是厭惡罷了。魚目混珠,顧南橋便是混在瑩白珍珠裡的魚目,日日礙著她的眼。還未出生就克得父親早亡,克得家族敗落,那樣的天煞孤星,如何配做她的兒子呢?
老夫人出生皇城醫家,從前口耳相傳的東西終於派上了用場,那放了藥的魚片粥,配上浸了藥汁子的香囊,發作的時辰當是深夜,既沒有痕跡,更尋不到什麼證據,若有仵作來驗,也當是心悸暴斃。
飯桌之上,老夫人遞給顧南橋那碗帶了毒藥的魚片粥,看著他一副誠惶誠恐的欣喜,心中像是生出一把帶著倒鉤的小手,將心口那處皮肉攪得稀爛。她看著顧南橋,有些可憐,又或是嫌惡,覺得顧南橋活得尚不如她養得兩隻京巴狗。
5
第二日,半中午的時候,門外照舊響起小廝敲門的聲音。
「少爺請客人去前廳用午膳。」
老夫人盛了一碗粥,遞到顧南橋面前:「你嘗嘗,這是你大哥剛從江都城帶回的鱘魚,做成的魚片粥是你最喜歡的。」
昨晚「死」在房中的顧南橋如今又端坐在桌前,接過魚片粥,欣喜道:「謝謝娘,謝謝大哥!」
小夭看罷幾人的惺惺作態,又瞧了瞧桌上與昨日一成不變的菜色,終於明白過來柳生吃飯時的視死如歸了,蘇和倒是極不挑食,如同昨日那般嘗了幾樣菜便放了筷子。
就這樣,小夭蘇和與柳生三人就這樣看顧南橋死死生生了諸多回,一副悲情戲碼都要看成個喜劇了。
小夭:「我們就不能告訴他他已經死了?」
柳生道:「我都說過幾百遍了,他不信吶,照死不誤,又照醒不誤,醒了又什麼都不記得了。」
「那合著我們就出不去了唄?」小夭問。
柳生道:「本來我是以為自己出不去了,但是你一來我倒覺得還是有機會的,你雖然倒黴得喝口涼水都塞牙,但是架不住你命硬啊,回回破局都如有神助似的。」
小夭:「所以……」
「所以我們就等著唄。」柳三爺正經道。
一旁的蘇和從空中扯下一縷細小的妖氣,放在手中捻了捻,從兩人胡扯的對話中搶出個空隙,道:「應該是須臾獸。」
柳生:「什麼獸?」
蘇和:「須臾獸,極少現世,能夠控制一方時間循環,這只須臾獸只能讓宅子附近時間循環往復,應該是修為不高。」
小夭:「聽著很了不得的樣子啊。」
柳生一臉難以置信:「這麼濃厚的妖氣,你說修為不高?」
蘇和道:「這並不是屬於須臾獸的妖氣,而是……我也不大清楚,但是感覺有些熟悉。」
小夭與柳生皆一副聽不懂你在說什麼的表情。
蘇和看向小夭,正色道:「小夭,殺人誅心,可以一試。」蘇和從前聽說過須臾獸的名頭,能利用須臾獸之力的人皆是執念深重者,顧南橋不相信自己是被至親所害而慘死的事實,而循環往復地沉溺在死前這一日,若是能逼他直面這一切,或許這僵局便不攻自破了。
於是,這個艱巨的任務落在了顧小夭身上,院子裡蹦躂的小夭「正巧」碰上了剛私會完未婚妻,攥著個小香囊的顧南橋。
顧南橋本正快步走著,突然在小夭面前停了下來,小夭看著一隻帶著血絲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滾到石板地上,然後空著一隻白森森眼眶的顧南橋望著自己的方向,「麻煩姑娘幫我把眼睛撿起來,我看不清。」
那語氣,淡然得跟請人幫忙撿只帕子似的。
小夭默了半晌,心下一橫,用長袖裹了手,然後閉眼彎腰地撈起那隻眼珠子,放進顧南橋那雙蒼白消瘦的手裡。
顧南橋兩根手指捏著那眼珠子,淡然地放進自己眼眶子裡,然後道了句謝,飄然離去。
小夭在原地打了個哆嗦,咬牙轉身追上顧南橋,「顧南橋,你疼不疼?」
顧南橋看著小夭。
小夭繼續道:「我不信你都不記得了,一次次一個人孤身慘死,看自己的血肉至親殺死自己,顧南橋,你不疼嗎?」
顧南橋面色如常,小夭卻覺得那已經沒有生氣的眼眶裡似乎下一刻就要流出血淚來,但他只是看了會兒天邊好看的雲彩,輕聲道:「真是對不住你們,將你們困了這麼些日子。」他是真的覺得歉意,將一些無辜之人陰差陽錯牽扯進來。
小夭怔住,沒想到顧南橋會先開口說一句這樣的話,「所以,你是不甘心,藉助須臾獸,將害你之人困在這裡?」
顧南橋笑了笑,雖面色蒼白詭異,卻笑意極為溫暖,他從袖中掏出個正在酣睡著的小獸,巴掌大小,像一團雲朵,「原來它叫須臾獸,成日睡著,都沒見它醒過幾次。」他看向小夭:「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憐?」
小夭沒說話。
「其實,我也不是不甘心,就是貪戀,娘和大哥從沒像今日這般待我好,我只是想看看娘和大哥罷了。」顧南橋突然急劇咳嗽起來,咳了許久才穩下聲音,「這樣說,是不是更可憐?九十七次,娘將毒藥餵了我九十七次,只這一次,娘猶豫了,只這一次。」
似乎這樣猶豫了一次,他的執念與不甘便都消散了。
說不清是什麼滋味,小夭只是突然感覺時間再次有條不紊地向前走起來,雖然看不出四周變化,但是宅子似乎突然在一瞬間活了過來。
而顧南橋臉上脖子上開始出現大量的屍斑,身上有屍臭散出,執念一斷,靠一口氣撐著的身體也終於撐不住了。
有血水從顧南橋眼中和口鼻中湧出來,他跪在地上,卻掙扎著仰頭看著前方,淨是血水和腥臭的臉上卻露出個極乾淨明快的笑,「娘,我走了。」
小夭轉過頭,顧老夫人就站在不遠處。
5
須臾獸貪睡,小夭將那毛茸茸一團的小獸放進袖中,準備帶回青陽城給綠影子小傀儡做個伴,順便查查這小東西的來歷。
顧南橋喪禮之後,顧瑾瑜掌了顧家生意,將懷了自己骨肉的女子藏在了別院,準備過了風頭便納進門。
葬禮之上,顧老夫人披頭散髮,形容瘋癲,後更是將自己關在房中,不再記得事,也不再記得人,只記得自己五歲的兒子叫做南橋,日日站在宅子前要等小南橋下學回家,說要給小南橋燉一盅銀耳羹。
柳生送顧南橋魂魄入地府之前,從顧南橋魂魄裡取出那株金蓮,他手指在蓮葉上摩挲許久,然後小心翼翼地捏了個訣,那金蓮化作一道光影鑽進他手心裡。
回青陽城的那晚,柳生酩酊大醉,他也不曉得喝了多少酒,步子踉蹌,渾身的酒氣比那盛酒的罈子都要重些,「顧南橋是被人利用,做了個局給我看,可憐他這一世了。可這樣受盡百苦,世世不得善終的命數,師父每一世都在承受,都是在替我承受。」
他的師父,本應是長生的神佛,自折修為,與他換了命格,替他入輪迴,受盡這千般人世苦。
泱泱人世,千千萬萬的生靈,尋一個人哪就這般容易呢?況且師父魂魄上的印記早已被忘川水滌得乾淨,又被人算計取出了心口金蓮,或許,此後生生世世,柳生都再也找不到師父轉世了。
柳生面色陰狠而冷硬,他冷笑出聲,眼中卻一片水霧,「總有一日,我也會讓他們嘗嘗這是何等滋味。」
空中月明星稀,四周綠樹婆娑,而這個夏日也終於要來了。(原標題:《人間妖卷之須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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